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得卧龙者得天下》作者:依何 简介 三国,总长不过百年,却绽放出璀璨华彩的时代。天地为枰,身家为子,武力与武力肆意碰撞,竭力燃烧的智慧之火,仿如永世不落的烈日骄阳。它是乱世,人命如草芥,弱肉强食为准则。却因为有你,将爱如轻沙散落心间。随性之作,经不起考据,讲述平凡女孩穿越三国的故事。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天作之合 励志人生 古典名著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霜 ┃ 配角:三国人物 ┃ 其它:HE 作品简评: 平凡女孩穿越三国乱世,初时只求与男神为伴,随遇而安,然而大汉公主的身份带来沉重的责任。 当鲜血染红疆土,叛军兵临城下,国之将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与其任人宰割,不若握紧刀戟,外征蛮夷,内平诸侯,建一个史无前例的盛世帝国! 本文前期笔触静缓,在行文中逐渐露出锋芒,“武勇”与“智慧”的较量贯穿始终,女主在各种阳谋和阴谋的围绕下迅速成长。文章情节跌宕,布局宏大。 孔明、郭嘉、赵云、司马懿等三国名士粉墨登场,熠熠生辉,让人不自觉地沉浸在这金戈铁马的三国世界中。 第1章 暗恋 我穿越后不姓黄,也没有像“月英”这样好听的闺名,但我爱上了诸葛孔明。 彼时他未及弱冠,父母双亡,带着弟弟诸葛均和书童捧墨、奉茶住在南阳城郊一座破旧的草庐里,全部家产不过是门前那三棵歪着脖子的桑树,以及蜗居在屋后角落里的一头早已老地拖不动车的黄牛。 虽然以躬耕为生,但他名下并无田产,日夜劳作的一亩三分地是从村中富户何老虎处赁来的,每月缴租三分,年底结算。用现代的话来说,他就是个雇农,年份好时勉强能混个温饱,若不幸遇到旱涝,糊口都很艰难。离一穷二白仅一步之遥。 所以,当我主动提出要当他的丫鬟时,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亮虽通文墨,但家道中落,财物在逃难途中被军匪一抢而空,养书童已竭尽全力,再用不起其他下人。” 我掰手指帮他算账,语气诚恳:“我不要工钱,管饭就行,会铺被会洗衣,胃口不大,干得多吃得少,闲暇时还能做女红补贴家用,先生留下我包赚不赔。” 孔明怀疑道:“既如此你凭己之力便可谋生,何苦来受委屈伺候人?” 我作出悲伤地模样,黏着手绢擦眼角:“先生有所不知,我亲娘死地早,爹爹娶了后娘没两年,也染了时疫跟着去了。后娘改嫁后嫌弃我是赔钱货,挑唆着后爹要将我卖进窑子去,我才漏夜逃了出来。可如今兵荒马乱,到处都有兵匪,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难免不被欺侮了去。我,我只想求个安生立命之所,若还能读书识字,就再好不过了……” 努力回忆前世琼瑶戏里演员梨花带雨的哭法,我自认学地还算到位,但孔明比我想象中难糊弄地多。他似乎全然不相信我的说辞,一把羽毛扇摇过来又摇过去,直摇地我满心忐忑,仍迟迟不肯应承。 我心中不免腹诽:你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书生,有什么值得人图谋的,至于这么谨慎小心吗? 好在他最后还是松口留下了我,签下十年合约,他教我识文断字,我伺候他饮食起居,到期后离合两便。 初始时我还有些惴惴,因应聘时那些会烧火做饭的话全是诓人的,实际上我连三国时炉灶的样子都不曾见过。但有志者事竟成,孔明生性洒脱不计小节,我也非愚钝的朽木,半猜半蒙的,渐渐将日常事务摸出了大概的轮廓,满分不敢说,至少架势学了个十成十,俨然一个合格的小丫环,连诸葛均都歪头笑赞他哥哥这趟生意做地值。 如此,我便在草庐中安心住了下来,除了不习惯隆中过于辛辣的饮食,其余皆无比满意。 最大的收获是脱离了文盲队伍。 我虽习惯了现代人直来直去的思维,最不耐烦艰涩难懂的文言文,但学之一物,若有幸觅得良师,得窥其径,入门后便可一日千里。孔明自身学贯古今,又懂得因材施教,以史为纲,按历史发展顺序一面讲风土人情一面将各个经典故事填充其间,轻松便将我脑中的一团浆糊理出了头绪。 如今我虽不能出口成章,但辩论时引经据典地也很能唬一唬人了。 得孔明教导,实乃我平生之幸。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多地在课堂上走神。每每前一刻还在听秦始皇一统六国时的英明神武,下一秒便流连于教书先生洁净飘逸的白衣,暗想那残暴嗜杀的始皇帝怎及地上孔明举手投足间的儒雅风韵。 一个板栗敲到我头上,孔明好生无奈:“怪不得三个时辰还只能将一篇《论语》背地磕磕绊绊,怎的听着听着便发痴了去!” 我挠头,傻笑:“先生还是穿白衣好看!” 他气乐了:“你不是前日还嫌白色易脏,吵嚷着要我换黑衣,省地害你每天洗衣服吗?” “唔,是啊……”我噎住,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才憋出耍赖至极的一句,“我改主意了,不行吗?” 孔明抚额。明亮的阳光在他身后跳跃,身形挺拔如松,面如冠玉,头戴纶巾,整个人仿佛被云雾轻笼,眉目间隐约露出超凡脱世之意,举手投足间有神仙之概。 我望着他嘴边微含的无奈笑意,暗想,白之于孔明,便犹如贤臣之于明君,生来便该是在一起的吧! 有时候也会疑惑,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的呢?他可是鼎鼎大名的诸葛孔明啊,那个永载史册,胸怀天下,心志高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孔明。 他心中,不是应该只有家国天下,只有救百姓于水火的大仁之心的吗? 蜀汉丞相,是像普通人一样可以与之谈“情”的吗?为什么哪怕只是想想花前月下的场景,都会觉得亵渎呢? 胸中有个小小的□□跳出来,不甘心地说:人有七情六欲…… 我偷眼看他,却发现他已调转视线,重新埋首于他那些永远也读不完的书卷中。 不由失笑。 瞎想什么呢,哪怕他真有动心的那一瞬,对象也不会是你。半里之外的黄家老宅里,自有他未来的娇妻。 黄月英。 年少时读三国,很不能理解身长八尺,俊朗飘逸的诸葛孔明怎么就娶了这个“黄头黑色”的丑女。锦上添花是天性,郎才女貌,英雄美人的故事太根深蒂固,所以总为孔明抱屈。在我的思想里,如他这般才华横溢之人,即使不娶有天下第一美名的貂蝉,也必需有乔家二女的闭月羞花才配与他举案齐眉。 而黄月英纵有奇智,“才堪相配”,但到底是失于颜色,落了下乘。 及至见了真人,方知先前谬之千里。 唇红如樱,肤如凝脂,齿如含贝。侧身回眸处,眼波流转,柔光清浅,眉目传情。黄家独女月英实有倾国倾城之色,擅机械,好发明,却因性极娴雅,久居深闺不为人知。而乡间有女阿凤、罗绢二人,嫉其容,妒其貌,刻意诋毁,因而丑名远播。 孔明笑说:“闲言碎语,月英听之安然处之泰然,真名士之风也。” 我醋意横生:“清高不能果腹,她都二十一了还没能定下亲事,就是放任谣言不加争辩的缘故。” 孔明悠然摇动羽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月英有鸿鹄之志,立志要嫁安国的管仲、破齐的乐毅,此二人之才百年难遇。又兼如你所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何其难也!” 我念及孔明常自比管仲、乐毅一事,心中有些莫名的疼痛。他与月英相识于豆蔻,因为欣赏彼此的才华,经常结伴抚琴吟诗,清谈风月,快乐逍遥。 黄月英能够满足任何男人对于女人的所有幻想。她与孔明两人,外貌男俊女俏,才智男聪女慧,不管哪个方面看来都是天生一对。 有她这样的珠玉在前,孔明又怎会注意到顽石一样暗淡的我? 我无数次强压下表白的念头,劝自己不要痴心妄想,免得弄巧成拙。他本来就不该属于我,历史上的他一生仅娶黄月英一人,年过四旬仍未有子嗣也不离不弃,可谓情深意笃。哪怕经过多年观察,我穿越的是有别于真实历史的三国,甚至也并非《三国演义》、《三国志》之类的史料、故事,但大体的走势却也有迹可寻。若无意外,孔明与黄月英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罢了罢了,越想越痛苦,又何必非得在别人的爱情中自寻烦恼?等完成姐姐的托付后就离开这里吧,眼不见心不烦,之后他自有他的阳关道,我也有我的独木桥。 这样的想法,伴我度过无数个难眠的夜晚。 第2章 豹子 自古名士喜居清雅之处。 孔明结庐隐居的卧龙岗位于南阳郡邓县境内,《三国演义》中有古风一篇,诗曰:“南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潺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 看起来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我曾经无数次心向往之,待真正深入其中,才知晓文学创作是如何的“高于生活”。 说这里“猿鹤相亲,松篁交翠”?事实是猿猴、仙鹤难得一见,倒常有金钱豹神出鬼没,每回都能把我吓地大汗淋漓。 头一回遇见是在上山摘野菜的路上,一只豹子突然从树林里浓密的叶子中探出头来,仿佛故意为了吓我一吓,见我极没出息地一屁股摔倒在地后便昂起高贵的头颅,甩甩尾巴扬长而去。 第二次,我在河边洗衣,对岸正有一只成年雄豹汲水,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可以清晰地看见它尖锐的獠牙,流线型的肌肉群,以及半眯的瞳孔里射出的锐利精光。 今天,是第三次。 孔明在林中开阔地传授我“夜观星象”的技术,正讲到紫微星东升表示吉星高照一节时,有一只灰白相间的小野猫从杂草丛中窜出来,蹦蹦跳跳的样子欢悦可爱,居然是在逮一只美丽的蝴蝶。 我被它撩拨地玩心大起,一时间也没心思去管星星的闲事了,撒开腿就想去追,家里正缺只活泼的猫捉老鼠呢! 孔明一把拉住我,问:“螳螂捕蝉,下一句是什么?” 问这干嘛? “黄雀在后?”我疑惑,却见孔明一脸郑重,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突地一惊——辨不清晰,但黑暗中有两个小孔冒着绿莹莹的幽光,诡异的质感让人毛骨悚然。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是什么?” “豹。” 我心中一凛,表情惊恐。我们手边,可是连根能打人的木棒都没有! “观豹眼的位置,约莫是只成年公豹。”孔明淡定地不可思议,我真怀疑他从来不会有慌乱的时候。 大概我的恐惧太过外露,孔明怪道:“北有冢谷,乡邻传言是索命恶鬼的洞穴,俱避而远之。那日捧墨诳你与奉茶同去,在洞中遇见蝙蝠突袭,他们二人骇地惊吓倒地,惟有你淡然处之。我以为你悍不惧死,未曾想到今日竟如此惧怕,是何缘故?” 我深吸一口气。古人无知,仅凭冢谷中常有“如泣”的风声便臆想出百年无头冤魄吸人血、食人心的神怪故事来,我一个现代无神论者又怎会如他们这般愚昧? 可惜这原因无从解释,我只好借来网络名句胡扯:“我那是泰山崩于前而来不及改色。” 孔明一愣,随即大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倒难为你思得如此好句!” 说话间,那豹子已经跃到我们面前,有一人多高,全身布满椭圆形的斑点,毛色油亮,尖利的爪子在柔软的泥土上留下两寸长的抓痕。 它前腿上的肌肉结实有力,张开嘴威胁了一声,锋利的尖牙露出来的同时难闻的口气喷到我的脸上。 臭地我想吐。 但我的四肢因为恐惧僵直,它离我只有三米之遥,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直面死亡。 命悬一线。 我想去握孔明的手,从十指相交处汲取他的体温。 可是,最终还是没敢迈出那一步。 “先生,你有什么办法?”我自认了解孔明,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既然能如此轻松地与我插科打诨,必定是早有对策。 可是他并不体谅我紧张的心情,反而不急不缓地说:“你不是常骂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我又能有何对策?危急时刻,少不得还需得仰仗你退豹救命!” 真可恶!我恨地牙痒痒。 他虽然因双亲早逝生活拮据,骨子里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莫说挑水煮饭,连内衣裤都理直气壮地扔给我洗,也亏得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前几日我惩口舌之快说了几句,他就记恨在心,今天终于逮到机会犀利我,简直瑕疵必报! 我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鄙视”二字。 孔明见我真有恼怒的迹象,呵呵一笑,见好就收:“罢了,你既不愿,就由我与豹先生打个商量吧!” 我好奇地要看他如何“商量”法,只见他大大方方地走到那豹子面前,居然真如与普通人类对话般作了个揖,口中念念有词:“豹先生啊豹先生,南霜身材干瘪,孔明体瘦无肉,皆非好食材,您还是莫浪费光阴,另觅它食去吧!” 端的是一本正经。 我大惊失色,他就不怕豹子一下子扑上来,将他囫囵个儿地吞了? 哪知道这招竟然真的有效,眼见得那双凌厉的豹眼眯了眯,调转头,循着来路退了回去! 孔明双手一摊,回望我,状似心有余悸:“万幸万幸!这豹子看不上我俩,自去了。” 目瞪口呆。我甚至忘了追究关于我“身材干瘪”的形容。 “你,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也太戏剧化了。 孔明笑得高深莫测,故意卖着关子不肯告诉我。后来实在被缠地烦了,就说要知道的话就拿亲手绣的香囊来换。可怜我一个连扣子都不会钉的现代人,被绣花针把手指扎成个马蜂窝才勉强完成了一个,红着脸交到他手里。 香囊在古代可是最常见的定情信物呢!我忍不住yy,尽量不去想它也是古代最实用的收纳袋,除了放香料,五铢钱、种子、瓜子……什么小零小碎都可以往里塞,村妇们常拿自家绣的香囊同单身农夫换蔬菜瓜果。 孔明盯着香囊上的图案看了半晌,虚心地问我:“你绣的是何物?” “呃,不是现实中有的东西,就是,就是想象中的,比较抽象的东西……”我的脸更红了。 孔明一时未能理解“抽象”一词,待我支支吾吾地解释明白了,方才恍然大悟,一脸戏谑。 其实我原来想绣个鸳鸯戏水的,这样就能把定情信物的名头给坐实了。可惜它难度太高,考虑到我的刺绣水平,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去绣并蒂莲。但莲花绣起来也不容易啊,我下了整整一月的苦功仍绣地不伦不类,实在不好意思说那是朵并蒂莲。 幸好孔明没嫌弃,很厚道地收到怀里,然后拿出个白纸包给我:“这药粉的气味能让百兽避退,上月我就是靠它‘劝走’饿豹的。” “我怎么没闻到有气味?”将药粉放到鼻子底下,我半信半疑,“你不是骗我的吧?” “豹子的嗅觉比人类灵敏很多,这药粉的味道只有禽兽闻得到。”孔明看向我,似笑非笑:“你,是禽兽吗?” …… 我发现他最近越来越没口德了。 第3章 冬衣 腊月。 北来的寒风席卷南阳,天气不可避免地凉了下来。我卖了家中余粮,连墙角缝里的铜板都翻找出来,将所有银钱拢到一起,算来算去也不够添置一件冬衣。 没有防腐剂,三国时期的棉衣极易霉变,孔明去年所穿的棉袄被不知名的黑色小虫吃地不成样子,无法上身,总不能让他穿布衣过冬吧? 我绞尽脑汁,足苦恼了半月才得了个折中的法子,向镇中酒楼讨来半斤鸭毛,反复洗晾后缝到夹层中,自制了件公元三世纪的羽绒衣。 捧墨笑我:“这也能御寒?莫笑坏人的大牙!” 我白眼看他:“鸭子过冬全靠鸭毛,说明的确是可以保暖的,为什么先生不能穿它?” 捧墨瞠目结舌,看我的眼神好像看神经病。 孔明也颇为意外:“是为我特制?那为何选择红色?” 我嗫嚅着解释说:“榔头村的秦三娘入门不足三天丈夫就误食毒菇病死了,她夫家嫌她晦气,要将所有嫁妆都换作现银,价钱十分实惠……” 奉茶展开衣服左看右看,诧异道:“难道这是秦三娘的嫁衣改制的?” 我点头。明明觉得自己很有理,可看到孔明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容时,气势莫名地就矮了几分。 我小声说:“颜色有什么关系,反正穿在里面,套上外衣什么都遮过去了。” 捧墨气的几乎语无伦次,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你,你是何居心!竟让先生穿寡妇的旧衣?” 我辩解道:“吃饱穿暖才是硬道理!今年未过小寒就下了七八场雪,窗上结着霜,寒风□□西撞,哈出去的气顷刻间就能冻成冰渣子,冷到不行。不穿冬衣怎么熬得过去?再说——”我看看孔明,“先生高智,必然不会如愚夫村民一般胡乱避讳。” 捧墨怒道:“你难道没听过乡间童谣:‘妇人衣,寡女服,沾上身,晦三年’?” 我……还真没听过。 可是被他这么一说,我不由想到《三国演义》中孔明送司马懿女人衣服,以嘲笑司马懿胆小不敢应战的故事,也觉察出自己行为欠妥来。但这冬衣我辛苦缝制了一个多月,虽然限于刺绣技术没往上绣花草,好歹也做出了一件衣服该有的样子,自然不肯轻易放弃,于是垂死挣扎道:“先生也不是没穿过妇人衣,他身上这件还是用我的旧衣改制的呢!” 捧墨不信,我扯过孔明的衣袖,拿绣花针挑开边角的缝合处,里层嫩绿色的衣料便探出头来。 连孔明也怔住,半晌方言:“何至于此!” 我笑笑。 孔明平日里忙于研究学问,田里有捧墨、奉茶劳作,家事上又有我操持,他素来只作甩手掌柜,所以并不很了解其中艰难。但整户人家统共只有一亩薄田,三棵桑树又产量有限,哪怕有他与诸葛均替村民写信赚回来的外快,要养五张嘴还是困难地很。 当晚孔明很晚才歇,第二天起来,也不用我劝,自己便套了那件寡妇羽绒衣,极自然地找未来岳父吟诗作对去了。 我心中无端有些甜蜜。 诸葛均打趣我道:“南霜眼里只有哥哥,也不想想我自幼体弱,从来更怕风畏冷。” 我从来不怕他,笑嘻嘻地说回去:“你有林小姐照顾,我凑什么热闹,没的还破坏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林月洁是诸葛家世交的女儿,因与诸葛均同年同月同日生被认为是天定姻缘,在襁褓中就定了亲。后来诸葛家势微,林家也没嫌贫爱富的想法,还极力劝说兄弟俩从豫章搬到林家所在的南阳来好有个照应。 林月洁与诸葛均感情不错,为人虽有些商户女的斤斤计较,但待未来夫婿却很有几分真心。只可惜林家这几年风水不好,接二连三地死人,林月洁刚出了这人的孝又接着去守那人的,婚事一拖竟拖了六七年光景。 诸葛均咬牙:“岳母大人的孝期还有一月就满了,这回说什么也要把月洁娶进门。” 奉茶为他家主子担忧道:“可前几天听张婆子说,林老太太伤了肺,夜里都咳出了血来,瞧着不大好,大夫都让准备后事了……” 林月洁与诸葛亮、诸葛均一样都是光和四年生人,如今已经二十五岁。林家也知道这个女儿若是再不出嫁怕要留出仇了,所以老太太虽然病重仍然强撑着,只希望能拖到孙女过了门再归西。我随诸葛均去探望过她一次,她脸色苍白地瘫在床上,呼吸急促,脸部浮肿,眼睛茫茫然没有焦距。老太太得的是一种很折磨人的肺病,努力呼吸成为每天唯一的主题,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呼,吸,呼,吸。 纵然身处于空气清新的古代,她最终仍会因为缺氧而死。很努力地吸入了这口气,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命去吸下一口、下下口,这是一种怎样的恐惧与绝望! 她大张着嘴好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包头鱼。 生不如死。 林老太太挣扎着握住诸葛均的手:“他们诓说这病能治,但是老妇自知时日无多……咳,咳……你也不用劝,老太爷走的时候老妇就想随了去,好歹被劝住,如今早活得不耐烦了,只是担心月洁……咳……万一撑不住……” 诸葛均安慰道:“老太太别这样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和月洁还等着您替我们主婚呢!” 林老太太摆手道:“你们都是孝顺的,知道哄我,可老妇只要我的乖孙女儿早早嫁出去……咳,咳……万一我没撑住……” 林月洁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当晚我作了噩梦,幼年时亲见的惨烈死状在脑海中沉浮。 那具不知名姓的尸体也同林老太太一样大张着嘴,全身□□,像死猪一样浮在水上,空气中弥漫着作呕的血腥气。 我隐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刺目的鲜血从女尸的头顶创口处晕开来,将清澈的池水污染成肮脏的血红。 一个长发如魔的盛装女子站在池边,手中牵着稚童,嘴角挂着诡异的冷笑:“辩儿,她终究还是死在了我们前头,你高不高兴?” 小童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妇人轻笑一声,道:“你怕什么呢?活人才值得畏惧,如今她下了地狱,以后有的是我们母子的好日子。” 她命人将尸体打捞上来,青葱似的十指缓缓抚过她青紫的面庞、膨胀地像球一般的腹部,最后落在充血的眼球上。 “真可怜。当初说要取我哥哥性命的时候是何等地趾高气昂,如今——死不瞑目啊!”她假惺惺地叹息,“辩儿,你说,就这样让她死了,是不是太便宜她?”她歪着头苦思,模样很有些天真,吐出来的句子却阴沉地令人发颤:“我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啊……” 没有人敢说话。偌大的池边只有妇人越来越尖锐的嗓音回荡。 我翻了个身,从床上一头磕到地上,骤然惊醒。 第4章 良药 病来如山倒。 自从那日噩梦之后,我便开始缠绵病榻,日日昏昏睡睡,难得清醒,眼前都是模糊。 我不迷信,但乡人都传言我是沾染了“不洁”的东西,被鬼怪摄去了阴魂,极力劝说孔明请法师来捉妖。 “林家那宅子邪乎地很,十年里死了四个人,现在连老太太也不好了。他们家没做过恶事,报应不到他们头上,依我看,十之*是妖怪作祟。南霜姑娘从他们家出来就病了,指不定是叫妖怪损了阳气,可得赶紧做法,不然小命不保!” 孔明摇着羽毛扇,好脾气地问:“赵婶子觉得是什么妖怪呢?” “约莫,不是猫妖就是狗妖吧?”赵婶回答地有些犹豫,但当目光再次扫过我发黑的印堂时,突然就似找着了定论一般,双手一拍,“对了,一定是豚妖! 孔明一本正经地配合道:“原来是豚妖啊!” “对,对!就是豚妖!”赵婶左手抓过孔明的胳膊,将右手做成个半圆形拢住自己的嘴巴与孔明的耳朵,神神叨叨地说,“你们是外来户,不晓得林家祖上是靠贩豚发家的。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说,林家的头一个老太爷先前住在深山老林里,啖生肉饮泉水,不懂人言,与山中野人无异。也是上天眷顾,后来有一回,这位老太爷撞了大头运,不知怎的从虎口下救出一只命在旦夕的幼豚,抱回家中悉心照料,帮它度过了难关。” 赵婶道了一句“无量寿福”,语气里满是艳羡:“那幼豚并非普通的畜牲,实乃千年猪妖所化,渡劫时遭了大虫的暗算,险些散了元神。它知恩图报,言说林家既然救了它,它就该还林家累世富贵,于是引着林老太爷迁居来南阳,又教他风俗人情与畜养豚的窍门,不出数年就让林老太爷富甲一方。攒足银钱后,豚妖又劝林老太爷将儿子送去书馆,做法令他与官家少爷结成莫逆,得到贵人举荐入仕,一步登天。” “既如此,那豚妖为何又要谋害恩人之后的性命?” “别急,且听我慢慢与你分解嘛!”赵婶不满孔明打断她的话头,拍拍他的肩膀续道,“林家发达后,林老太爷感念豚妖恩德,在当初救下豚妖的山上为它立了一座法坛,发下重誓世代供奉,助豚妖成仙。”时下的民间传说中,遁入畜牲道的生灵怀有原罪,即使得大机缘修出灵智仍无法洗去前世罪孽,惟有凡人积年累月的供奉方可助其躲过天劫,由妖道叩入仙门,得道成仙。 “可是,林家的后人糊涂啊!”赵婶叹息道,“前头说的那些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如今林老太爷早已作古,后人不知敬畏,竟渐渐断了豚妖的供奉,恐怕今日连那座法坛的方位都寻不着了吧!”她信誓旦旦地说几年前林夫人过世时她曾劝过林老爷一遭,谁知竟然好心做了驴肝肺,引来林老爷的一阵好骂,连豚妖都看不过眼,降下惩戒,才十几天光景就让林老爷一命呜呼了。 赵婶惋惜不已,摇了好半天的头,最后总结道:“那豚妖心地良善,本不欲多造杀孽,岂知林家后人固执至极,搭进如此多条血亲性命仍不知悔改,一错再错,愚不可及。” “那豚妖的法坛已无处找寻,不然倒可备上三牲供奉,替林氏解去血光之灾。”孔明摆出受教的神情,也学赵婶的语气压低声线,作揖道,“婶子可识得道法高深的法师?南霜病得不轻,亮欲请道人做法,开解一二。” “若论法力,自然首推明月观的虚空法师!”赵婶眨巴着一双硕大的牛眼,神秘兮兮道,“年前村头何家大闺女脸上长恶疮一事你可曾听闻?哎呦喂,何大郎专程去镇上请了郎中来瞧都无用呢,大郎媳妇急地险些厥倒。幸好何大郎是个会拿主意的,听我建言花五万铢请来虚空法师,两道符水下肚,立竿见影儿!如今何家大闺女脸嫩地似刚落地的娃娃一般,较长疮前判若两人!” “这么神呐?”孔明很上路地敲边鼓。 赵婶好似自己受了表扬,看孔明的眼神和蔼地像在看自家侄子,帮他谋划道:“虚空法师是方圆百里公认的半仙,连大户都请他作法,故而收的供养钱较别处要贵些,也是物有所值。可惜你家不宽裕,南霜只是个丫鬟,到底不值当为她花费太多。你若是舍不得钱,也可礼请虚空法师的徒弟做法,他的大徒弟玄诚道人尽得虚空法师真传,道法亦是精通,可惜修行年岁有限,功力难免欠缺一二。”赵婶不知从哪里听说黄承彦与虚空法师交好,建议孔明托黄承彦牵线引荐。 孔明点着头将她送出门外:“多谢婶子,孔明感激不尽!今日已晚,明日一早亮便请虚空法师来替南霜作法。家弟与林家小姐早有婚约,也需劳烦法师赐下几道护身符,免得为豚妖的怨气冲撞。” 赵婶得了孔明的保证,心满意足而去。 我吃惊道:“先生,你不会真信她那套说辞吧?说什么豚妖作祟……也编地太离谱了!我就是晚上没睡好受了点风寒,歇两天就行,可不要喝什么符水,都不晓得里面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病都给吃出病来。” 孔明顾自拿一杆小秤,将几个蚕蛹似的虫子放上去,又加进几片树叶,抓几粒神似小米的谷物,拉起秤杆上的小绳一边调节称砣的位置一边说:“虚空法师并非一般只知坑蒙拐骗的道人,他略通岐黄之术,熬制的符水确有几分药效,否则也无法笼络到如此多的信徒。只不过他自视甚高,寻常不愿出诊,如你这般的小病怕是请不动他。倒是均弟的婚事不妨借他之力,倘若林老太太撑不过婚期,捏造几句说辞方可令林家小姐孝期成亲。” 我看着他随手把秤上的东西倒入砵中,然后拿个木棍捣几下,朝屋外喊:“奉茶,此药需小火煎一个时辰,小心看着,别误了事!” “先生,你连岐黄之术都会?”啧啧,不愧是诸葛亮,简直是全才嘛!我表示无限崇拜。 孔明也不谦虚,毫不掩饰很受用我的恭维,笑容十分温暖:“我自十岁起时常就偷读医书了,只是苦于无处施展,你是我接诊的首位病患。” “第一个?!”我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脑门上有一滴巨大的冷汗滑落。我不要当小白鼠哇! “你该觉得荣幸!”他无视我的大惊小怪,理所当然地说:“凡事总有初次,一回生,二回熟么!” “可是吃错药是会死人的!”虽然一个丫鬟的命不值钱,但好歹也是条人命吧?他可曾说过“一夫有死,皆亮之罪”啊! 他突然坐到床边,注视:“南霜,信我?” …… 我思维短路了。 可恶!居然用美男计! 最可恶的是我还心甘情愿地中计! 孔明哈哈大笑。 直到奉茶将药汤端进来时我脸上的热度还没褪,欲盖弥彰地拿起碗“咕咚”一声吞下老大一口,顿时连肠子都悔青了。 “劳烦先生下回把药配地甜一点!” “良药苦口。” “也有不苦口的良药。” “亮才疏学浅……” 明明吃了亏还觉得甜蜜,我觉得,我真是没救了! 第5章 大轿 康复时已近早春。孔明脱下那身不伦不类的羽绒衣,换上应季布制内衫,外套三层礼服,右衽交领,宽袖松腰,胸口处用红绳作结系住,左手边不大的补丁被蹩脚的浅色针脚勉强遮掩过去。 他张开双手,原地转过身,向倚在门边皱眉的小姑娘征求意见:“月萍,你看这件衣裳如何?” “不如何,真穷酸,我家下仆都比你穿着体面。”被唤作月萍的女孩儿嘴里含着糖棒,口齿虽然含糊,鄙夷却从语气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头来,“弟弟成亲,难道你连件新衣都做一身,预备穿旧衣观礼不成?” 孔明好脾气地笑道:“有何不可?” “你真的要披着破布出去丢人显眼?”小姑娘将两只眼睛瞪得同杏仁一样大,不可置信道,“怪道丫头奶娘们都为我姐姐抱屈,她居然要嫁到你们这种人家去!” 即使童言无忌,她这话说得也有些无礼了。况且,以林月萍的年纪,是想不到“丢人显眼”这样的成语的,她有此想法,多半是在大人谈话时学了一耳朵,现学现用的缘故。 孔明的目光浅浅划过突然顿足在窗外的人影,脸上不见喜怒,不紧不慢地问她:“那月萍以为,我们是哪种人家呢?” 月萍将糖纸一扔,张口就答:“吃糙米,住旧屋,穿破衣,夏天不点熏香,冬日连暖炉都烧不起!” 映在窗上的黑色阴影摇了摇,褪去。 孔明好似没注意到,仍然是逗小孩的口吻:“那月萍以后要嫁怎样的人家呢?” “我要给海龙王作媳妇!”小姑娘还未到知道害羞的年纪,牙齿漏风,回答得倒很一本正经,“我要住在同荆州城一般大的龙宫里,外出有画着美图的龟车坐,歇息时有十八个鱼仙子服侍,吃食在单独的膳房开火,热了有人打扇,冷了有人送衣,谁不听我话,我就把他们送去海沟喂虾米!” 我原还为她嫌弃孔明生气,待听了这番雄心壮志,倒不好跟个才六岁的小姑娘计较了。 孔明哈哈大笑。 奉茶挑了帘子进门,说诸葛均给未来妻妹削了支竹蜻蜓,问林月萍要不要去院子里玩。孔明含笑看着她雀跃地跑出去。 孔明瞧了眼屋外那方蔚蓝无垠的天空,问我道,“婚宴预备地如何了?” “有黄承彦先生帮忙,一切都很顺利。” 虽然我对“情敌”黄月英感情微妙,但不得不承认黄家在沔南根基深厚,倘若孔明与她成亲,等于娶进一大助力。先不论黄月英的母亲蔡氏是刘表妻子的亲姐,攀上黄家就一举跃为皇亲国戚,就说此次诸葛均的婚事,如果没有黄承彦从中周旋,也绝无可能办得如此顺利。 仅虚空法师在林老太太死后关于林月洁可以孝期成婚的说辞,就不晓得黄承彦暗地里填了多少钱财打点。 孔明叹息:“这回可欠下大人情。” 无名风吹过,被我吊在梁上的风铃叮咚作响。 戏文里常唱“富家公子倾囊相助,良家女子以身相许”的桥段,不晓得孔明是否有意反其道而行之? 我突然觉得烦躁,别扭地收敛心神。 孔明又问起林月洁的陪嫁,我将方才林月萍送来的礼单递给他,比a4纸略大的正红喜纸被烫金隶书挤地满满当当。 打头的几行写着: 金一千两 银三千两 帛八百尺 布一千尺 大米五百石 粟米三百斗 …… 此外还有数顷良田、生猪百头、鱼塘十亩,各色家俱古玩、珠宝玉器熠熠生辉。 难怪两个时辰前林月萍带着一百二十台红箱招摇过市时,关于诸葛均傍到大富婆的口水几乎漫了满街。 “诸葛家真是撞了大运,林大小姐将整个家底都掏空充作了陪嫁!” “林老太太走后林家就仅剩她同幼妹,两个女娃无力支撑门户,与其叫旁支族亲谋夺了家产去,还不如带到夫家壮脸面。” “她家中无人了,否则也不能让个才六岁的女娃娃来发嫁妆。” “你没看见那箱子沉的哟,啧,啧,四条汉子都没抬动,不晓得装了多少金银财宝。” “嘿,你羡慕啊?那你也去娶个有钱的绝户啊!” …… 我踌躇道:“因嫁妆丰厚,乡邻们都等着看明日我们迎亲的排场,若太寒酸难免有人闲话。先生你看,要不我们将四人的轿子换做八抬大轿?” 孔明瞥我一眼,勾起嘴角:“这是你苦思之见,还是谁说与你听的主意?” …… 这么精明干嘛!笨点没人当你傻瓜! 没料到他连这都能猜着,我不由按捺下心思,老实交代道:“是林小姐的乳母同我说的,不晓得是不是林小姐授意……” 孔明摇摇羽扇:“若是你成亲,想要几抬大轿?” “十六抬!”我回答地毫不犹豫。但凡女人,没有几个不向往风光大嫁,十六抬花轿是我随口编造的数目,只知道数量越多越有面子,丝毫没有察觉犯了忌讳:古人重礼制,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坐什么品级的轿子都视个人品级而定。孔明一直对我的来历心存怀疑,今天这出其不意的一问也可算作变相的试探,所以他的神色马上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是捧墨嗤笑出声:“你一个丫鬟,成亲还妄想坐十六抬大轿?哪怕能当个正头娘子,进门时也顶多就是二人挑。若是给大户人家作小,连堂都不配拜,开个脸就完事了。” 我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讪笑着抹额,亡羊补牢:“我知道自己痴心妄想,但还不许人做做白日梦吗?” 孔明不搭腔,但笑容无端让人发悚,令我下意识地将诡辩吞回了肚里。心中叫苦不迭,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一不留神就露了破绽。 可我来自现代,哪里能像土著那样对风俗惯例面面俱到?比如初到隆中时遇官衙征人丁税,我满心以为事不关己,却被告知能免税的只有签了卖身契的家奴,因为他们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与物品无异。而如我这般去从自便的丫鬟与商贩等同,虽操贱业却非奴籍,需按年纳税。 “先生,我……”我想解释,可实在无从说起,只好又闭上嘴。那些原住民眼中的常识,如同随时会引爆的□□,我闻所未闻,根本无从防范。 好在孔明谦谦君子,并不爱刨根究底,总会在关键时刻高抬贵手,从未将我逼上绝路:“罢了,此事暂不提。至于迎亲轿,既然人是均弟娶的,就让他来做决断吧!” 我如蒙大赦,逃也似地奔出门,唯恐他改变主意。 最后,将林月洁接到诸葛家的,仍然是四人花轿。 围观的人很多,诸葛均坐在从黄承彦家借来的迎亲马上,挺直了腰板接受乡邻们的指指点点。 孔明也摆出同弟弟一样的姿态,对于他将入赘黄月英家的谣言充耳不闻。 众所周知黄承彦仅月英一女,他在诸葛均的婚事上出钱出力,又怎会毫无所图? 于是在喜宴上,那流言以燎原之势迅速地蔓延开来。 好事者拉住孔明给他道喜:“先生未成亲,倒先给弟弟作了回高堂……不知先生的婚事何时成礼?恭喜恭喜,真是门贵亲!你们兄弟二人都攀上了高枝!” 孔明笑得温煦,毫无芥蒂地同他共饮,仿佛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冷嘲热讽。 黄承彦捋了把胡子,凑到女儿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转瞬便见红霞爬上月英的脸,姑娘家的娇羞连殷红的胭脂都盖不住。 她投注到孔明身上的目光是这样的柔情似水…… 我再也坐不下去,只觉得有股无明业火烧得五脏六腑生疼,干脆扔下筷子离席而去。 第6章 痛苦 因诸葛家没有长辈,新妇不需服侍公婆,叔伯在古礼中又属于要回避的范畴,所以林月洁进门的第二天一概敬茶问安礼节全免。更妙的是,黄承彦送佛送到西,借来的数十名仆妇、小厮、厨娘将“主子的女婿的弟弟”的婚事后续杂事也包圆了,一大早又是撤宴客桌又是打扫婚礼会场,甚至贴心的把全家人的早餐都一并做了,反倒是我站在一边无事可干。 这些人训练有素,看出我的局促,还很好心地安慰我:“这是婢子们的份内事,南霜妹妹不必介怀。” 我笑地勉强,怎么可能不介怀?几年来被当做“家”的地方,突然被别人登堂入室,自己反倒成了一个外人。这些仆众中,想必有不少将来会是黄月英的陪嫁。等他们进门,我该如何自处? 真的,要留在隆中看孔明与爱妻你侬我侬,任他们日日在我的心口上划刀子吗?光想想,就能让我生不如死。 “嘶——”一个不留神,针尖戳破指尖,鲜红的血沁出,在布上绽成花。孔明仍在书卷中苦读,想是正看到入迷处,竟未发现异样,连头都不曾抬一抬。 室内静谧地吓人,黄色的火苗伫立,诸葛均婚礼用剩下的喜烛格外明亮,心却像跌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里,委屈突然翻山倒海而来。 暗恋是心底最戳心的一抹红,多年来的倾心付出不是假的。为了替他洗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在寒冬将冻疮化脓的手浸入冰水,偷偷将痛出的泪咽回肚子。为了给他暖被,我背着人拆了自己的秋衣,匀出一层布料垫在他的褥子下,然后将外衣拉高佯装穿了秋衣。这实在不像来自现代利己社会的人会做的事。 前世加上今生,我已经三十有余,连自己都不知哪里来的执念,竟会为了个男人牺牲到如此地步,还是在已知对方心有所系情况下不求回报的付出,简直纯情堪比琼瑶戏。 可惜我不是女主角,这短暂的幸福是我从黄月英手里偷来的。欠债,终究有一天要还。 我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姐姐曾经告诉我,历史上刘备邀请诸葛亮出山是在建安十二年的秋末,但我穿越的时空同真实的历史有些许差异,因此如今还未入夏,刘备就已经一顾茅庐。按照先前的计划,我打着孔明的名义明确地拒绝了刘备,省了他之后两顾茅庐的奔波。 “你可有解释?”孔明刚云游回来就从捧墨处得了消息,立刻升堂审我。他的脸上看不出生气的痕迹,语气也十分平静。但正是这样,才更让我害怕。 宁愿他将我大骂一通! 本来准备了老大一篇冠冕堂皇的理由,谁知此刻被孔明的眼风轻描淡写的一瞟就忘到西伯利亚去,脑袋近乎真空,仓促间只想到一句说辞:“唔……我,我觉得……先生若助刘备,则‘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 孔明喜怒不明:“哦?何以见得?” “呃……”我紧张地声音都在哆嗦,“这是水镜先生路遇刘备时说的,他是您的先生,我想他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不会说错。” 心脏已经在嚎叫讨饶——千万饶了我这一回吧!我虽有私心,但也是为你好,刘备太虚伪奸诈,生生把你累死在五丈原,我怎能忍心让你“出身未捷身先死’! 孔明依然板着脸,目光如有实质,压得我喘不过气。盯着他瞳仁里自己渺小的人影,我小声复言:“刘备曾问策于崔州平先生,崔先生反问说:‘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刘备虽然换了造访茅庐的时间,却仍旧如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偶遇水镜、崔州平等人。 我小心地问出自穿越前读《三国演义》时就萦绕心间的疑惑:“先生,你为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既然水镜先生与崔州平都能看出刘备并非“顺应天命”结束乱世的那个人,“智多而近妖”的孔明又怎会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能让他非得往火坑里跳?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乐意做无用功的人。 孔明沉默不答,我忐忑不安地避开他的目光,视线从他的眉眼慢慢往上蹭。他的额头很饱满,像光洁的白瓷一般弯成好看的弧度,额角被微乱的碎发遮去,亚麻色的纶巾盘起,在脑后打成时下流行的结。 这是半月前我央着隔壁村的梳头娘学来的新样式,本以为离了我孔明一定打不好,没想到他打地比我还要工整。 也是,他这样聪明,什么不是一看即会呢? 不由沮丧:没有我,他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孔明不知我的纠结,仍在继续先前的话题,叹口气道:“罢了,罚你禁足三月,抄《礼》五遍。你可知错?” “知错知错!”我忙不迭地点头,道,“南霜以后再不敢妄作主张,给先生添麻烦……” “非也。”孔明注视着我,似是突然失了气力,声音竟有些萧索,“南霜,你可曾想过,大丈夫若不殚精竭虑,建盖世之功业,又如何挣来凤冠霞帔,封妻荫子?” 我怔住。 竟是为了这个!他明知刘备不得上天垂青,明知辅佐刘备必然耗尽心血却无功而返,却还是义无反顾,原来竟是为求一顶“凤冠霞帔”,封妻荫子! 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我——以我的身份,顶多为妾,而他说的是妻!脑海中映现出无数张黄月英美丽的脸庞,我嫉妒地发狂!先前也曾奇怪为什么他与黄月英早过婚配的黄金年龄却迟迟没有捅破最后那一层窗户纸,今天终于知道了答案——他,孔明,是在等着赚出一座功名山,来作黄月英的聘礼! 黄月英,你何其有幸!让本可以同崔州平一样闲散度日的诸葛孔明,为了你投身乱世,最终命丧五丈原! 我忘了那日是怎么回的寝房。孔明虽没有打我一拳一掌,但我觉得比受了满清十大酷刑还难受。我心痛地几乎快要死掉。 第7章 离去 再痛苦,只要舍不得去死,日子都得继续过下去。 孔明只回茅庐小住了几日就启程开始又一次云游,可是这回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带上奉茶随身伺候。初时我还奇怪,不久便听说他在途中巧遇了女扮男装的黄月英,于是恍然大悟——他乡遇故知的两人自然顺理成章地结伴而行。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深究这场“偶遇”里有多少人为的成分,因为它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则消息的刺激下,我终于咬牙决定给自己来一刀痛快的。否则,我真不能保证自己会在听到他们婚讯时干出什么傻事来。 “你要走?”孔明似有意外,眉头皱起,但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心不自觉地抽痛了一下。我真是失败的彻底,连是去是留,他都不甚不在意。 眼中水汽积聚,再不能看他,必须仰头才能忍住蓄势待发的眼泪。假装欣赏墙上的《陋室铭》,我艰难地微笑,早已想好的说辞卡在喉头,在声带上来回翻滚:“镇上在招酒娘,待遇十分丰厚,我想赚几个银钱傍身……” 当初赖在诸葛家是为了防止孔明被刘备诓去,如今任务已经完成,我已经没有了非留下来不可的理由。但我几年前与姐姐约好了要在南阳相会,所以倒不能走地太远…… 不禁自嘲:又在给自己找借口!哪里是不能走远呢,分明是不想走远才对。既害怕眼睁睁看他郎情妾意,又舍不得跑远眼不见为净,只能找个乌龟壳把自己装起来,弄一个幼稚可笑的障眼法,不远不近,不死不活地关注我想关注的,屏蔽我不想听到的。 自欺欺人而已。 “你与我虽然离合两便,但——”孔明突然顿住,捧墨莽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先生,黄先生来访!咦,南霜你怎么哭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你才哭了!”我狠瞪捧墨一眼,反应快过思维地反驳,可是连自己都能听出语气里的欲盖弥彰。捧墨狐疑不已,孔明瞥过我微红的眼睛,整整衣冠,看向捧墨的眼神里有不怒而威的告诫:“南霜,你先去备些酒菜,方才所议之事待黄先生离去后再细说。” 我只好胡乱点了点头,整个人都在状况外。恍恍惚惚地飘进厨房,不是险些打破了碗,就是将洗过的菜再过了两遍水。幸好当天黄承彦极难得地没有留下用饭,否则他一定会对我突然大失水准的厨艺深感疑惑。 孔明似无所觉,照例吩咐我代他送客,走到门口时黄承彦突然问我:“南霜,你到底是何人?” 不由怔住。这问题太敏感,哪怕是处于神游状态的我,也会条件反射般戒备起来。 尴尬在空气中铺陈,黄承彦自知失言,目光却并不示弱,直截了当地逼视而来。我模糊地感觉自己受了挑衅,连着对于黄月英的嫉妒也被一并挑起,几乎要出言喝止他侵略性的探究。 黄承彦没给我这个机会。他先于我低下了头,矮身一揖到底:“小姐莫怪,是老夫唐突了。” 这话太抬举我了。我分明只是个婢子,他却喊我作小姐。一个丫头受不起名士的大礼。 “我不是什么小姐——”我开口欲辩,黄承彦却捋了捋胡子,摆手道:“老夫活了五十余载,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南霜小姐的举止不似丫鬟婢子,言语亦同常人迥异,孔明也绝不会留一个寻常女子在身边。” 我无言以对。 黄承彦长叹一声,不再理我,背着手缓步而去,歌曰:“姻缘天注定,世人莫强求……”。不知为何,我竟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失意”二字。 想什么呢,自己的事还不够操心,哪有闲工夫去管人家失意得意! 转回屋里,孔明果然端坐堂上,眸色幽深。初识时我告诉他的身世明显是胡诌,他从头到尾都没信过。曾经也想过坦诚相告,但犹豫辗转,终未能寻到合适的契机。如今去意已决,再没了坦白的必要——既然后会无期,又何必让他知晓,三年来同他朝夕相对的“南霜”不过是一个蓄意编造的梦境,一个必然见不得光的身份? 反正我的未来里,不会再有他的参与。 我没给孔明开口的机会,抢先一步道:“我已经答应了酒铺的掌柜,后日便去上工。先生,你教过我,人不可言而无信。” 像孔明这样的智多星,倘若真心留人,总能寻到千百万个借口。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轻轻一挥手,便斩断了我和他之间的所有牵绊。 到底,还是不在意吧? 我一边整理行李一边抹眼泪,可惜除了贴身衣物之外没什么能带走的,以至于打完了包裹眼泪仍旧像决堤的河水般往外涌,怎么都止不住。我越发委屈,索性丢开包裹,放任自己趴在床头狠狠哭了一场,将告别信扔在案上,当夜就心急火燎地溜出草庐,提早到酒铺报到。 事后捧墨和奉茶无数次地责怪我不告而别。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实在很怕狼狈的模样被孔明看去。身为癞□□就该有癞□□的觉悟,妄想吃天鹅肉已经是不应该,倘若还有脸对着天鹅自怨自艾,那真是该天打雷劈了。 “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我本不是自卑的人,可是爱情抽干了我的勇气,令我患得患失,变得唯唯诺诺,神经兮兮。 只有离开孔明,我才能找回失去的自己。 也是没有缘分。酒铺与草庐相距不过数里,可我当街卖酒,遇到过诸葛均,遇到过林月洁,甚至遇到过水镜、崔州平、黄承彦,却独独未曾见过孔明。倒是酒客们得知我曾在卧龙先生家中供职,总爱哄我说些事迹来做下酒菜,时不时地也会聊上几句他的近况,一解我的相思之苦。 每当此时,我的心情都十分矛盾。一方面希望他们能将故事说地更详尽一些,因他得了众人的赞誉而欣喜,为旁人不负责任的诽谤而愤怒。另一方面却也深知自己在饮鸠止渴——孔明如毒,我已病入肺腑,药石无医。 第8章 做客 酒铺的薪资虽然比旁的店铺要高,可是它的营业时间极长,每日辰时开工,总也要等到最后一个酒客归家才得歇业。我不像其他酒娘有家室拖累,又巴不得用高强度的劳动来作忘情的药引,所以总是很主动地替同事代班,短短数日就结下了不错的人缘。 掌柜十分厚道,计出勤数的时候发现我数日未休,唯恐我累出病来,将几个翘班的伙计叫来臭骂了一顿,警告他们不准欺侮我年纪小不懂事,极力劝我劳逸结合:“后日是三月三,你出去耍耍,让她们来替你上工。” 三月三是传说中伏羲女娲繁衍造人的日子,也是情侣相约踏青游玩的黄金时间。那几个有心上人的伙计闻言惨叫不绝,纷纷表示让我代班是商定了还假日的。可惜掌柜充耳不闻:“那也不能让她连上二十余日的工,万一累病了可如何是好?”他一祭出杀手锏鸡毛掸子,伙计们便抱头鼠窜,好一阵鸡飞狗跳。 我在柜台后头抿着嘴偷笑。 对于没有情人的可怜虫来说,三月三是个残忍的节日,因为它能让你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形单影只。但是既然掌柜坚持,我便不好拂他的好意,只能从善如流地将彩线绑在手腕上,在掌柜的关切中往镇中心逛去。 街上挤满了喧闹的人群。 因为过节,家家户户都点了灯,道路两旁被店家的烛火照地亮堂堂的,犹如天幕中的点点繁星,熠熠生辉。白日的暑气还未散尽,夜风微拂,将伏羲和女娲手中的灯笼吹得左摇右晃,引起情侣们大惊小怪的逗闹。周遭是相似的幸福的脸。 我没有人相约在黄昏后,所以就把挂着月儿的柳梢让给成双成对的比翼鸟,沿着镇河信步流荡。不断看到痴男怨女跪在河边许愿,河灯顺着流水排成队,蜿蜒而下,绵延不绝。 这条河,从镇头贯至镇尾,一直流到卧龙岗下。我且行且看,待乡道回转,熟悉的院落从繁叶掩映中探出脑袋,才惊觉自己竟又回到了草庐。 驻足。 草庐里也有灯光,可院中一片静谧,耳畔惟有微风佛叶的沙沙作响。心中传来钝痛,这个时辰正是孔明俯卷夜读的时刻,但书房不见一丝光亮,必然是主人不在家的缘故。 三月三游春会。他去了哪里,与谁作伴同游,已经呼之欲出。 而我,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呀,南霜怎么来了?”出门收衣的奉茶见我呆立在屋外,目露讶意,“听闻你那酒铺中十分忙碌,今日怎有空,轮休吗?”他扔了衣篮,拿手做碗护住一盏油灯,将我迎入前厅。 “掌柜许了我一天假,我无事可做,随便逛逛。”我吞吞吐吐地找借口,心念微转,忽有所得,“我想向先生借几本书,免得好容易识了字,轻易便忘了……” “先生日落前便出门去了,不知何时归来。”奉茶不以为意,温言道,“你可先将书取去,想必先生不会怪罪。”以前做丫鬟时,孔明的书房都由我来整理,因此奉茶对我不设防,只将我送进屋内便自去忙碌。 留我一人对着两米高的书架发呆。 乐礼、五经、策论……诸葛氏诗书传家,典籍丰富,可基本都为经史子集,并不合我胃口。我钟爱的小说这种文学体裁,这时代才初露雏形,多为民间话本,登不上大雅之堂。叹口气,随手翻阅几本,从矮子里拔出长子,勉强有几卷游记尚可入眼,便将它们放到案上。 “南霜,来尝尝今年的新茶。”刚挑出三册,就见奉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许久不见的捧墨,露齿而笑,“你如今可算客人了呢,必须以礼相待,不然先生必要骂我。” 客人……清茶入口,苦涩在心间发酵。 捧墨却十分高兴,目光清亮,关切地问我近况。我含糊敷衍了几句,他索性与我隔案而坐,瘪着腮帮子抱怨:“你走后可苦了我与奉茶,终日忙碌不算,还得劳神应付夫人刁难!” 我缓了半秒,才明白他口中的“夫人”是指刚入门的林月洁,狐疑道:“林小姐知书达理,怎会……” “她不会?”捧墨忿忿反问,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合不上,“往日外人说女子人前端庄人后泼辣我还不信,如今见过我家夫人,真真大开眼界!”听他细说,才知道林月洁斤斤计较,为了不让孔明占了金钱上的便宜去,整日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弄地面子上极不好看。 “那日她少了一挂珠链,不想着揪出内贼,竟疑心到先生身上,也不想想依先生品行,还会去偷弟媳房里的东西不成!”捧墨义愤填膺,“她胡乱猜疑也罢了,偏还不肯当场就揭出来对质,不分青红皂白就在心里给先生定了罪,自以为深明大义,说是‘顾及兄长的面子,家丑不可外扬’,好似个吃了暗亏的小媳妇,委屈地紧。”最后,还是她跟奶娘说闲话叫林月萍听到了,小姑娘为姐姐打抱不平才捅了出来。不过,因为时隔太久,挂珠的去向已不可考,孔明再自白无辜,找不到真凶也是徒劳。 其实,这不过是个□□罢了。在林月洁眼里,孔明“好吃懒做”,一大把年纪了既不出仕也不寻差事养家,就是个没有独立经济能力的烂货。这样的亲戚,林家族里一抓一大把,虎视眈眈地盯着林月洁的嫁妆。林月洁同族亲争产争出了惯性,总怀疑一个屋檐下住着的夫兄也想谋夺她和妹妹的产业,以至于生了罅隙。 我将目光投注窗外,这才注意到院中新砌了一堵白墙,孤零零地立在正中央,与周遭盎然的绿意格格不入。 因林月洁几次三番的找事,孔明为息事宁人,三日前就已经做了决断。捧墨、奉茶被告知,桑树归哥哥,黄牛归弟弟,一间旧屋自中心线上砌砖隔开,诸葛家虽然名义上没分家,但日后吃住都散伙了。 “先生说,家合万事兴。”捧墨深深叹息。他与奉茶情同兄弟,好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可他是诸葛均的书童,家主一声令下,自然得跟着主子住到新墙的那边去,只好战战兢兢收拾家什衣物。 诸葛均起初不肯,但孔明态度坚决,林月洁正中下怀,他既劝不了哥哥,也说服不了妻子,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自己的媳妇自己清楚,林月洁并非恶妇,但也做不了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圣人。诸葛家人丁凋零,一日三餐都同桌而食,林月洁买的鱼肉难免饱了孔明的肚子。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因为喜欢诸葛均,所以哪怕他一贫如洗也甘心下嫁。可是这种爱并不能延伸到他兄长身上,她的钱不可以被用来养活丈夫的哥哥。 这是人间最常见的私心。 “先生这两天闷闷不乐,想必心中十分难过。”奉茶抿一口水,喋喋不休,“哎,若是你还在草庐就好了,劝劝先生,说不定他就能开怀起来……” 第9章 杜康 我连孔明的面都见不上,哪里有能力让他开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奉茶来镇中打酒时往他的葫芦里多灌几两,好让孔明喝地尽兴。 哪怕如此,也得偷偷摸摸地,唯恐被人发现,丢了饭碗。 最近何大诚把我盯地死紧。 他是铺中跑堂,整日抱着个大酒壶奔前忙后,月钱却少得可怜,劳碌半月不足百钱,堪可果腹。听闻我还未来时,他常在掌柜面前积极表现,原想争一争这卖酒的差事。可惜,掌柜嫌弃他少言木讷、贫于交际,不敢将招徕顾客的重任交到他手上,最终便宜了我这个外来户。 “大诚踏实肯干,奈何虎背熊腰、貌丑狰狞,当街而立,恐能止小儿夜啼。”掌柜心下抱歉,思量了半天,体谅他家境困难,做主给他升月钱。 谁知何大诚把头一扭,拒不肯受:“一样干活,没地我比别人多拿酬劳,叫人笑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手有脚的何大诚不屑吃嗟来之食。 由此可见,他人如其名,努力争取应得的,毫不贪恋不该得的,是条有骨气的实诚汉子。但也许差事被抢种下心病,他平日里总对我关注有加,虽没使过不入流的手段,可我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如芒刺在背,不敢有半分懈怠。 在他的监督下,我连无生意可做时也挺直了腰板在柜台后头端坐,客人在和不在一个样,堪称酒娘楷模。 “南霜,何大诚又在看你呢!”与我相好的阿香轻点我的肩膀,小声嘀咕,“你可小心点儿,他拳头硬,八个军汉都打不赢他。” “这么厉害?”我咂舌,那是燕人张飞的待遇吧?三国里可没听说过有何大诚这个人物。 “骗你干什么!”阿香解释道,“去年有兵爷在店里醉酒闹事,差点把咱们的招牌都给砸了,我亲眼看见何大诚捋起袖子冲上去,没几下就把他们打趴下了,出了大威风。连掌柜都说,他天生神力,不去当兵可惜了。” 这我倒是听说过。何大诚心怀大志,三岁便立下当大将军的远大理想,可惜他娘流连病榻,离不得他这个独子照料,只能作罢。“父母在,不远游嘛!”阿香大字不识一个,难得记起一句《论语》,摇头晃脑地很是得意。 不由轻笑。 日子突然单纯起来。我的心遗落在了隆中坚硬的石板路上,叫狠心的路人踩成了渣,再也拼凑不起来。没有心的人,体会不到喜悦,感知不到悲伤,怎样都无所谓了。 渐渐变得沉默。掌柜常说,没见过我这样的姑娘,二十多岁的眼里装着九十多岁的沉静,连精致华美的凤头钗也勾不起丁点兴趣。 “南霜,你怎么能把月钱都散给难民呢?你已经老大不小,攒足了嫁妆,才能说到好亲。”掌柜从未见过我这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慈善家,指着我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十九岁在现代还是娇嫩的花骨朵,在三国却已经错过花期。昨日黄花只有涂上值钱的金粉才有可能被识货的男人采回家中。可是嫁人非我所愿,攒钱于我也并没有大多意义,倒不如将这些能将穷苦人幸福的种子撒出去,在他们脸上开出灿烂的花。 常年挨饿的人,能从偶尔的一顿饱饭中看到天大的幸福。而我每日有衣有食,却仍旧郁郁寡欢。“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崔州平有一回路过酒铺,对着萎靡不振的我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明月影,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吃你的吧!最上等的女儿红都堵不住你的嘴!”我被戳中心事,不由狠狠瞪他。 “我嘴大,你给的酒太少,当然堵不住。”崔州平丝毫不惧,嬉皮笑脸地同我插科打诨,“我说南霜,你这可太明目张胆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同样出五个钱,我的酒只能到葫芦的腰际,奉茶的却几乎没过他的葫口?”他虽是书生,却并不文弱,站在店前犹如一块门板,遮得日光也暗淡了不少。 “嘘!小声点!”我大惊失色,脑中飞快地思索托辞,手中下意识地给他补了满满一勺女儿红,“你存心来砸我的场子吗?”余光往店中一瞟,果然看见何大诚正擦桌子的手势放慢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 崔州平是聪明人,见此情形,马上意识到何大诚与我不睦,怪问道:“你入职尚未过三月,做了何事得罪了同事?” “是他小气!”我不由将前因后果抱怨了一通,末了不忘自表清白,“我,我每次都将多打的酒钱还入公账,所以不算监守自盗……”这是事实。我不在乎银钱,因此没让掌柜吃亏。可是口说无凭,柜台卖酒并无详账,只在每日关门时大致估算收支,掌柜宽和,差不离就可过关。 崔州平无言:“你这又是何苦!”他虽是孔明挚友,却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因此并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至今无法理解我自愿离开草庐跑来酒铺当酒娘的决定,毕竟在世人眼中,卖酒是抛头露面的贱业,而草庐中人际关系简单,对于堪称孔明半个徒弟的我,大家都给予了极大的宽容和尊重。 更重要的是,以崔州平之智,必然早就看出了我的少女春心。自请离去等同于泪斩情丝,这一点,崔州平、水镜先生等人皆心知肚明。甚至我事后回想,认为孔明十有*也早把我的心思看透了,所以才会不加阻拦任我离去,以免有朝一日我头脑发热捅破窗户纸不好拒绝。 我的爱慕已经给他造成了困扰。 我本想向崔州平打听一些孔明的近况,突然就歇了心思,强笑道,“听闻崔先生上月喜得贵子,还未恭喜先生。小公子还好吗?” “好!就是闹腾,老要人抱着,一搁下就哭闹!”崔州平早已不是第一次当父亲,可提起儿子仍旧两眼放光,“我今日来镇上就是为了送满月酒的请柬的,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递给我道:“这是你的,到时请务必赏脸!” “谢谢先生,劳烦您特意送来,南霜一定准时参加。”我万万没有想到离开了草庐还能收到荆州名士的邀请,简直受宠若惊。 “你这丫头,客气什么!”崔州平好笑摇头。他比孔明年长许多,做父亲后蓄起胡子,越发稳重,惯爱倚老卖老,“平常南霜南霜地叫惯了,待落到纸上,才想起竟不知你的姓氏。我去问了孔明,才知你娘家姓曹。——是曹丞相的本家吗?” “是同一个曹字,却无亲无故。”我连忙摇头。曹是我上一世的姓氏,因祖母是中英混血,所以我的名字便依照英国习俗取了曾外祖母的“安娜”二字,倘若挪到三国来用十分怪异。而今世我父母早逝,族中极其重男轻女,我长到十五岁及笄也未得大名,平日只用排行“阿三”浑叫称呼,难登大雅之堂。因此我逃出家门的头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取了“南霜”这个大名,冠以曹姓作为称谓。 东吹先催柳,南霜不杀花。皋桥夜沽酒,灯火是谁家? 跨越了千百年,在这个时空,世人只知王粲不知白居易。穿越以来,我行色匆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但早已找不到归途。 无论灯火是谁家,总之不会是我家。舀水量酒,将清冽的杜康注入瓮中,酒气弥漫,逐渐沁入空旷的心。 第10章 大仙 崔州平是太尉崔烈次子,曾任虎贲中郎将、西河太守,交游广阔,才名远播,在南阳很受尊敬。他如今虽然隐居乡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崔氏一族为官作宰的不在少数,本地士绅自崔家小儿呱呱落地之时就开始掐指计算满月的日期,办酒当日,无论旧交还是新知都争先恐后地上门攀交情。崔州平原本只想请亲近好友小酌几杯,谁知最后竟办成了五十八桌的流水宴,道贺的宾客将崔家小院闹腾地沸反盈天。 “哎,如此大一笔生意,竟便宜了福来酒馆。”掌柜捂着胸口,心痛不已。当日见到崔州平来找我闲话,他满心欢喜,自以为生意有望,未料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福来酒馆是林月洁娘家的店面,已经有十来年历史,原本专做消闲小食生意。掌柜看中它的门庭若市,便花大价钱吃下隔壁的旧屋,稍作翻新布局开张,贩卖杜康、椒浆,打的正是借福来人气的主意。掌柜叹息道:“我先前想着,两家店紧挨着,客人在我这买了酒,就着福来的小食,正好相得益彰。谁承想……”谁承想福来小食会抛弃主业,转而进军酒水行业呢? 自古以来,酒水饮品都是暴利。客人来酒铺吃酒,一两杜康作价二十铢,而满满一碟盐豆却只能卖出五铢小钱。商人逐利,福来眼馋隔壁的生意,自然得想法子加开财路。初始时它不敢将改革的步伐迈地太大,只在小食柜台旁边新辟半张矮桌,请了一个酒娘子坐镇。后来生意越做越好,它就渐渐将桌子扩展到两张,酒娘增加到两个。如此三年,待我到酒铺报到时,福来已经彻底舍弃了食品行业,一门心思要发展成酒业大鳄。 “吃食费工利薄,换我也会转行。”阿香同我咬耳朵,“但福来的做派太难看,抢了我们的生意不算,还想挤兑地我们歇业,难怪书生们常说‘无奸不商’呢!” 同行相轻,一条街上两个酒铺并排并,时间长了难免掐架。据掌柜说,最初我们酒铺一两椒浆酒要价三十铢,现在却因为福来的竞争降到十铢,已经无限接近成本价。可是福来背后站着财大气粗的林家,店门口常年打着“半价出售”的幌子,哪怕亏本也照常营业,轻而易举就吸去大半人气。 “他们是想逼走我,好一家独大啊!”掌柜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们就瞧着,一旦我歇业,福来的酒价必将一夜暴涨!” 其实林家也不愿两败俱伤,被人冠上为富不仁的骂名。林月洁早在去年就曾向掌柜伸出橄榄枝,表示愿意以优渥的价格盘下酒铺。掌柜之所以回绝,一来是因为在铺中倾注了十来年的心血,不忍割舍,二来也是因为咽不下心里这口气的缘故。——凭什么他辛苦栽了树,便宜不相干的外人乘凉呢? 福来的做法在现代就是低价倾轧意图垄断,但三国没有经济法,遇到实力雄厚的大商户,小店家只能自认倒霉。南阳人杰地灵,自然不乏聪明人看穿个中乾坤,但没人会想着出头维护经济秩序,有便宜不占那是傻子,哪家酒铺的酒价低他们就去哪家。至于以后,谁管得了那么多?反正大家都在买福来的酒,就算他们不去买,福来也会是赢的那一方。 掌柜眼看着自家酒铺的生意一天天惨淡下去,嘴上虽不说,但心里急地很。今年的夏天恰逢闰七月,格外炎热难耐,掌柜郁结于心,不得排遣,挨到中秋,居然大病一场,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掌柜见自己不能管事,无奈之下只能将铺里的生意托了长子照看。可他儿子不争气,娇生惯养不肯吃苦不说,还变着花样从账上拿钱零花。账房唯恐将来受牵扯,连忙一状告到掌柜处,气得掌柜恨不能打断逆子的腿。 掌柜娘子死死拦住,坐在病床边抹着眼泪诉苦:“我跟了你十来年,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你若打坏了他,我也不活了……” 慈母败儿,掌柜娘子的杀手锏,也无非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掌柜厚道惯了,平日对着抢生意的对家尚且祭不出狠辣手段,遇上骨肉至亲更是无计可施。想到发妻自从跟了他,里外操持家务,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心自然而然就软了,预备往儿子屁股上招呼的手掌再也打不下去,只能高高扬起,轻轻放下。 他儿子阿杰一看亲爹服了软,倒也乖觉,忙不迭地跪下讨饶:“爹爹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儿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一定好好孝顺您!”即将娶媳妇的大男人,当街哭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好不可怜。 “哎,你呀……”到底是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独子,掌柜无奈,情知此时心软等同于养虎为患,也教训不下去了。 一家人重归于好,但是福来酒馆仍然每日在掌柜眼皮子底下杵着,燃眉之急近在眼前。 “要不,去请郭大仙指点迷津,街坊们都说他很神呐?”掌柜从屉中取出一吊大钱,十分犹豫。三国百姓心怀对鬼神的敬畏,最容易人云亦云,但掌柜这些年迎来送往,见识不浅,本是不愿去信这些旁门左道的。往年的经验告诉他,凡间的大仙多不灵验,哪怕进了真庙,也不一定能拜到真佛,更何况如郭大仙这般靠卜卦谋生的散仙,十之*都是沽名钓誉之辈。可是,福来酒馆的势头一天强似一天,眼看就要断了一家人的生计,掌柜已经有些乱了方寸。 “您别信他胡诌,都是骗人的。”掌柜待我不薄,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干看着他受人诓骗,“我可听说了,这位郭大仙摆了一个半月的卦,居然从未作过不佳的预言。所有请他看相的人都能得几句吉祥话,或者家宅平安或者升官发财,哄得来人眉开眼笑,满意非常。” 只有顾客高兴了,店家才能财源滚滚。郭大仙深谙此道,因此他的卦铺是南阳生意最好的,整日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话是如此,可是……”掌柜仍旧迟疑,但默默考虑了半日,终究将半两银子重新塞回了抽屉里。 郭大仙收费不低,一吊钱足够寻常人家吃用数月,在他的卦铺却只能相一次面相。客人如选择诸如龟占、抽签、测字之类较为繁琐的卜卦项目,还需另外加钱。郭大仙有句名言:“算卦伤福,测命损寿,两者皆无价也!”言下之意是他虽然空口套白狼,但以无价的福寿换作有价的金银,仍旧吃了大亏,应该被奉为无私奉献的典范,简直厚颜无耻至极! 可是郭大仙完全没有愚弄世人的自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定下逢三开卦的规矩,每到卦日必准点端坐,勤奋不怠,风雨无阻。“大仙日进斗金,劳作一日,可抵酒肆营业十日呢!”掌柜好生羡慕,奈何装神弄鬼的技术含量太高,无法效仿,成功不能复制。 何大诚嗤笑:“坑蒙拐骗罢了,根本不是正经生意,旁门左道罢了!”他恨乌及屋,自从郭大仙免费送我一卦,断言我将来会平步青云之后,就再也没给他瞧过好脸色。 阿香不平道:“大仙光明正大地摆摊赚钱,既不偷也不抢,说道的还是天机,怎就坑蒙拐骗了?” 何大诚不善争吵,被堵地面红耳赤,歇了半晌才寻到反击的方法:“你怎知他说的是天机,难道还有哪个神仙肯给他作证不成?” “哈哈。”掌柜听他说地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大诚的话虽然粗浅,但十分有理,倒是和南霜异曲同工了。——昨日南霜还说,哪怕郭大仙以前所说都是天机,也不能保证他以后所说都是天机,玉皇大帝又不曾给他发过,那什么——”掌柜想了想才续道,“资格认证。哈!南霜不愧是念过书的姑娘,见识匪浅啊!” 时下讲究谦逊恭顺,我得了掌柜的夸奖,倘若闷声不响必然引人诟病,因此不得不站出来自谦:“掌柜过奖了,南霜只是识得几个字,不值什么……”倒是何大诚,既没有来自未来的阅历,也未曾上过一天学堂,仅凭个人领悟就能勘破郭大仙的‘天机’,可见天资聪颖。除此之外,他还颇有武力。 可惜他与我相看两厌,否则,倒是值得交好引为助力……我的思绪飘荡开去,不无惋惜。 第11章 满月 国人讲究礼尚往来,古代尤其如此。我既应下了崔家小公子的满月酒,总不好空手上门,一连几日都在为礼物发愁。我囊中羞涩,富人常送的长命锁、银手镯这类礼品完全无力负担,大受穷人欢迎的女红绣品又实在拿不出手,因此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阿香看我心神不宁,给我出主意道:“要不去街上随便买点小食,瓜子啦果干啦蜜饯啦,不拘哪样都不错。” 我一愣:“怎么能送这些?”在现代,许多风俗已经弱化,很多人家孩子满月已经不再大办。但在我印象中,既然是以孩子的名义庆祝,那自然要送与新生儿有关的贺礼,比如尿不湿、奶粉、小衣服、小鞋子、玩具等。“崔家公子这么小,哪里能吃瓜子果干?” “小公子不能吃,其他人也可以吃嘛。”阿香不以为然道,“像崔家这样的大户,成年的主子都不吃外头的东西,更何况刚落地的金苗苗?你送过去也就是番心意,他们记下你的情,东西转手就赏了婆子下人。若是真给小公子吃,万一不干净,闹出病来怎么办?” 原来是这样?高门规矩多,诸葛家虽然也曾辉煌,但孔明这一脉颓势已现,早在孔明之父诸葛圭、叔父诸葛玄相继去世后就已无余力在“规矩”、“做派”上斤斤计较。而崔家不同。崔州平的父亲崔烈家底厚实,灵帝开鸿都门榜卖官爵时曾花五百万两银子买回司徒官位,出手阔绰,富甲一方。阿香有位发小有幸伺候过崔家姑奶奶,据她形容,崔家金玉满堂,家风严谨,不仅吃食,就连衣物、鞋袜、荷包之类的细软,也有专门的针线上人负责,断不肯用外头来历不明的东西。旁人哪怕费心绣了绣品送去,他们也只是往角落里一塞罢了,绝不会真的穿上身。 如此一来,反倒还的确是买些消闲果子送去能物尽其用——填人肚子总比锁在库房中积灰好。 满月礼当天,崔家车水马龙。崔州平早早便带了长子崔鹤在门前迎客,仍旧忙得脚不点地。我到的时候不巧,正有一位身居高位的官人亲临,崔州平分身乏术,只能暗道一声抱歉,嘱咐手下一个小厮招呼我。“那这些礼物……”我没出席过类似的场合,方才与崔州平打照面时没来得及将蜜饯交给他,满心以为小厮会将我引去后院见崔家女眷,谁知他竟带着我直奔宴客厅而去。 一个四十来岁,看起来颇为老成的婆子正站在门厅前指挥几个丫头办事,见我过去,倒是第一时间放下手头的活迎了上来,态度却不甚殷勤:“东西交给我吧,回头我会报给我们家夫人的,替我们夫人多谢你了。请曹……”她大概想喊我小姐,但细瞧我的打扮又觉得不像,生生将已经到口边的两个字咽了下去,改口道,“曹娘子请去厅里歇歇,开席还要等一会儿,你略坐坐。” 客随主便。引我来的小厮已经退回前厅,这位婆子又忙得顾不上我,只冲着远处一排圆桌遥遥指了指,让我自去找空位就坐。我心下有些受了怠慢的不忿,却也不好为这么件小事斤斤计较,只能忍下气,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崔家看起来真的很忙。周围丫鬟婆子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但我坐了二十来分钟也不见有人记得给我上茶,反倒是对座一个盘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媳妇自己动手,跑去隔壁顺了只茶壶来,还抓了一大把瓜子往女儿的兜里塞:“快藏好,现在别吃,等家去了再吃……”做贼似的。 分明已经有崔家的女仆丫头看到了她的行为,但她们并未上前阻止,只饶有兴趣地窃窃私语,当笑话一般兴高采烈。 许是坐的久了,我觉得脊背僵硬,偶尔有几句闲言碎语飘入耳畔:“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穿了金衣裳也装不成佛……这几席只要上足肥肉就成,这些人,有肉吃就该感恩戴德……”语气里满是不屑。 我这才注意到,周围坐着的几位全是贩夫走卒的家眷,与我这个卖酒娘正属同一阶层。在三国,地位低下的贱役是没有资格要求尊重的。真正值得崔家以礼相待的是如黄月英、林月洁这样的高门小姐,她们每一个都会得到女主人的亲切接待,绝不会出现如我这般连崔家太太的面都见不到的情况。 新来的客人中有人主动提出要去给崔奶奶磕头,被婆子不客气地回绝:“今儿太太忙得很,哪有空应付你?你要真有心,改明儿专为这事再登一次门,得备厚礼。就那样,还得看我家太太给不给你抬举……” 我愈发觉得气闷。本来还指望着能见孔明一面,为此特意将最体面的衣裳穿了过来,现下也歇了心思。古代讲究男女大防,七岁便不同席,我和捧墨、奉茶尚且隔着三个房间,更别说算作上宾的孔明了,简直犹如相隔千山万水。 好容易熬到开席,桌上的菜果然如丫头们所说全是大鱼大肉,料足味厚,不见丝毫雕琢点缀,与呈给上宾们的精致小食形成鲜明对比。那位之前偷装了瓜子的妇人不晓得从哪里寻出一块方帕,小心翼翼地将几块红烧肉卷入帕中,慌慌张张地塞到袖中藏好。她女儿注意到周遭无声的耻笑,暗扯母亲的衣袖示意她收敛些,少妇皱着眉一个白眼瞪过去:“拉什么拉!你爹不肯带你弟弟来,他如今还在家中饿肚子呢!我们又不白拿,送了礼的,总得把本赚回来!崔家豪富呢,不在乎这么点吃食……” 那女孩儿脸都红了,头低地几乎碰到锁骨,一直到宴席结束都没再抬起来。 我完全失了胃口,周围连一个熟人都没有,几乎是百无聊赖地挨时辰。那个取名为崔龙的崔家小公子自然不会来纡尊降贵,崔家只派了个庶子媳妇作为代表敬了一圈酒——那媳妇子不知受了什么闲气,从头到尾连笑都没笑一下。 我也笑不出来。说实话,觉得自己挺傻的,巴巴地来喝这场酒,为了送什么礼物还纠结半天,结果人家根本不在乎你这个小人物。负面情绪在出门时达到顶峰:黄月英被崔夫人亲热地送到大门口,前拥后簇,笑意盈盈。她的左手边,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月牙白的长衫熟悉地令我不敢直视。 “哎!快走快走,堵门口作甚!挡路呢!”后头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不由踉跄,待稳住身形再看,那抹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踪影。 第12章 说亲 虽然我受了怠慢,但从坊间评价来看,崔家小公子的满月酒办地极其成功。席间那道名为“状元及第”的新菜叫好又叫座,以至于接下来一连数月长兴坊都门庭若市,掌勺的大厨身价节节攀升,炙手可热。阿香等人兴致勃勃地问我滋味如何,我假作思索,意犹未尽道:“真是人间美味!那汤头,那水光,令人口齿含香,终身难忘!” 阿香十分好骗,听过后不疑有他,艳羡不已,何大诚却不以为然:“不过是道素食,几样叶菜与茶沫煮食罢了,不沾荤腥,滋味寡淡,旁人不知如何,反正我是不爱的。”一语道破天机。像这类不符合劳苦大众人口味却又昂贵至极的菜色,从头至尾都没被端上我们这边的餐桌,全紧着贵人席去了。自然,对于“状元及第”,我知道地并不比阿香多。 崔州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受了委屈,满月酒后同他一起闲聊,他好像以为自家夫人将我安排在了贵宾席,兴致极高地夸他儿子:“小五早产,照理难免有些先天不足,但他康健地很,吃奶的力气比他几个哥哥小时候都大,长得格外壮实,大家都说肖我,唯有孔明说他的眉眼像他娘。那天你也见了,给评评理……”一副你敢说个不字我就给你好看的二十四孝老爹模样。 我忍俊不禁:“你们俩的官司,我才不参合呢,又没我的好处……”再说我根本没看到孩子。 崔州平也乐:“你这丫头,评一评又如何?值得你这般小心!” 我又与他闲扯了一会儿,期间何大诚朝着我们这边偷瞄了很多次,但我已经不在乎,所以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很多人都说,近日我变得不同了。“具体说不上哪里,总归就是不一般了。”阿香皱着眉头,支支吾吾地找不着词。我变得比以前更加寡言,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更加木然。现在,即使直面何大诚挑剔监视的目光,我也不会畏惧分毫: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又不是老虎,没法真个吃了我。 我一下子就坦然了。对待工作仍然认真,但再不见之前的勤勉。“南霜,你别学那些老油子,那样不好。”掌柜皱着眉头敲打我多次,但我面上恭敬,实际却并没往心里去。 酒卖地再好也只是个酒娘而已。我破罐子破摔了。 掌柜摇摇头,放弃再敲打我,又问我婚宴当天福来提供的酒水可好:“比我们铺中的如何?” “自然是比不上我们家的。”我实话实说道。我那桌的酒水浑浊地厉害,气味大味道淡,委实上不了台面,连我们铺子里最次等的品质都比不上。 “哦,是吗?”掌柜心里早乐开了花,但当着我的面又不好意思直白地幸灾乐祸,所以忍笑忍地胡子都发颤了。他家婆娘脾气急,早眉开眼笑地嚷嚷起来:“不是我自夸,咱们铺子里的酒啊,就是进给皇上喝都是当得的,要不然,生意也不会做地这样大……” 一干酒娘跑堂瞅瞅几乎转不开身的铺面,抿着嘴没一个知道该如何接话。 掌柜老脸一红,自知自家娘子这张嘴的厉害,连忙转移话题道:“说什么生意呢,你今天来,不是找南霜有事说吗?” 这倒奇了。我的这位老板娘心眼不坏,可是惯爱嚼是非,与我不是一路人,平常并无交集。她也显少来酒铺,膝下一子四女都还在需要照看的年纪,家庭状况又不允许她雇婆子佣人,所以大半时间她都需在家中操持。 我惊奇地看到这位不甚熟悉的掌柜娘子亲热地拉过我的手,扯闲篇一样地问了我的身世年岁去,点了半天的头,才跟我说明来意:“我这里有个小伙子,比你长一岁,正缺一个像你这样得力能干的小娘子……”原来是给我做媒来了。 我哭笑不得:“南霜并无成家的打算……” “你都二十有一了,怎能还不打算,真打算当一辈子老姑娘吗?”掌柜娘子以为我害羞,把眼一瞪,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个好姑娘,可惜爹娘早逝,兄长又了无音讯,没个长辈打算,这才耽误了。我打听许久方才找到这户人家,虽然在山里远了点儿,但山人纯朴,鲜少有刁难媳妇的婆婆,那赵大又是个难干的,打猎伐木都是一把好手,绝对饿不到你。他前头讨过一房媳妇,可是那姑娘福薄,早早地便去了,也没留下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你进门就跟头婚一样……”掌柜娘子越说越觉得自己保的是桩好媒,恨不能让我当场答应,再三强调:“四里八乡想给赵大当填房的多了去了,但他娘听说你曾经跟卧龙先生识过字,中意你肚子里的墨水,这才松口定下你,也不嫌弃你没嫁妆。”听起来,倒是个很不错的人家。 掌柜忧心我的婚事已经有些时日,他天性敦厚,怜惜我孤身飘零,是真心把我当子侄待看的。掌柜娘子得了他的嘱咐,花了大力气四处打听,才寻到赵大,既没有难处的恶婆婆,又薄有家产,人品样貌都过得去,若不是年岁稍大了些,掌柜娘子都想聘来当阿杰的妹夫。我感激他们待我的真心,可惜我的婚姻,并非如本土人般只凭媒妁之言便可盲婚哑嫁,因此我只能辜负他们这番好意。 “赵大真的不错,你若不放心你婶子,可以自己去山里打听打听,哪怕你偷偷去看一眼呢,可千万别错过了。”见我拒绝,掌柜几乎急红了眼,“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慎重点没错,但别弄巧成拙,到时候后悔。”他担心赵大知道我推三阻四后不高兴,调头去聘了别人。 阿香也劝:“赵家有个小叔在宫里当公公,很得贵人们的重用,经常给兄弟侄儿捎东西回来,山里人说,光这么大的玉石就好几块,那可都是价值连城的!”把儿子卖了当阉人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倘若那太监出人头地了,是可以带着整个家族鸡犬升天的。赵家原本穷地叮当响,但自从赵小叔重新跟家人联系上后,渐渐就过上了好日子。与赵小叔骨肉至亲的那一房已经搬去大城安家,留下赵大这一支远亲守着祖业,虽然没能一夜暴富,多少也沾了点儿小光,家境较几年前宽裕不少。 可我还是只能摇头。 掌柜娘子气地跳脚:“这样的都不答应,你还想嫁个怎样的?不是婶子嘴巴坏,姑娘家最忌眼高手低,你一个抛头露面的酒娘,真个高门大户的好人家哪能看上……”掌柜捂住了妻子的嘴,可是看向我的目光盛着满满的不认同。 第13章 福饼 因着我的“不识好歹”,掌柜连着数日不爱搭理我,阿香也甚为冷淡,同我交谈总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姿态,连八卦也不屑与我分享。而我本就不爱打听是非,没了消息通阿香的提点,直到瞧见官府贴出的安民告示,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城北劫匪作乱,已经连害了好几十条人命。 其实细论起来,近郊匪徒滋扰早就不是新闻,黄巾之乱时,好些乡野村夫流离失所,迫于生计四处劫掠,情急之下,也害了不少人命。不过,这些草寇并非穷凶极恶的暴徒,从不劫杀妇幼老弱,专爱挑选贪官污吏下手,所以虽然动作频频,名声却说不上坏。 但是,现如今占山为王的匪首与先前良心未泯的前辈们并非一家。这些新近落草的后起之秀十年前才在南阳扎下根,手段残忍狠辣,从来没有“劫富济贫”的讲究,哪怕匪窝里早已堆满金山银山,也会下死力去抢夺流民孩童手中的最后半块烧饼,手起刀落,鲜见活口,因此恶贯满盈。他们把持着进出南阳的商道,隔三岔五寻商队晦气,使得商品流通困难,人为抬高了货价,南阳人提起来,就没有不恨的。 “可惜大诚他娘病重,大诚脱不开身,这几坛酒又催要地着实急,不然怎至于累你一个姑娘家犯险……”按照客户的要求,这些刚刚从地窖里挖出来的杏茶陈酿要在日落前送到城北一家富户,掌柜自己走不开,又不能爽约自损信誉,双眉深锁,左右为难,十二万分的担心。 我抬头看看天色,正是黄昏时分,晚霞虽已爬满天际,明月却还不见踪影。从酒铺至城北至多一个时辰的脚程,若是抓紧些,完全有希望在天黑前回来。 “不打紧的,天还亮着哩!而且城北那么大,我运气想来不错,哪里会那么背运遇上劫匪?”我把酒坛抱进怀里,笑着安慰掌柜,“要酒的那户人家就住在街边上,这个时辰,路上都是赶回家吃饭去的行人,我沿着大路走,保管不会出事。” “话是如此,但俗语有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掌柜摇摇头,似乎也觉得我说地有理。况且,除了派我跑这一趟,他也别无他法可想,只能再三关照道,“你早去早回,好让我放心……” 他唠唠叨叨地叮嘱了好久,才终于肯放我出门。当然,他是杞人忧天了。正如我所料,城北的劫匪再厉害也没有彪悍到光天化日之下拦截大路的程度,我一路目不斜视地沿着官道疾走,中途除了遇到一个时常来酒铺买酒闲聊的大叔,只见三俩结伴归家的农夫商贩,无惊无险,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 一位二十来岁的管事娘子显然已经在门口翘首以盼了许久,见我登门,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总算是来了!小娘子辛苦了,这几个铜板拿去买些零嘴儿吃。”她客客气气地接了酒,极熟练地拿出几个铜板打赏了我,还随手抓了几块糕饼放进我的手里。定睛一看,原来是刻着“福泽绵长”图案的福饼,做地小小巧巧的,一口就可吞下,十分精致可爱。 “谢谢姐姐了,这饼又甜又香,真好吃!”味蕾被香甜软糯的口感包围,我逐一辨认出果脯、瓜仁等佐料的味道,后世令人闻声色变的猪油安抚着我寡油少肉的肠胃,只觉香甜可口,其味无穷。 大约是看我的吃相有趣,那管事娘子笑了一阵,十分善解人意地又抓出几块饼塞给我,口中一边喊着“大吉大利,升官发财!”,一边同我解释为什么要分饼给我吃:“这是传福饼,吃了福气就记得了你的样貌,往后福气会追着你跑的!” 这是当地的习俗。这家富户正在办白事,事主是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虽然生离死别令人唏嘘,但人间七十古来稀,他这算是喜丧。本地治白喜要饮传家酒、吃传福糕,因为在当地话里“杏”、“传”同音,所以传家酒需以上杏花为原料,喝了带杏味的酒,才能沾上老人长命百岁的福气。而吃传福糕讲究一个吉利,也是鼎盛之家相互攀比的一种手段——本地人喜欢请大官、大儒为老人题字,然后做成模具压在饼上,送给亲朋邻里品尝。自然,题字的人越有名望,主人家就越有面子。 我送酒的这户人家小有家财,可惜祖上是靠做卖脂粉生意买下田产的,如今子弟中也无人做官,攀不上豪门的标准,只勉强迈入土豪的行列。因为是“贱役发家”,所以真正的高门大户耻与其为伍,高官鸿儒也爱惜羽毛不愿应承题字的请托。 为这一家题字的,是孔明。 “我家老太爷的福饼是请卧龙先生写的呢,卧龙先生你可有听闻?他是水镜先生的高徒,可聪明哩,常自比管仲、乐毅的……”门口,小厮不遗余力地向几个外乡来奔丧的青年人宣传“卧龙先生”的大名,可惜听众们三句话就将他驳倒了。 ——“卧龙先生是个官吗?” ——“非也。” ——“卧龙先生可曾著书立说?” ——“不曾。” ——“卧龙先生可有书画传世?” ——“并无听闻。” “那就是半点功绩也无?”其中一个短衣打扮的年轻人当即撇嘴,“如此也敢自比先贤?好不要脸!倘若如你所言,他一个已及弱冠的书生,蹉跎至今仍未出仕,有几分斤两可想而知……” “那是因为先生淡泊名利!先生是有大才之人,自然应择明主而头,怎能轻率出山。当初刘豫州还亲自登门礼请卧龙先生相助呢,但他并无成大事的气运,故而为先生所拒!”小厮不服气道。 “刘豫州又是何人?名姓从未听闻,想来也是个无名小辈。”年轻人不屑道,声音含含糊糊地,口中似含了食物咀嚼。小厮一边争辩,一边同他一起往内室的方向走去,两人谈话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 独留我立在原地。 第14章 伯乐 不知是这世间人物的命运本就与我那世的记载不同,还是刘备原本大好的前程受了我这只异世蝴蝶的影响,总而言之,失去了诸葛亮辅佐的刘备,混地委实有些凄惨。他家境贫寒,年少失怙,幼年时与母亲二人混于市井,以贩履织席为生,极为困苦。虽然心中一直怀着出人头地的大志向,在汉灵帝时期因镇压黄巾起义而获官,但之后辗转投靠多个势力,一直没能有所建树,直到建安六年迫于情势归附刘表后才稍有好转。在荆江,刘备靠着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后人的名号和苦心专营赢得了刘表的青眼,如愿被委以重任,获令屯于新野,被尊称为“刘皇叔”。 可惜,刘备并不甘于屈居人下。他名义上虽诚服于刘表,实际却在暗地运作,摆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四处寻访俊杰,耐心等待厚积薄发的时机。三顾茅庐的算盘虽被我横插一杠,但他极富韧性,很快就重整旗鼓,陆续拜访了不少隐士,收罗了一大批有学之士。其中最知名的,是一位祖籍山东的谋士,据说天文地理无一不通,出道前的名气甚至比孔明更甚一筹,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阿香都早有耳闻:“柴先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大家都在说‘柴颂、邵阐,得一可安天下’。” 我傻愣愣地听着这与“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坊间传言,只觉嘴角抽搐。——邵阐是刘备新纳入麾下的另一名智将,刘备身边的谋士换了人,传言的主角就调了包,若说不是刘备有意引导舆论,恐怕连傻子都不会相信。 刘表虽不是心思敏捷之人,但他既然能在三国乱世中偏安一隅,自然也不可能是心思单纯的小白兔。刘备在顶头上司的眼皮子底下动作不断,很快就引来刘表的猜忌。往年刘备但有所求,刘表无一不允,但今年新野遇冻减收刘表却无动于衷,可见二人间已生罅隙。 刘备的日子水生火热,孔明的日子也不好过。历史上孔明与刘备是君臣相得的典范,一个三顾茅庐托孤不疑,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因为我的阻拦,两人未有机会相交,刘备固然错失心腹贤臣,孔明也断送了扬名立万的契机。历史上这个时候,孔明已经被未来的蜀主奉为上宾,于斗室中指点江山,而现在的他却只能容身于乡野草庐,名声仅限于少时的聪慧,沦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反面典型。 诸葛家险些分家一事,近段时间在乡间传地沸沸扬扬。据说林月洁十分委屈,曾对奶娘哭诉:“兄长自视甚高,爱惜羽毛,不事生产。我好心荐他去家中店铺帮忙,活轻省工钱又丰,却遭夫君猜疑。人人皆道我不是,竟唆使夫兄弃大道而从贱业,可我也是好心……都说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真个能得偿所愿的又有几个!”只差指着鼻子说孔明名实不符,眼高手低,不识好歹了。 我不知道孔明听后作何感想,他不乏自信,但长期仕途不顺,也难保不会自我怀疑。就连奉茶也难掩忧色:“先生固有才学,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怀才不遇者多矣!” 林月洁不仅想做孔明的伯乐,还想做其他人的伯乐。近日福来酒馆为了挤垮同行,开出高薪从我们铺子里挖人,陆续已经聘走了好几个酒娘跑堂。以往我只需管着卖酒收钱,旁的一概不需过问,现在还得兼干酿酒、封瓶的活,忙时恨不能多张一双手脚才好,原本谈好的八日一休,也已经很久没有兑现了。 最头疼的是,铺中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福来财大气粗,为了将来一家独大,很舍得下血本。他家的酒价低地离谱,几乎已经到亏本的地步,摆明了要与我们的恶性竞争。可惜这个时代既没有行业协会也没有工商局,酒客们一听说福来酒水便宜,立马蜂拥而去,留在我们店里的小猫两三只,全是小有闲财且生性懒散,不乐意去对面受排队踩挤之苦的。而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 掌柜不死心,思变道:“我有位族弟,酿酒手艺高超,远在我之上。不若我去求他相助,想来会有转机。” 掌柜娘子哭丧着脸:“远水救不了近火。你那位师兄远在凉州,多年未有联络,山高水远,何处去寻?”何况同门师兄弟,哪怕手艺有高低,又能相差多少?掌柜因有家传秘方,酿造的酒水品质本就胜福来一筹,但当福来将价格压低到几乎等同于白送,品质就成了浮云。 掌柜娘子最先沉不住气。她是农户出身,娘家的田产正位于一处灾害频繁的贫地上,年景若是风调雨顺,就种粮种米,连山角旮旯里都填满。若是不幸遇上旱灾,那立马就将米秧子拔了换成玉米,横竖多些嚼用。若是发大水把田全给淹了,那就把水圈起来撒些鱼苗,用网兜兜着养,能活多少是多少。掌柜娘子自小耳濡目染,早早便学会了变通,此刻眼看着酒水业经营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怂恿掌柜道:“不若咱们换一门营生来做?胳膊拧不过大腿,福来仗势欺人,咱们斗不过,索性认栽。贩布也好卖食也行,横竖靠着一把子力气总能寻到活路,哪样都比如今这般干瞪眼强。” “妇人之见!隔行如隔山,谈何容易?咱们老赵家世代卖酒,你相公我活了这把年纪,就只会干卖酒这一个行当!”手艺人对祖传技艺有种异常的执着,掌柜自小就立志酿出世上最好喝的酒,对铺子难以割舍,“再说,即使寻了别的营生,若是人气旺,福来能不眼热?怕是到时又要跟咱们打擂台了!” “哎,杀千刀的福来,怎能如此欺人!”掌柜娘子想到这种可能,瞬间白了脸,跟吞了只苍蝇一般恶心,“难道就只剩卷铺盖回乡一途了吗?当家的,你倒是寻寻主意啊,咱们可连孙子都还没抱上呢!”阿杰不成器,掌柜娘子祭出家财当饵才为独子聘下一个无根的孤女,一家子全指着铺子吃喝。万一家中酒铺倒闭,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赵家就这一根独苗,哪怕为了他,你也得寻出章程来!”掌柜娘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全身脱力,嚎啕大哭。 第15章 辞工 焦急解决不了问题。即使整夜辗转反侧,敖红了双眼的掌柜仍旧没能想出应对之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酒铺的生意一天天衰败下去。他不甘心,所以自欺欺人地用“天无绝人之路”来自我安慰,固执地寄希望于未来,认为自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给铺子带来转机。为了能支撑地久一些,他填入了不少积蓄,可惜终究无力回天。掌柜娘子既心疼钱财,又痛恨掌柜的“不识时务”,整日同丈夫吵闹,不停骂他是“不辨情势,只晓得一根筋。”的蠢蛋。阿杰更是受到亲娘的启发,趁掌柜外出采办,强行从铺中里支走了最后一笔周转款,冠冕堂皇地以“保护家财免得被爹败尽”为借口投身赌场,试图以一博万。 最后,当然是输地连裤衩都没能保住。掌柜气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但即使他狠下心将亲生儿打成了个瘸子,也无力追回一个铁钱的赌资,反倒叫街坊免费看了场“慈母败儿,气死老父”的好戏。 雪上加霜之下,如今的酒铺,已经连雇工的工资都付不出来了。 酒娘跑堂都是穷苦人,除了我,所有人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何大诚有个缠绵病榻的老娘,每月仅吃药一项就是笔不小的开支。阿香要靠月银贴补家用,除了攒她自己的嫁妆,家中还有三个弟妹嗷嗷待哺,即使有心,客观上也不可能替掌柜做白工。他们能不在福来高薪挖人时落井下石已经对掌柜仁至义尽,要他们进一步牺牲,莫说掌柜,就连掌柜娘子这样刀子嘴的爽辣人也开不了口。 阿香苦笑:“当初我姐姐出嫁时,家中出不起嫁妆遭婆家白眼,还是掌柜拿出五百铢,替我姐姐添了妆,才将亲事做地体面了些。如今他有难,我却要辞工,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可是,家中好几张嘴等着嚼用,总不能为了报恩,饿死几个弟妹。”她已经陪掌柜撑了两个月,实在熬不下去了,才提出请辞,依依不舍道,“我做完这月再走,掌柜艰难,未结的工钱便罢了,好歹相识一场,他也不易……” 何大诚也是同样情况。因为工种的关系,他在酒铺里领的月资比阿香还要低些,不然当初也无需力争卖酒的差事了。但他胜在身强力壮,又能吃苦耐劳,常帮乡邻盖房搬瓦,做些零工补贴,并不将酒铺作为唯一的经济来源。可是,他娘的病就像个无底洞,无论多少钱都填不满,最近一段时间更是状况频频,何大诚永远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手里半个铜板也剩不下来,外头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也算是有情有义,饶是家中已经穷地揭不开锅,仍旧坚持做到月末再走:“这些年因为我娘的病,掌柜帮过我许多,我不能同他共患难,无以为报,十分对不住他。以后但凡有能用到我之处,只管开口,我必不推辞。” 掌柜无力挽留,掰掰手指,发现昔日爱将到本月末就只剩下我这一个,顿时心灰意懒:“要不你也另谋出路去吧,总不好一直拖着你做白工,耽误了你的前程。这些日子欠下的工钱,待我将铺中桌椅折卖后就还上。”即使心智坚韧如他,面对惨不忍睹的客流量,也打起了退堂鼓。 此话一出,立马激地掌柜娘子一阵埋怨:“告诉你咱们斗不过林家,让你早些收铺早些收铺,你偏不信邪,如今可好,败光了家底才想到认命,连棺材本都填进去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自从生意每况愈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从前鲜少踏足酒铺的掌柜娘子成了常客,整日坐在柜台后头摆出张□□脸唬人,吓得登门的酒客愈加零落了。 早前福来开出高价收购酒铺,被掌柜堵气回绝的旧闻每日都要被掌柜娘子挖出来嘲讽个□□遍,直说地掌柜面红耳赤,恨不能缝住她的嘴。 到底是多年的结发夫妻,掌柜再怒,也舍不得真将巴掌拍到发妻脸上,只能躲到酒窖中假装酿酒,眼不见心不烦。而掌柜娘子虽然火气上头时不管不顾,措辞激烈,但骂完了又常暗自后悔,只觉自家老头子也是个可怜人,他一向勤勉经营,完全是因为福来坑害才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不过,要她拉下脸面来向掌柜说句软化,那也是绝对不能够的。 我在本地无根可依,除了酒铺无处可去,既然掌柜管着我的吃住,哪怕拿不到工钱,暂时也衣食无忧,因此并无离职的打算。整日里看这对老夫老妻上演你说我忍的戏码,间或还有阿杰客串下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日子鸡飞狗跳的,倒显得十分热闹。 只是安静下来细想,难免觉得心酸。 阿杰虽然不济,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他再混帐,掌柜也不能狠下心放弃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先前为阿杰聘下的媳妇原是打算嫁进来享福的,如今眼见酒铺出了变故,便推诿起来,言语间已有悔婚之意。一些之前关系良好的上游商户,也不再接受掌柜的赊账,除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再也不愿提供酿酒的原料。墙倒众人推,人情冷暖有时就是这么现实。 由于生活压力过大,掌柜愁白了头,掌柜娘子的脸上也颓色日显,失去了往日的鲜活。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一辈子都耗在了酒铺上,除了这一行,还真不知道能靠什么谋生。早几个月,掌柜也想过去别地另开一家酒铺,但房租水柴都要花钱,阿杰偷了资金大赌一把之后,他已经拿不出任何投资款。 难道做了一辈子老板,临到老了,反要去别人家的酒铺当伙计吗?就算他拉地下脸皮,年过半百的他体力也远远不及年轻小伙,店家愿意开几分薪资还得两说。 掌柜娘子想到自己未来可能沦落到去给人当老妈子洗衣做饭,只觉前途一片黑暗。 第16章 姐妹 “你们只管瞪大眼瞧着,待我家酒铺歇业,不出一日,福来的酒价就能往上翻个大跟斗,到时你们在他家买酒占的便宜,统统都要变本加厉地还回去!”掌柜娘子被酒铺惨淡的前景折磨了一夜,实在怄不过,大清早就站在店门口骂街撒气。 然而,往来的行人只当她是个疯婆子,各个目不斜视避之不及,并没有什么人理她。 掌柜觉得丢人,劝了一阵没将她劝进门来,只能坐在店内唉声叹气。铺中连续两日连一坛酒也没卖出去了,就连奉茶也为铜板折腰,不再支持我家的生意,简直毫无读书人的气节。 奉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摇摇手中酒壶理直气壮地翻白眼:“气节不能果腹,有便宜不占那是傻子!”他自幼跟在孔明身边耳濡目染,自然早就看穿了福来的阴谋,“无论我在哪儿买酒,你家铺子倒闭都已成定局,还不如趁有机可趁之时多捞多占。你看,先生以往半月也难得打上一壶酒尝鲜,现如今同样的银两却能换回三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然能做渔翁,何苦为了情面无谓挣扎。” 话虽有理,但落到实处,总归令人心中不是滋味。难怪过去姐姐曾评价我为人太过天真寡断,偏又没有做圣母拯天救地的能力,所以像朵白莲花般既看脚底下的淤泥不顺眼,又无力净化改变,只好说几句酸话叹一叹民生之多艰,聊以□□。 奉茶不知我心中所想,续道:“先生说,没了酒铺,你无处落脚,不定得流落街头,衣食无着,十分可怜。”他颇为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先生虽无余财,但草庐中尚有空房数间,你若愿意,住宿总不是难事……” 这是在委婉地劝我回草庐住? 虽然情感上很想相信这是孔明想我了的意思,但是理智上我却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自我来到酒铺他连看望我一次都不肯,实在是半点迤念都不愿给我。如今他愿意提供片瓦遮顶,应该是念在往日主仆情分,于心不忍吧? 我的情绪愈加低落。 奉茶受到感染,也忧愁地叹了口气:“你离去数月,草庐中也今非昔比了。亲事落定后,太太苦心谋划,拿出私房助均少爷拜了荆州大儒为师,细论起来,也算是诸葛家的大功臣。可她看不起先生,时常冷嘲热讽,令均少爷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均少爷原本劝先生南下投靠兄长,若是能得诸葛瑾大人的引荐,不定能在东吴谋到一官半职,他自愿资助先生花费。谁知太太听后大肆哭闹了一翻,说先生休想沾手她的嫁妆,还骂先生无用,哪怕去了东吴,想来也是寻不到出路的……” 诸葛均还在念书,根本没有经济收入,要资助孔明,拿的只能是林家旧产,所以林月洁所言并非毫无道理,但她将争论转移到人生攻击上,就落了下乘。 这时代没有科举,诸葛瑾在东吴也并非一手遮天。倘若孔明真打算去东吴谋官,路上花销不算,官场上下的打点也绝非小数目。以林月洁小小一家酒铺的生意都要抢的事迹来看,她怕是个斤斤计较的市井小妇,唯恐诸葛均拿自己的嫁妆去填孔明的无底洞,到时孔明得了实惠,她却得舍出去大笔雪花银。 我疑惑道:“林月洁成亲之前闺誉极佳,传言中很是贤良淑德。”怎么一嫁人,情商下降地这么快?哪怕真与孔明不睦,面子功夫也得做足啊,何苦撕破脸落人话柄?那些宅斗剧里,女人不都是两面三刀游刃有余的高手吗? 奉茶撇嘴:“她娘亲走得早,祖母缠绵病榻,家中缺个能正儿八经担起教养之责的长辈。林老太太在世时尚可,横竖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交际的不过几个丫鬟仆妇,纵然有不恰当的作为,也传不到外头来。以往见均少爷的时候,为了避嫌,惯例总有林老太太和一众下人在场,林小姐害着羞红着脸,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更显得规矩了。但那终究是装出来的,林老太太归西后,就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林老太太虽然逼着林月洁读了好几年的《女诫》、《孝女志》,可她常年卧床,能挡住一干觊觎家产的族亲已经耗尽全力,根本没有精力再把暗含在语句中的道理掰碎了讲给孙女听,因此林月洁虽能将书倒背如流,把一手小楷写地像模像样,终究只学了个形似而已。 有林老太太看顾时林月洁尚记得收敛,等她成了家中唯一的主子之后,渐渐就忘了提醒自己克制情绪,周围的丫头仆妇也没一个人敢站出来明言规劝。 奉茶愤然道:“林家没教好女儿,祸害地我家先生遭池鱼之殃,均少爷也不得不受夹板气!”要不怎么说如果你恨一个人,就把女儿教坏,然后嫁给那个人的儿子呢?好在林月洁只是在涉及金钱和孔明的问题上敏感,对诸葛均倒确实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会主动拿出钱财来助丈夫上进。 相比之下,林月萍的情况要更严重一些。因为与祖母相处地少,林月洁又一味溺宠,她比姐姐更加缺乏教养。林月洁顶多在家里骂孔明混吃度日、不知好歹,林月萍却敢不管不顾地跑到宴席上大骂孔明“面白心黑,贪婪恶毒”,完全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忌讳。诸葛家分家一事之所以会闹到人尽皆知,林家这位年幼的二小姐功不可没。 其实追本溯源,林月洁也有可能是被亲妹妹逼上梁山的。初始时她虽对孔明不假辞色,但范围仅限于草庐内,碍不到旁人。谁知道林月萍自作聪明,以为姐姐受了天大的委屈,必须拉来外援才能扬眉吐气,迫不及待地地把事情捅给了外人看,坑得林月洁骑虎难下,只能出言自辩,一口咬死自己有理。 猪队友杀伤力堪比核武器,此例可证。 第17章 银锁 放弃半生奋斗的心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掌柜虽然声称已经做下决定,但态度并不坚决,情绪时有反复。他去集市找来货贩,好几次已经谈妥价格要将锅碗桌椅清空,买家要拉货时却临时反悔,直言不讳地申明自己改主意了。 “老哥,您这样可不道义。都是买卖人,既讲妥了价,您死拖着不让拉货是什么道理?”买家以为掌柜欲擒故纵想要坐地起价,极不高兴。 “不是不是,您别生气。我真不卖了,对不住对不住!”掌柜理亏在先,也不好争辩,干脆拿出一坛陈酿作为补偿。反正现在店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卖不出去的酒。 “哎,哪有你这么买卖的!”买家得了实惠,看掌柜真没有再做生意的打算,只好泄愤似地骂两句,摇着头离开。总算他今天没有白走一趟。 我暗自心疼被买家白拿去的陈年佳酿,谁知掌柜回屋吃了顿午饭,竟然又懊悔起来,催着何大诚再去找早上那位买家:“是我的不是,如此犹豫不决。可店里的东西不卖又能如何?咱们的酒铺,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了呀!” 隔着五六米的长桌,我清楚地看到何大诚在桌子那头翻白眼,阿香咯咯直笑,悄悄凑过来同我咬耳朵:“想是用饭时被掌柜娘子数落了,咱们掌柜太老实,家里的事,其实是做不得主的。” 这个不消阿香提点,当了几个月的酒娘,我早就看出来了。掌柜性子和善处事隐忍,掌柜娘子却爽快利落憋不住火气,俩人一个锅配一个盖,夫妻地位一望便知。 何大诚没心情理会掌柜家的官司,只问:“这回您不会再反悔了吧?”掌柜连连摇头。何大诚没法,只能去市上寻早上那个早已不见人影的货贩。 可是贩子做生意,向来是有一搭没一搭。掌柜运气不好,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两个时辰后何大诚回返,却道货贩已经买了别家的货,近期不打算再进锅碗等杂项了。 他轻飘飘的几句话捅了马蜂窝,第二天早上掌柜行止有些不自在,我和阿香都怀疑掌柜回去被娘子罚跪了搓衣板。 “诸葛先生多智,你何不向他请教,问问可有法子救救咱们的铺子?”阿香把洗净的抹布晾到衣绳上,与我扯闲篇,“我娘这几日四处替我打听下家,可是问询很久,不是要签死契就是需出远门,皆不合意……”她虽迫于生计不得不赚钱养家,却也是被父母长辈爱护长大的。死契相当于卖身,她娘自然不肯,放她去他乡骨肉分离,也容易错过本地的好亲事。谁家愿意说个终日不着家的媳妇呢?人不在眼前,就是媒婆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谁知道她一个人在外地是不是干过什么丑事?三国资讯不发达,以前就发生过本地姑娘在外地做窑姐,回来后谎称寡妇,再嫁乡里人的事。若非她以前的恩客偶然路过南阳,她的丈夫怕是一辈子得蒙在鼓里。 阿香明年就要及笄,正是说亲的关键时刻,眼前小利与女儿家一生的幸福,她娘自然懂得取舍。 按照以上两条要求一排除,剩下可选择的工作就极少了。饮食小吃一类铺面虽然合适,无奈打听了几家都不需要增加人手。福来倒是敞开大门欢迎阿香跳槽,开的薪水也颇高,但阿香记着掌柜的好处,坚决表示自己不会跑去当叛逆。 阿香极力怂恿:“掌柜怪可怜的。你好歹去试一试,不定诸葛先生真有主意呢?倘若酒铺可以维持,我就不用走,咱们继续在一处干活,不好吗?” 好,当然好。 我以前就想过找孔明帮忙,但掌柜与孔明素昧平生,贸贸然游说他帮着外人拆弟媳的台,岂非令他为难?可是若不去,眼睁睁看着掌柜焦灼,我也于心不忍。 要不,还是去吧。 在理智回笼之前,我已经试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衣裳,最终定下一条浅红的儒裙,裙角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一如我雀跃而忐忑的心情。 时隔数月,我又要见到他。 头顶的阳光特别明亮。 掌柜站在门口相送,面上愁容不减,眸光中却露出几分希冀:“酒铺之事,恐非人力可以挽救。倘若先生无能为力,或者有所顾忌,也无可厚非。”他劝我以寻常心待之,自己却心煎肠烤,几乎将手上的茧皮都搓了一层下来。 阿香看不下去,赶紧推了我出门,好像我再耽搁一会儿,掌柜就会当场晕倒过去似的。“你可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千万莫让掌柜失望!”她吐吐舌头,眨着眼开玩笑。 可我突然感觉到了压力。 藏起心底那点小心思,这一趟,还关系着掌柜一家以及阿香等人的生计。 “唔,阿龙,你让叔父抱抱可好——哎,孔明,为何你不讨他喜欢?”刚走到草庐门口,就听到崔州平嗓门极大的抱怨,郁闷非常,“原本我还欲请你做干爹的。” “你该问他为何不欢喜我,而非我为何不讨他喜欢。”熟悉的声音隔着门传到耳中,清明深沁,微带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心脏徒然漏跳了一拍。 “我儿刚满月,懂什么?他不欢喜你定是你之过,难道还要怪他不识好歹不成?”崔州平嘟嘟囔囔,屋中似有很多人,各种笑声参杂在一起,我努力辨了辨,除了孔明的恩师水镜先生,同窗石广元、孟公威等人也在其中。他们这是跑孔明家里来开同学会了吗?居然连崔州平的小儿子也有份列席。 倒是来的巧了。我微微顿了顿,指节敲上门板。 初时没有反应,室内吵闹声太盛,轻而易举将敲门声盖住了。过了几秒,笑声渐歇,奉茶才忙不迭地跑过来开门。 “呀,先生,是南霜!”他先朝房里吼了一声,然后才手忙脚乱地抬门闩。于是,我进门时,正对上十几只好奇心爆棚的眼睛。 他们都是草庐的常客,原本我是常见的,只是离开数月,略微有些生疏。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按照礼仪,先是辈分最高的水镜,然后才是其他人。轮到孔明的时候,我特意用余光打量,他仍旧穿着常穿的白衣,羽扇纶巾,气宇轩昂,看起来与我离开前没什么区别。 也是,会有什么区别呢?心中五味杂陈,酸的苦的全混在一块儿,也不知道自己之前在期待什么。 石广元大约心情好,见我两手空空,率先打趣:“南霜,你登门为客,竟连样礼物都不带,啧啧,真是失礼。” 我嘴角一抽,反问:“不知广元先生今日带了什么来拜访?”别以为我不知道,石广元自诩不拘小节,从来不会记得送礼物上门。他的几个师兄弟有样学样,渐渐也都习惯空着手去同窗家中吃白食,可谓贻害无穷。 石广元讪笑:“姑娘家别这么牙尖嘴利,小心将来不好说人家……”见我瞪他,又很没骨气地改口,“不是,我是说,我们把崔家小公子带来了,热乎粉嫩的小儿郎,还不够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崔先生打算把儿子送给孔明先生?这礼倒真的很厚。” “就是嘛,哪有上门送礼,回去时还把礼物带回去的!”孟公威抚掌大笑:“有趣有趣!不愧是孔明半徒,三言两语就把州平兄的幺儿卖了。” 石广元噎住,崔州平等一众孩子的亲爹叔伯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立在屋中表情呆滞。不过言语挤兑几句,至于一幅恨不能扑到地上打滚的模样吗?这些古人的笑点低地离谱,智商却高地惊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不靠谱的石广元嘴仗打输了完全不恼,捂着肚子嘴咧地比哪一个都大,肢体语言还极其丰富,为了表达愉悦的心情,广袖一挥,不小心将桌上一枚长生锁带到了地上。他斜着眼瞧了瞧,居然也不去拾,反而抚掌不已:“跌了好,跌的好!曹老贼的东西,都跌破了才好呢!” 是曹操送给崔家小公子的锁?我定睛往地上细看,发现是一枚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银锁,用丝线穿着,冲眼一看无甚出奇,只是锁心处雕刻的花纹有些眼熟,不知哪里见过,大概是某种常用的福纹。 孔明见我好奇,特意将锁拾起来交给我打量,还耐心地向我解释:“州平兄才名远播,曹丞相专程派人送来厚礼请他出山,这枚锁,就是其中之一。” 他把锁交给我时特别注意没有碰到我的手,但我心猿意马,莫名觉得与锁相接处的皮肤有些□□,好像捏了个烫手山芋。于是只粗粗扫了几眼,就将锁放回桌上。 总觉得孔明在留心我的动作,一定是我想多了。 室内一时间有些安静。 大概是错觉,孔明看向我的目光似乎含着疑惑,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待我再细辨,已经行事如常。 是我神经太敏感了吧。 第18章 问策 崔州平等人十分善解人意,猜到我与孔明有话说,寒暄几句就告辞了。石广元临走前还特意凑到我跟前挤眉弄眼:“南霜……唔……你与孔明许久未见,须得多聊聊,倘若晚了,草庐中尚有空厢数间,挑灯夜谈也是无妨……”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嘴角抽搐但仍旧笑地一脸无害的水镜先生拎到一旁。 崔州平脚步轻快地抱着儿子退出门外,叹道:“孔明交友不慎啊~”心情颇为愉悦。 我哭笑不得。 石广元是南阳名士四人组里唯一一个性格跳脱到差点砸了老师招牌的学生,据说他被水镜先生收进门时还是个沉默臭屁的无齿小儿,脸上最典型的表情就是“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顶着婴儿肥的正太脸藐视所有成年人的智商。水镜先生费了好大劲才让他认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谁知一不小心矫枉过正,熊孩子认清现实后没有沿着先生划下的道学会循规蹈矩,反而走上了二缺呆萌的不归路。 那时大受打击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都怨爹娘生我时不经心,害我先天不足!水镜先生如此聪明,孔明如此聪明,公威如此聪明(以下省略一万字)……连崔州平都如此聪明!嘤嘤嘤,唯有我如此笨,我不想活了啦!”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旁边几个比他大了没几岁的聪明人哄堂大笑,半点不能感同身受小师弟心里的苦。时年九岁的孟公威擦了擦被弄脏的眼睛,一脸嫌弃:“鼻涕都出来了,真看不过眼。” 哪有这般不知友爱的师兄!石广元嚎地更大声了。 自作孽不可活。石广元幼年时的傲骄脸太遭人恨,以至于一干假正经真腹黑的同窗们一天不□□他就不舒服,结果就是,失足少年石广元在南阳名士吉祥物的泥潭里越陷越深。像孔明这样的师兄有事无事总爱往坑里踩上一脚,以保证天真可爱的小师弟无时无刻不处于水生火热之中:“我昨日偶遇石老夫人,同她闲聊了几句松香墨的用处,石老夫人似有所悟,说改日欲寻我详谈。” 老远传来充满怨念的魔音:“啊啊啊!孔明你怎能奸诈至此,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枉我之前还将你引为知己,简直是瞎了狗眼!”虽不知松香墨与石广元之间有何渊源,但从他嚎啕的力度来看,应该是被“知己”狠狠地插了两肋一刀,悔之晚矣。 孔明摇摇羽扇,并未将受害者的指责放在心上,嘴角挂起同崔州平神似的笑容。我想起第一次见石广元被孔明坑时还曾经担心地问过他,万一被广元先生记恨了怎么办?犹记当时孔明淡定的回答:“等过几日州平兄等人与他结了‘新仇’,他就顾不上计较我这‘旧恨’了。” …… 我默默为仇家排队的石广元点蜡,正欲将房门掩实,还未挂上门闩,就见林月洁的奶娘刘氏迈着碎步蹒跚而来,手中拎着一个竹制小蓝,上盖绣有“家宅平安”字样的红布,很像林月洁身边某个得力丫头的亲笔。 “你们准备动土?”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往院中偏了偏,那堵新砌的白墙上仍旧孤零零地立在正中,显得十分清冷寂寥。 大修房屋之前送米团召告四邻是隆中风俗,因为施工过程中难免惊扰邻里,所以送上美味小食,有赔罪之意。可是,诸葛两兄弟名义上并未分家,这样巴巴地当做邻居送了礼来,撇地太清,不免令人寒心。 孔明站着没动,刘氏一只手扶在半开的门缝上,另一只手拽着篮子,脸上堆出满面褶皱:“老宅年久失修,我家夫人见房梁砖瓦全都破败地不成样子,就做主找些匠人来修缮修缮,预备将厢房全拆了重建,后头再扩出三间雅室,如此将来开枝散叶了,小公子小小姐们也能住地宽敞些,不必挤在一处。” “如此。”孔明摇摇羽扇,脸上不辨喜怒,“弟媳想得周全。家宅广大,方是家族兴旺之相。” “就是呢。夫人已令家人往东边去采买最好的木材,又订下了一等一的云山石,不说要将宅子建地同林家老宅那般气派,至少也得比寻常商贩的家宅强些。”刘氏讪笑几声,干巴巴的,别扭非常,“我家夫人说,无论之前如何,她既做了当家主母,总还是要为姑爷打算,不能让诸葛家被旁人看轻了去。” 孔明眉头轻皱,笑容微冷。 刘氏无知无觉,用鄙视的眼光将草庐打量了一番,充分传达了她家主子对诸葛家的嫌弃,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米团,不大满意地告辞而去。 关上门,已经忍了很久的奉茶率先发难:“先生,你何苦给这老虔婆脸面!她挪用林家的钱在外放印子,暗地里也不晓得偷卖了多少值钱货,也就林月洁这蠢妇相信她是好人……主仆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刘氏只是仆妇,打狗还需看主人。”孔明轻摇羽扇,“我平日是如何教你的?” “她主人欺到您头上来,也没见您怎么着啊。”奉茶嘟囔道,“倘若您有心整治,她哪能这般耀武扬威?十个她都不够瞧……” “林氏是我弟媳呢……”孔明并不多言。 他与诸葛均相依为命多年,兄弟感情自不必赘述。可惜林月洁将夫兄的退让视为软弱,身边还带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林月萍,姐妹俩屡屡找事,令人生厌。 我为孔明打抱不平,又将酒铺的事情说了,大力谴责林家见利忘义、断人生计的行为。孔明摇头道:“商家逐利,林家此举虽不道义,坊市中却屡见不鲜。譬如商户囤货,价低时累积,价高时抛售,奇货可居,方得巨利,是以自古皆以商为贱。林氏排挤你家酒铺,虽不仁,却也是竞争之道。” “你这是强盗逻辑。”我未料到他会为林月洁说话,胸闷不已,“照先生这样说,我家铺子小,竞争不过林家,所以活该自认倒霉。那无论何物,只要林家势力大,都可以夺了去——看,谁让你没用,打不过人家!” “何谓逻辑?”孔明疑惑了一瞬,却很快抛开,“勿要故意曲解我的本意。既然林家强横,则辩驳无意,唯有以其之道还至彼身,方可扬眉吐气。” “我们就是不知道要怎样以其之道还至彼身么!”我瞪眼道,“要是有办法,还会任由他们嚣张到现在?” “呜呼哀哉!”孔明整了整衣摆,摆出一副“名士”的高深嘴脸,“‘臣闻扬汤止沸,莫若去薪。’,去岁论及董卓的《上何进书》时,你兴奋异常,大力推崇‘釜底抽薪’之计,说可不战而屈百战之兵。如今不过一年,就抛之脑后了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缺乏灵活运用的智慧而已。要是理论运用到实际有这么容易,也就不会有纸上谈兵一说了。反观孔明,自从被我普及了三十六计,短短时日就演变出千万种变化,令人瞠目结舌,不得不服。 天才与凡人的区别从来不在于读书的多少,而在于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 “釜底抽薪与酒铺之间有什么关系?”我疑惑地看向孔明,暗示我理解不了,希望他这个聪明人能将话说明白些。 可惜孔明不愿配合:“你自去思索,方能有所进步。” “那怎么行!”我抗议道,“我们酒铺都快坚持不下去了,万一我十天半个月都想不出来,岂不是害了我家掌柜吗?” 孔明不为所动:“福来是我弟媳的产业,若帮你设计了林氏的铺子,以后我有何脸面见均弟?” 我气得牙痒痒:“这里统共只有三个人。你不说,我不说,奉茶不说,谁知道?” 孔明满脸“已经施舍了你这么多智慧了你居然还不知足实在太贪婪不可救药了”“这么简单的计策居然花这么长的时间还想不出来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蠢的人真是长见识了”的表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近日没有旁人敦促,你学业荒疏许多。奉茶,你去架上取《大学》来,让南霜带回去仔细研读,以后每八日来交一篇心得笔记。” 凭什么呀!我又不是小学生,你管我!三月三从草庐借走的那两本游记我还没看完呢,更别提《大学》这种满纸大道理的教科书。况且,草庐离酒铺这么远,往返得好几个小时呢! 可我哪里是孔明的对手,待我走出草庐的时候,手中不但捧着两册厚厚的书简,还额外多加了练习毛笔字的任务,与三千字的读书笔记相映成趣。如此多的作业居然只换来“釜底抽薪”四字提示,孔明不去经商,真心是暴殄天物。 第19章 远差 酒铺歇业迫在眉睫,孔明不愿献策,我只能自力更生,回家后闷想许久。 釜底抽薪顾名思义,就是将锅底的柴火抽掉的意思。《三十六策》中有言:“不敌其力,而消其势,兑下乾上之象。”相较于往锅里兑冰水使得冷、热直接对抗,釜底抽薪有避敌锋芒、快速止沸之奇效。 ——道理我都懂,难的是如何学以致用。 何者为釜,何者为薪? 我仔细梳理了事情的脉络,撇开道义廉耻不提,福来之所以能后来居上,主要得力于价格优势。正因为有了林家雄厚的财力支持,它才能肆无忌惮地降价倾销,哪怕卖价低于成本也高枕无忧。 林家是福来的薪,但我却不能简单粗暴地拿它开刀。林家世代经营,实力雄厚,为了一个酒铺的生意贸然去撼动这棵参天大树,不仅不自量力,而且有些小题大做。即使侥幸成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法也落于下乘,并不符合孔明“挖指宽蚁穴,毁旁人千里之堤”的对敌美学。 倘若林月洁与我私交良好,尚可动之以情,求她高抬贵手。可她与我仅有数面之缘,又恨孔明入骨,上门必然是自取其辱。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我想了整整两天,才想到后世一桩类似的营销案例。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家新开的电器超市也搞亏本促销,写明了开业当天某型号的冰箱对折,一时引来市民哄抢,场面十分火爆。可惜这家超市低估了市民的热情,原本只预备折价卖出五百台冰箱,结果开业仅两个小时存货就被洗劫一空,超市紧急从厂家仓库增调了四百台,仍旧杯水车薪。之后电器部经理还想继续从兄弟城市调货,却被超市经理严厉制止——九百台半价冰箱的差价已经是超市所能承受的极限,倘若继续履行促销承诺,超市还没开张就将亏地血本无归。几番思量之下,那家超市最终单方面中止当日的促销活动,引来嘘声一片。 福来的酒卖得比成本价还便宜,如果它也因此引来远超承受数量的顾客呢?我可以将他家酒水促销的消息散播到临近城镇去,相信低价诱惑之下,必有许多酒肆店铺放弃辛苦的自酿,转而从福来进货。一旦商客盈门,要掏光林氏的家财不太现实,逼得福来转业却可期。毕竟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即使称霸街巷所赚也有限,林月洁但凡还有智商,就不该为了福来赔上过多家产。我只要保证福来现下亏的比它以后能赚的多就行了。 这目标看起来不难达成,我顿时有了信心。回铺里一商量,众人都觉得可行。掌柜激动地又哭又笑,灰败了许久的脸上终于现出亮色:“不愧是卧龙先生。此计若成,老夫一定备上好酒,登门致谢!” 是我想出来的呢,孔明的唯一作用就是故作高深了一下!我暗自腹诽,却到底没好意思主动邀功,只能微笑不语。 何大诚主动请缨,自愿去临镇散布消息:“我脚程快,一日能行数十里。”掌柜必须留在铺中坐镇,他是剩下的人中唯一的男丁,因此很有挑大梁的自觉。 掌柜却不放心,事关重大不容闪失,他唯恐满脸横肉又不敏于言的何大诚办砸了差事,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失之交臂。思来想去,他只能愧疚地望了何大诚一眼,建议道:“我娘子嘴巧,还是让娘子去吧!恩,阿香、南霜也一同去,路上好有个照应。”他给何大诚另派了送信的活,命他快马去请几位相熟的同行,届时一起来南阳凑凑热闹。 这是我入职后的第一次远差。因铺中经济拮据,出差津贴是不必想,但掌柜娘子亲自下厨做了不易腐坏的馕,辅以鱼干、肉脯等物,以备途中食宿所需。客居南阳数年,我从未尝试过以物易物的交易,但却听不少酒客提起,在很多偏僻的村镇,缺食少住时可以拿鱼干肉脯作为交换,十分方便。只不过,其间的兑换比例就各凭本事了。我一路行一路锻炼讨价还价的本领,待走到第三个村庄时,已经可以将住宿费用谈到极低。 不过,游说工作进展地并不顺利。 “南阳的福来?”一位掌柜一听地理位置就打起了退堂鼓:“小娘子切莫诓人。南阳那边可正在闹匪患呢,别等我辛苦买了酒来,没运到半路就叫贼子给劫了,得不偿失。” “不会的。”我竭力劝说,“南阳的匪患都在城北,您这儿是南边,根本挨不着,从城南进城,安全得很。关键是酒价便宜,转手一卖,包赚不赔。” 掌柜意动,但他儿子是个保守派,立在柜台后头直哼哼:“爹,还是算了吧,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刚还见这人游说二叔,被撵出来不死心,居然又跑来我们盛恒……” 我恍然大悟,原来方才宁顽不灵,一口咬定我是骗子的昌恒酒店老板是这一家的二叔。这叔侄两个都长着一色一样的络腮胡,眼睛狭长,脸形粗放,还都有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嗜好,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气道:“我已经明白告诉你们了,我有私心,但却是为了能与福来公平竞争,于你们并无妨碍。”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着别的坏主意。”络腮胡固执己见,想象力十分丰富,“不定你们与福来联手设了局,专门诓骗我们这些外乡人远去买酒,不义之财两家均分呢!” 我胸中气闷:“福来的酒价明码标价,酒水品质你们也可当场开坛检验。难道我们与福来联手就为了亏钱不成,这合理吗?” “何为检验?你这人言语古怪,不足为信。”络腮胡是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将一摊手,表示自己已经看穿了我的阴谋,“就算你并非为了钱财,也必然为了骗取他物。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愿再多费口舌,忍着怒气走出盛恒,身后传来思路极广的络腮胡洋洋得意的炫耀:“爹,这种骗子我见得多了,外表上纯良无害,实际包藏祸心……” 我已无力吐槽。 好在这样的店家只是少数,大部分酒铺的掌柜虽有防人之心,却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将人一棍打死,顶多在收货时仔细查验以免货不对板。 据说有位将信将疑的酒贩从福来进货归来后一连数日脸上都挂着梦幻般的微笑,三观遭受了严重的打击:“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差点就错过了暴富之机……” 掌柜娘子摸了摸头钗,用帕子捂着嘴笑地开心。 眼看着福来的生意火地几乎要烧起来,掌柜一面高兴一面忧心:“不知福来会否禁止商家买酒,若是只限——唔,如南霜所说——‘零售’,我们就不得不怂恿相熟的掌柜去闹了。” “闹就闹呗,闹得动静越大越好。”掌柜娘子不以为意,“横竖咱们准备充足,一旦限——嗯——限售,就让人堵住福来的门一葫芦一葫芦地买,买尽为止,让排在后头的酒客买不到酒。” “若是一人只限一壶呢?” “福来的伙计能认得几个人,凭什么分辨这人买没买过酒?”三国又没有身份证,哪怕明知有人重复买酒,福来拿不出证据也只能认栽。 “倘若每日限卖几百壶低价酒……” “那更省事,除了前头那几百壶,后头的咱们就能同他们公平竞争了。”如今掌柜娘子只求酒铺能照常经营,至于盈利的多寡,来日方长。 掌柜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年关将至,正是各家酒铺大力屯货之时。但愿福来能早日悔悟,否则待商家集聚,迟早会亏地血本无归。”他叹了口气,虽是惋惜的口气,却难掩幸灾乐祸。 第20章 说书 福来关门大吉了!前几日门庭若市的盛况不再,如今唯有歇业告示下零星地站了几个酒客,三三两两地议论福来倒闭的原因。 空闲许久的我重新忙碌起来,正清洗着酒具上的陈灰,阿香突然凑过来拉扯我的衣袖:“南霜,方才我恍惚瞧见,掌柜躲在柜台后头偷偷抹泪了呢。” “如此。”我虚应一句,心中并无意外。从早晨开始,掌柜今日已经端坐在长凳上打了两个时辰的算盘,但其实铺中连续数月不曾开张,他根本无账可算。想来,应该是他不愿让我们这些小辈看到他喜极而泣的模样,所以有意加以掩饰。 毕生心血劫后余生,若非亲身经历,旁人根本无从体会个中滋味。 此时此刻,就让掌柜一个人静一静。 “南霜,此次多亏你求来孔明先生的妙计,改日我和夫君必将登门致谢。”掌柜娘子个性爽朗,无法领会掌柜心中忽悲忽喜的文艺,毫无体贴之心地坐到掌柜身边看他打算盘,每往上拨一分筹码,脸上的笑纹就多一分,喜不自禁。 掌柜心下一叹,不着痕迹地掩住眼角的泪意,哑着嗓子郑重道:“确该谢过先生大恩。待初雪落了,我为他酿几坛雪梅酒,聊表心意。”一坛酒值不了几个钱,但雪梅酒的酿造工艺十分特别,必须工匠连续三天匀速摇动酒瓮,七十二个小时不得停歇,否则就会因发酵过度而变臭,无法入口。在没有机械设施辅助搅拌的三国,酿造难度可想而知。 掌柜娘子嗔怪道:“雪梅酒虽难得,但口味寡淡,价钱低廉,未必能讨孔明先生欢心。依我看,不若送些鸡鸭布帛,真金白银换回的才得用。”掌柜娘子讲求实际,以己推人,素来认为礼重情意才会更重。 掌柜大惊失色,连连摇头:“婆娘无知,怎能送那些俗物!孔明先生是读书人,送食材岂非侮辱?” 掌柜娘子不甘示弱:“读书人又如何,读书人难道能不食米肉不成?竟嫌弃我无知……” 吵闹声愈演愈烈,我与阿香相视一笑,发自内心地温暖。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该是阿香和何大诚离开的日子,但他们现在却仍旧留在铺中,陪我一道干活嬉戏,一起经营可以预见的蒸蒸日上的未来,真好。 因为酒铺的起死回生,我坚持认为建安十二年是我穿越以来经历的最神清气爽的一个冬天,但是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寒冬极其难熬。十几天前,由于少了孔明策划的博望坡大火,刘备被夏侯惇所引的十万曹军大败,仓皇出逃未遂,最终与关云长一起被于禁、韩浩等人乱箭射杀。 历史在这里打了一个结,原本将成为三国一霸的刘备提早丧命,张飞怒火攻心,纵马混战,与赵云二人合力夺路向荆州方向脱出。曹军追而不得,鸣金收兵,入驻新野。 谁知其后又有奇袭。 “次日曹军庆功,众兵将饮酒取乐,至三更方歇。曹军睡梦中忽闻厮杀声四起,喊叫震天。夏侯惇仓促穿衣出营,守门军士飞报西、南、北三门俱火起。迎风一望,满目炼火,红光连天。夏侯惇焦急上马,未及坐稳,便闻一声大喝,哈!竟是张飞从南面为二兄报仇奔来。夏侯惇大惊,躲过张飞一枪,不敢恋战,见东边火力稍弱,拨马奔逃,张飞追杀。与此同时小将陈岳、钱潮二人各引军自西、北两面杀出,堵截曹军,于混战中取于禁性命。”福来倒闭之后,铺面很快就被林家赁给另一个江浙商户卖茶。新店主颇有经商头脑,从家乡带来一位尽览天下事的“江湖百晓生”,每日晌午在茶店中坐堂说书,成功引来大批关心时政的茶客,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百晓生一拍惊堂木,眉尖一挑,唾沫横飞:“夏侯惇且打且退,在距东门二十米处与韩浩、夏侯兰汇合,却见前方有一少年将军跨马横刀,竟是关羽义子关平。夏侯惇暗叫一声苦,挺抢迎战,夏侯兰协攻,关平力有不及。然片刻之内张飞追至,舌绽春雷,双目血红,将夏侯惇当作靶子一阵猛刺,当胸戳出碗大窟窿,鲜血喷涌。”他比划了一下伤口的大小,缓了口气,继续道,“曹军见主将伤亡,一时间群龙无首,四方逃窜,自相践踏,踩伤无数。夏侯兰、韩浩率残军乘乱窜出,路遇一持剑小将,自称秦樊,冲杀一阵。奔二十余里,又与小股敌军迎头撞上,领兵者邵喆,再一阵厮杀。及至天际大亮,人马困顿,方才逃至白河边。夏侯兰暗自庆幸已经逃出生天,哪知赵云早在上流截住流水,只待听闻下岸马嘶便令士兵放水,河水奔腾,汹涌而下,曹军不精水性,溺水伤亡者以万计,韩浩也死于洪水之中。” 经此一战,钱潮成名。众人归至新野,大旗升起,上书一个斗大的“刘”字。有好事者问之,营中将士称自家主公为先帝三子刘曦,乃当今小天子刘协的异母弟。 阿香在墙角蹭听了半日的大书,怪问掌柜道:“莫不是我记错了,这刘曦不是个傻王爷吗?” 掌柜也一脸纳闷:“传言陈美人所诞龙凤胎是痴儿傻女,平安王刘曦意识不清,表情可怖,常无故摔器毁物;胞妹盛阳公主目光呆滞,反应迟钝,被滚水烫着也不知疼痛,仍咧嘴傻笑……”他皱着眉头看向店中酒客,“难道是世人误传?” “不无可能。”店中正坐着几位读书人,虽然未曾出仕,也很乐意谈一谈这天下的局势,热心地为众人讲古道:“昔日先皇在世时,何皇后与董太后不谐。何皇后欲助亲子辩登极,董太后却更看好由王美人所出的当今圣上。先皇虽偏爱今上,但因立嗣以嫡的祖制及何氏势力犹豫不定。先皇驾崩后,何皇后的异母兄何进拥刘辩为帝,封今上为渤海王,月余又改封陈留王,封刘曦为平安王。后何进为宦官十常侍所杀,袁绍、十常侍、卢植、闵贡等人几番混战,直至董卓废杀刘辩、另立年方九岁的当今圣上,方才尘埃落定,其中凶险不言而喻。三皇子刘曦生母难产早亡,外无外戚倚仗,内无父祖宠爱,且比之圣上还要年幼两岁有余,若为自保装疯卖傻,免遭夺位之祸,也未可知。” 阿香不相信道:“但他当年才七岁……” 学子争辩:“天赋异禀者多矣!何皇后善妒,陈美人与王美人皆为其所害。先皇为防圣上步生母后尘,将其送至董太后宫中养育,方才使其逃过一劫。而三皇子既未得太后照拂,也不曾听闻先皇庇护,却能成为先皇存活于世的三子之一,这本身便不简单。” 他的同伴点头赞同:“董卓胆大妄为,曾将圣上与平安王软禁。虽然之后吕布为貂蝉刺杀董卓,但几经辗转二位龙子又落入曹操之手,必被严加看管。平安王能从他手中逃出,奔至新野打赢这一仗,想来绝非池中之物。” “当今天下,乱世将起啊!”倾巢之下无完卵,百晓生的叹息顺风飘入酒铺,引来铺中酒客的忧心。 第21章 敬酒 南阳与新野相距不过百里,刘曦占领新野后不久,关于他的消息就沸沸扬扬了起来。因他在坊间传闻中素来是个“傻王爷”,便有好事者为他的“惊天大变”编出了好几个神话传说,各个说地有板有眼,听众甚广。我家隔壁茶店的那位百晓生自然也不甘落于人后,一连数日都在店中宣扬王母娘娘的功德——据说正是王母娘娘慈悲,不忍见平安王癫狂痴傻,方才将琼浆玉露点在他额上,顷刻间治好了他的愚症。 阿香向往不已:“倘若我弟弟也有此番奇遇就好了,王母娘娘在他额上点一点,他便再也不会记不得字了。” 我不由莞尔:“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阿香的弟弟虎儿未满三岁就被望子成龙的娘亲抱去私塾窗外蹭课,这么小的孩子能安心向学才是怪事。 掌柜也赞同道:“切莫轻信流言,那平安王看似光鲜,实则隐忍数载,厚积薄发,想来内中苦辣茹人饮水,冷暖自知。”一如外人看来刚刚挤垮了对手理应春风得意的掌柜,经历过福来的打击后也元气大伤,多年积蓄毁之一旦。 他近日异常忙碌。哪怕向福来买酒对各大酒庄、酒铺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但人家既然不辞劳苦来回奔波,掌柜就该承他们的情。因此,即使掌柜娘子一再嫌弃雪梅酒物贱价廉,但待初雪盖住了砖瓦,掌柜仍旧用洗净的器皿接了雪片,将自己关在室内专心酿酒。 开坛的那一刻,清冽的酒香绕梁而上,然后缓缓沉淀在每一位宾客的舌尖。 席上坐的皆是在福来酒战中向掌柜伸出援手的贵客,大半家中都做着酒水生意,闻到酒香,立即便有识货的老板辨出品名来:“是今年新得的雪梅酒?这可是难得,雪梅费人工哩……”卖不出高价,也无法量产,所以虽然属于南阳特产,但利润稀薄,渐渐的愿意酿造的酒铺就少了。掌柜日夜不眠,劳作三天三夜,也才得了成人手臂长的一坛。席上众人一人分得一盏,再多就没有了。 幸而今年南阳雪紧,自初雪落后就不曾停歇。宾客们众人就着雪梅赏雪景,偶尔吟几句无伤大雅的酸诗附庸一下风雅,应景又惬意。 阿香奉上佐食,掌柜率先举盏致谢,觥筹交错间,席上逐渐热闹起来。 “南霜,我要你敬一敬。”掌柜已有几分醉意,身形摇晃,双眼蒙着雾气,吐字却十分清晰,“这一回,实在多亏你相助!”他心存感激,已经谢过我许多次,却仍旧意犹未尽,双手持盏,也不管我愿不愿意与他喝,仰面很干脆地饮尽。 留下我对着杯斟地满满的酒杯愁眉苦脸。 “这是掌柜敬的酒呢,必要饮干的!”阿香挤挤眼,很没义气地拉了掌柜娘子过来起哄。掌柜娘子干净利落地点了个头,扬手就把住我的酒盏,大力将酒水灌入我的肠胃里。 “咳咳咳!”我被呛得咳嗽不止,掌柜娘子却笑嘻嘻地撇开头去,假装没看见我的惨状。 阿香幸灾乐祸,拍着我的背嫌弃道:“怎这般没用?你需多加练习,哪有这般不会饮的酒娘呀?简直丢尽咱们酒铺的脸!” “歪理!照你这么说,没杀过猪的就不能吃猪肉了?”受限于简陋的提纯技术,三国无烈酒,但哪怕是白水也经不起掌柜娘子不管不顾地猛灌。我扑过去想让阿香也体会一番呛酒的滋味,她警惕地直起身,自欺欺人地掩住酒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窜出门去。 席上,酒过三巡。 掌柜一晚上不知道了多少次谢,数碗黄汤下肚,舌头早就辨不清楚话音。可他心情极好,一边哼着找不着南北的小曲一边兴致高昂地在酒铺中翻找,直把所有樽和觚全都抹到地上才消停,顺手挽过一位好友的肩膀,好哥俩捋起衣袖开始划拳。 “来啊!喝!”何大诚抱着酒坛跑过,被一个面生的汉子拉到一桌,来来回回地劝酒。 眼瞅着没人注意,我悄悄离席。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尝不出酒的美妙,只觉它如同良药一般苦口,能少喝绝不多饮。昨日去草庐送雪梅酒时,我还问过孔明爱酒人士的心理。孔明将羽扇摇了两摇,弯眉浅笑:“君子善饮,自有一番雅致风流。” 风流这个词,在后世并非褒义,三国时却极受推崇。我撇撇嘴,异议道:“说得好听,依我看,只是一帮清高自诩的书生自娱自乐罢了。” 名士多好饮。但名士气度,哪里是几杯水酒就可以涵盖的。没有真才实学,哪怕学得了浅斟小酌的优雅姿态,也是得其形不得其实。南阳号称风雅之士集结之地,但当战火袭来,最先弃城远逃的,就是这些铮铮傲骨的名人雅士。 我不解道:“平安王以德服人,许诺不欺民,不屠城,不取百姓一分一毫,为何还有如此多的富户举家北迁?” “正是不欺民才吓跑了富户。”窗户微开,室外那棵十几年高龄的桑树已经被移了位置。绚丽的晚霞自天的那一边烧来,照在林月洁新砌的矮墙上,雪光刺目。孔明将我的书法作业平铺在桌上,拿蘸了朱砂的毛笔在纸上画圈,一心两用道:“战事需钱财支撑,养兵又极耗粮晌,平安王空有其名,连个封邑都不曾有,如今既允诺了不从百姓处搜刮,便只能拿富户开刀了。” “那可未必。”我不赞同道,“皇室虽然微弱,但数代积累,奇珍异宝不计其数,随意拿出一样都价值连城。”一个七岁就知道装疯卖傻的人,长大后离开皇宫,难道还会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成?据闻前阵子黑市上流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卖出了千万铢钱的天价,这样的珍宝,若说之前蛰伏于民间,我是不信的。 孔明笑道:“卖物可富一家,却不能活一军。平安王所图甚大,即使盗空皇宫宝库,也终有弹尽粮绝的一日。此刻他势力未稳,求名心切,愿让小利换取支持,即使偶有富户不识时务,也未见凌厉手段。但此举恐不能持久,待他站稳了脚跟,羽翼渐丰后,就该另有一番光景了。” 名士世家不怕资助钱财,但凡能在乱世站住脚跟的家族,多懂得审时度势,即使押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关键在于平安王当不当得起他们的投资。 数日前,平安王已在新野树起义军大旗,矛头直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扬言要直入许都救形同软禁的刘协于水火。他“清君侧”的幌子虽然打得冠冕堂皇,可天下人皆心知肚明,假若平安王入主许都,大汉天子绝对要换个人做了。在皇家,兄弟夺位本是家常便饭,平安王身上流着先皇血脉,头上顶着正统之名,与曹操、孙权等意图“窃国”的诸侯不可同日而语。他生来就是“王”,取的是自家江山,才刚起势就应者如云,风头强劲。但是同时,曹操盘踞在北,孙权执掌江东,张鲁以五斗米教得万民朝奉,刘表、刘璋虽然暗弱,但在地方上也有数十年积累之功,轻易不可撼动。相较之下,刘曦不足一万的兵力简直如羸弱的蝼蚁,不堪一击。 从龙之功虽然诱人,但当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时,甘愿扑火就义的勇士就只剩下真正的汉室死忠。而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孔明将画完圈的麻纸还我,他仍穿着白衣,可我自离开草庐后,心态变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轻易便会犯花痴的女孩。我抬头问他:“先生曾言惟有汉室方为国之正统,如今平安王举事,先生欲追随乎?” “近日我夜观天象,帝星微弱,乱象已现,平安王大有可为。”孔明看向我,目光隐有流光闪动,“但我一介布衣,名不见经传,未得引荐,贸然投靠,反而不美。” 名士出山如同新皇登基,倘若能假意推辞,得人三催四请,便能博出个淡泊名利的美名。我原以为刘备三顾茅庐是他与孔明无缘之故,现在听孔明言语,十之*倒是他有意为之:“先生竟也在意这些虚名?”明明心里愿意地要死,表面上还得摆出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模样,实在考验演技。 孔明脸不红心不跳,摊开手坦诚地很:“孔明亦是俗人,舍不得功业,愿殚精竭虑求一个青史垂名。” …… 我牙酸道:“原本徐庶走马荐诸葛,刘备携弟顾茅庐倒能传为一段佳话,可惜为我所阻。如今平安王虽近在眼前,但刘表视其为洪水猛兽,命军士于边境处森严戒备,断无可能放他入南阳觅贤。先生若想等平安王登门相请,恐怕等到花儿都谢了也不见得能如愿。” “那也得等着。”孔明不以为意,不知为何心情颇为愉悦,竟然哼唱起《梁甫吟》:“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我捂住耳提醒他:“这是葬歌,凄惨悲切,唱多了不吉利!” 孔明不为所动,继续高歌:“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第22章 除夕 初雪之后,气温跌至零下,室外哈气即成水雾,寒风打着响哨,扬起南阳街头巷角高挂的幌旗。 福来倒闭地正是时候。烈酒暖身,酒水是冬日消费大项,掌柜听从我的建议,撤去铺中两张方桌,腾出空来换作吧台,温酒的暖炉昼夜不息,生意愈加红火。“真是瑞雪兆丰年啊!”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刚从破产的大浪中缓过神来,恨不能全天候开业,生意一直做到腊月二十八方歇。 “落门嘞!”随着响亮的唱和,掌柜亲自将门口的木板码上,板上贴着红条,告知乡邻明年初八开市。掌柜娘子满脸堆笑,给我们几个丫头伙计一人散了一个足两的红包,还专门去道观求来大吉大利的护身符,嘱咐我贴身收好:“世道乱,你一个女子孤身守店,要靠符纸保平安的呢!” 除夕团圆夜,阿香、何大诚是本地人,家中自有父母翘首以盼。掌柜刚熬过一场大劫,今年要带着妻儿回老家祭祖,求祖宗保佑生意兴隆。细算下来,唯有我可以留在铺中看门。 掌柜扯来厚布将房门掩紧,又往瓮中压实了酱肉腌菜,满面歉意:“后院挂着腊肉,是专门给你留的,你务必吃完,别为我节省。夜里记得紧闭门户,谁敲门也别理,万一真有急事,就将后屋的红灯笼升到阁楼高处,街头王掌柜的见了,必会赶来帮忙。”他不放心我一个女人看家,专门委托了交好的乡邻看顾,实在忧心太过。 店中虽然留了不少酒、物,但像除夕这样的良辰吉日,即使是强盗偷儿都要赶回家吃团圆饭,哪个有兴致漏夜开工?黄昏时分站在街上左右一望,万家闭户,唯见炊烟袅袅,大路上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前世家乡过年总是焰火不绝,三国却连鞭炮都没有普及,整个除夕夜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句欢声笑语漏入耳中,细听却又没了。往年我在草庐中过节,奉茶、捧墨正在爱玩闹的年纪,诸葛均又好打趣,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不觉就守过了年。习惯了草庐中的热闹,今夜形单影只,总觉得时间分外难熬。 待嚼完了腊肉喝尽了梅饮,往财神爷的佛座前一瞧,竟连一炷香都没烧完。烛火映着我的身形,影子拉得长长的,还在墙角折了个弯,更显四周空荡寂寞。 我将掌柜娘子制好的火腿架到锅上蒸着,心中努力劝自己多吃几块,毕竟是大年夜呢,不能太亏待自己。既然已经不得陪伴,至少也该吃顿好的。 可是,味蕾好像也放了大假,半点品不出猪肉该有的美味来。 不知此刻草庐中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自从帮助掌柜渡过难关后,孔明仿佛突然意识到了我这个人的存在,隔三差五就会打着检查功课的旗号来酒铺提人,偶尔还会“顺道”上门来买酒。我虽然暗自欣喜他态度的转变,却也知道天上不会平白掉下馅饼来。孔明如此,必有缘故,只是以我的榆木脑袋,猜不透也想不通罢了。 我知道自己还爱他,但是好像已经过了最爱的那个阶段。如今孔明看那张俊脸,赏心悦目如昔,我却再也不曾出现过心律失常、血压急升的状况。 这大概就是很多人口中的“成长”。 于是当孔明轻叩门扉,一身风雪进屋的时候,我望着他身后那片白茫茫的大雪,首先跃入脑海的想法是:“这么冷的天还拿把扇子,先生的思维果然异于常人。”半点不曾想到他顶着严寒走的十几里雪路。 孔明难得楞了楞,而后轻笑着将缀着冰渣的扇子搁去火炉旁解冻,十分大义凛然地解释道:“持正,不因时易,是为雅。” ……懒得跟这个神经病讲话。 我把喝剩下的骨汤端上桌来堵他的嘴。 孔明浅尝了一口,讶然道:“汤中怎有股酒气,你加了菜酒吗?” 当然。孔明不爱菜中夹杂酒味,所以我在草庐中做菜从来不加料酒。但我前世从小吃到大的菜酒,进了酒铺后就地取材,很快就改回了习惯。 今日生肉下锅时不知道孔明会来,自然只顾着自己的口味。 “其实,细品之下也别有一番风味。”孔明嘴上虽然赞了几句,手中的勺子却再也没碰过锅里的汤,只捡着桌上酱肉、白斩鸡、花生米等不加酒的菜海吃一气。许久未见他这般狼吞虎咽的模样,我只觉十分刺目,不由皱眉道:“草庐中没准备年夜饭吗?”莫不是林月洁欺负人,大过年的将夫兄赶出了诸葛家的大门吧? 孔明略加思索便知我想歪了,好笑道:“你别错怪了林氏,她三日前便同均弟出发去江东看望兄长,故而今日仅有我一人在家过年。” “连年都不过,赶着去江东?”我狐疑道。新妇拜见长兄理所应当,可此去江东路途遥远,即使快马加鞭也得走上一月有余,断没有年脚边上还冒雪赶路的道理。他们大可以等到正月十五之后再启程。 “兄长来信,说孙仲谋有意开春后举办聚贤会,来者不问出处,只需有真才实学便可成为孙家入幕之宾。”诸葛瑾的本意是请两个弟弟都去东吴一试,倘若有幸能得孙权青眼,将来上阵亲兄弟,诸葛家必可在东吴打下一片天地。可惜,孔明无意辅佐孙权,坚持继续流在草庐中静候明主,而诸葛均与诸葛瑾相别数年,感情上更倾向于与二兄共进退。 只有林月洁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时机,一力说服丈夫成行:“二兄十数年蹉跎,如今仍然文不成武不就,难道夫君也想如他一般不成?况且,二兄好歹还有多智之名,夫君却才名不显,若无长兄举荐,如何出仕?”她并非有多看好东吴的发展,却晓得旁人或许会慕名前来求孔明出山,却绝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来南阳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诸葛均。 士农工商,林家数代经商,社会地位却是长久以来的心病。林月洁不了解政治,可她自小就立下了当官太太的志向。她与诸葛均大婚之日诸葛瑾远在东吴,未能回南阳观礼,林月洁有心加强与夫兄的联系,专门写信亲近长嫂长嫂,之后更是常送土产节礼,礼数十分周全。因此此次东吴要办聚贤会,诸葛瑾还未有所动作,林月洁就已经收到了樊氏的消息,备下大段游说诸葛均的说词。诸葛均自估才能不及二兄,想来若要靠一己之力出仕不易,也觉妻子说的理由很有几分道理,不由有些犹豫。 最后还是孔明一锤定音:“左右在南阳也无事,既然拿不定主意,不如往江东一行,观其俗视其势,其后再做决定。” 诸葛均深以为然。当夜就告知林月洁收拾衣物细软,启程奔东吴而去。 是以,今年草庐中只剩下孔明与奉茶两条光棍相依为命。 我诧异道:“奉茶怎么不来?”奉茶是孤儿,除了草庐无处可去。 “他要留下看家。”孔明毫无扔下小厮跑来吃独食的愧色,理直气壮地很,“无须担心,我给他封了红包,他白日买了不少糕点零嘴,绝不至于饿肚子。” 除夕夜吃糕点,真心得为这苦命的忠仆鞠一把辛酸泪。 我瞪目道:“待会走的时候带点鱼、肉回去,叫奉茶也过过年。” 孔明厚着脸皮起身:“如此,亮便代奉茶谢过南霜小姐了。” 我不理他,将碎茶搂进掌心,投入壶中,目视嫩绿的叶片在水中翻滚。不多时,茶香便在室内荡漾开来。 我是不爱喝茶的人。前世饮品业发达,奶茶、可乐、果汁任君选择,无论哪一样都比苦中带涩的绿茶要好喝。到了三国,茶成了饮料大宗,可是身价不菲,最贵的明前狮峰价比黄金,哪怕普通清茶也非百姓人家可以负担。因此,我对于孔明明明穷的叮当响,可还是要打肿脸充胖子买茶喝的行为恨之入骨。连饭都吃不饱了,还吃什么茶? 不过,方才看到孔明带来的冰冻羽毛扇,我倒是有点理解所谓名士的龟毛心态了——跟现代人勒紧裤腰带买奢侈品一样。即使挎着lv挤地铁,那也代表了一种积极融入上流社会的精神气。孔明的祖辈们都属于士人阶层,可他却未能庇得祖荫。倘若再不继承点文人雅士的癖好,安心在家务农种田,几年之后,必然会被仕途抛弃。 在三国,但凡有点权势的人,都不屑于同俗不可耐的商贾农夫为伍。孔明若是一个不知茶禅三味的莽夫,纵然再才华横溢,也不会有伯乐将目光投注到他的身上。 他的羽扇与他的茶一样,是一种鲜明的阶级标记。他借此向诸位潜在的雇主发出邀请。 孔明接过茶盏,细品之后放回几上,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的煮茶技艺精进不少。” “是我家掌柜的茶好,与茶艺有什么关系。”我于茶艺一道毫无天赋,铺中事忙,更不可能有时间练习。我熄了茶炉,室中突然暗了下来,孔明的脸色随着跳跃的烛光明明灭灭,神色不定。 除夕夜孤男寡女的团聚太暧昧,我不愿再放纵自己心中空渺的希望。 这一回,就由我来下逐客令吧。 第23章 婚帖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睡眼惺忪间,依稀看到一个神似孔明的木偶娃娃侧立床前,映着日光,轮廓分明,岁月安好。 脑中还有些糊涂,昨晚的夜话逐渐浮上心头,不觉有一丝恍惚。孔明说,黄月英已经觅得佳婿,二月后成礼。我与黄家交好,需得备大礼相贺…… 大红的喜帖跃入眼帘,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只觉帖上“黄氏恭请”四个大字耀地刺目。 “怎么可能……”我喃喃。室内烛火摇曳,在墙上描出两道狭长的影,一坐一立,光影斑驳,令人生出身临梦境的错觉。 “为什么不可能。”孔明的语气意味深长,“黄小姐特意带话说,同你相识数年,颇为投缘,因此力邀你出席婚宴。” 我恍然,心底有些被窥探到心事的羞恼,又恨孔明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可恶。他如此聪慧,不可能没有察觉我对感情的动摇。可他却在我下定决心要将他推出门外的前一刻公布了这样一个消息,不表态,不说明,仿佛就事论事一般地公事公办,束着手站在岸边任由我一个人在苦海中飘零。 可是心中的窃喜是如此真实。孔明几近而立,但在这世上走得近的女性,两只手指便数地过来。除了我,就是黄月英。 如今黄月英率先定下婚约,是不是意味着…… 不。 世上弱水三千,能成为诸葛家妇的女子千千万。倘若他真的有心,就不该放任我单恋挣扎。倘若不是了解他的为人,倘若没有后世史书上“高洁”二字为他的人品作注脚,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个游戏花丛、玩弄感情的浪荡子,将旁人的痴心视作亵弄的玩具。 口中质问的话语几乎快要脱口,最后还是被我咬牙咽了下去。有意思吗?他已经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他假装视而不见,不是已经间接表明了态度? 何必自取其辱。 借酒浇愁,昨夜,我费了九年二虎之力才将自己灌醉,借着酒疯将孔明轰出门去,然后对着门板痛哭流涕:“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不要再来招惹我,我不想再看到你……” 酒精作用下,印象已经十分模糊,只依稀记得门板后头传来的焦急的敲门声,以及朦朦胧胧的道歉。 梦里似乎有人说心悦我,但肯定是我醉糊涂了,脑子发了神经。 几日后果然传来消息,沔南名士黄承彦将爱女月英许嫁妻弟蔡瑁之子蔡眩,姨表作亲。孔明又来过酒铺几次,但吃过团圆饭,何大诚和阿香就已经回酒铺上工。我躲到房中避而不见,使上全部心力同丝线作斗争,终于赶在婚礼前绣出一块勉强看得过眼的红帕,充作贺礼。 “看看这绣的是什么,山?”掌柜娘子拎起帕子,啼笑皆非:“真新鲜!我见过旁人送鸳鸯的,送童嬉图的,送并蒂莲的,可成亲送山景儿的,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见!” 我咬牙:“这不是山绣起来比较简单吗?”我四肢不勤,在三国呆了那么多年,能学着把补丁上的针线码齐整已经算对得起穿越女的身份了,真要强求我像土著民一样心灵手巧,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比较爽快。这几座掌柜娘子瞧不上眼的山峰,还是阿香悉心教导了一个月的成果。 “山既不好看也不应景,不伦不类,你怎送地出手?”掌柜娘子把帕子还给我,恨铁不成钢,“挺聪明一个大姑娘,怎在女红一道上这般没有天赋?既晓得手笨,去坊市买些有意思的物件儿不也是个法子?再不济,做只绣鞋裁个小袄什么的,也比帕子像样啊。” “做帕子已经是极限了,做别的还不得难死我?”再说,我哪有闲钱去买贺礼?年前何大诚娘亲病重,我将余钱全借给了他应急。如今何大娘病情虽然稳定了下来,但要靠何大诚微薄的薪资还钱,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像送礼这样的事,没有钱就底气不足,对比旁人准备的龙凤佩、莲子玉,我的礼物简直称的上寒碜。黄月英知晓我的经济状况,假如她因此心生不满,我也无可奈何。不过,潜意识里我相信她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黄月英嫌贫爱富,她也不会痴等孔明数年,直至蹉跎尽了女人最珍贵的光阴。 掌柜娘子拿我没辙,想到旁人家的闺女自小就有母亲在身边耳提面命,只有我孤身一人就背井离乡,女红做的破破烂烂也情有可原,不由心生怜惜:“你都绣完了,临时改图样也赶不及。但婚事讲究吉利,你既打算别出心裁送座山,总得寻个好的说辞,不然蔡家追问原由,你答不上来就贻笑大方了。” 这个不难。好歹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应景的贺词我张口就来:“赵娘子可曾听过《上邪》?里头有两句诗做地很好:‘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哎,这个好,还是你们念过书的人会说话。”掌柜娘子拍手赞了一句,又教我用帕子叠成一只白头翁的模样,一下子就提高了礼物的档次。乍看之下,居然很拿的出手了。 阿香红着脸偷偷问我:“南霜,你把那几句什么山的诗写与我看看呗?”前几日她娘亲给她说了一个从大户人家脱籍出来的小厮,家境虽不怎样,强在做过几年书童,识字懂礼。她想着对方是个文雅人,这几天心心念念地求了我认字,想要学做添香的□□。 这是阿香娘寻遍了九里八乡的媒婆后所能攀扯上的最好的婚事了,阿香内心里自然也是极其满意的,即使听闻未来婆婆性情古怪,也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我娘说,郎君读过书,将来传给子女,说不定咱们家也能教出个士大夫来呢。” 她将未来憧憬地太美好,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婚姻幸不幸福,从来与男方识字与否没有多大的关系。黄月英自己饱读诗书,所嫁之人也颇具才名,但他们两人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婚后的举步维艰。 关于山的诗句,除了饶歌中的《上邪》,还有一句更加有名。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24章 卷轴 蔡家是鼎盛之家,蔡瑁的大姐就是黄月英的母亲,二姐嫁给刘表为继妻,乃是正宗的皇亲国戚。蔡眩本人亦为当代俊杰,相貌堂堂,文采出众,时任中书丞,风头正劲,因此喜事办得十分热闹。 以世人的眼光看来,这是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比之黄家千金下嫁穷窘诸葛郎要妥帖的多。可惜婚恋之事,自古以来便是冷暖自知。大婚之日我立在黄月英身旁看她叩首全礼,传言中得了如意郎君的新娘脸上殊无喜色。 孔明的席位靠前,身上一如既往地穿着月白布衣,只在襟口纹了些喜庆花纹,在一众穿红戴绿的观礼者中十分扎眼。倘若黄月英有心,即使隔着喜帕也能轻易找到他。但她的目光只在初见时顿了顿,转瞬便移开,仿佛看见的只是个不甚紧要的陌生人。 他们的交集一错不错地映入我的眼中,我也不知自己到底作何感想。这两个青梅竹马相忘于江湖本应是我最期盼的事,可是事到临头,心中竟隐约有些相知不能相守的惋惜。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宴终人散时黄月英将我请到内室,从柜中取出个一寸来长的卷轴,当着我的面用红蜡封实,道:“劳烦转交你家先生。” 因着除夕夜的事,我已经两月避见孔明。方才在席上遇见,也故意夹坐在人群中,不令他寻到单独谈话的契机。这样的行为有些幼稚,可我胸中就是堵着一股怨气,催促着我不给他好脸色看,伤人害己。 也许我脸上的神色太过纠结,令黄月英产生了歧义,她难得地解释了一下:“并非信物,只是孔明幼年戏作。我后日回门后便要随夫君远赴汀州上任,途中搬物多有不便,还是将它物归原主为佳。” 她的语气很坦荡,但我却心有戚戚然。若真的坦荡,一纸旧画而已,或烧或卖,哪怕压在箱底带走,又能占多少地方?只是这样的话对上黄月英强掩痛楚的双眸,终究无法脱口。 汀州位处荆襄之西,虽然与南阳一样属于刘表辖区,可是已经与刘璋地界接壤,二者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三国交通不便,黄月英此去若无意外,极有可能与孔明老死不相往来。她不愿当面辞别,必是已经彻底死心。 可我也不愿面对孔明:“夫人何不亲自递交?总是相识一场,将来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黄月英微微叹息,目露惆怅:“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惜别无益,不如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悲伤在室内流淌,相识数载,以黄月英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我对孔明的情思。站在情敌的立场上,我不知该如何劝慰,踌躇半晌,终是接过画轴:“夫人放心,南霜一定将它交到先生手上。” 黄月英似还有言,但嘴微动了动,最终还是囫囵个儿咽了回去。 两天后,我在酒铺逮住来打酒的奉茶,托他将画带回草庐去,仍旧不愿见孔明。 奉茶一脸茫然:“你跟先生到底在呕什么闲气?这几日先生好生奇怪,你又闭口不言,不知在打什么哑谜。” 自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孔明终于明白了我的决心,再没有登过门,只是隔三差五地使唤奉茶送些玩意儿来,有时是一轮风车,有时是几颗糖果,甚至连一只草编的蚂蚱,也兴师动众地让奉茶来回奔波十几里,令奉茶叫苦不迭。孔明的本意,大概是想哄我消气,可是我收到那些与三岁儿童一模一样的礼物,心中越发苦涩。他若真有心求娶,就该寻自家长辈三媒九聘,送这些玩意儿来算什么?即使我不似土著女子那般看中名节,也不愿平白惹来私相授受的骂名。 阿香的评价十分中肯:“咱们这样的贱役,没有不得抛头露面的说法,也难免与外男共处一室。平常收个把东西无甚要紧,但如孔明先生这般……总是不妥。”奉茶虽然送地隐秘,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酒铺中人多眼杂,总有一两个明眼人心知肚明。别的不说,自奉茶来过几回后,何大诚就越发看我不顺眼,有一回还差点指着鼻子骂我不检点。 我郁闷道:“我什么都没收,全退回去了,也明言令奉茶不要再来酒铺。他不听,我能如何?” 孔明并非不懂礼数之人,他如此作为,除了不尊重我之外别无他解。听闻风车之类的小恩小惠乃是时下才子送歌姬婢女最时兴的礼物,即使是当初爱得发狂时,这样的做法也已经超出了我的底线。何况是如今这般爱已蹉跎? 我仿佛是新认识了一个孔明一般,几乎怀疑之前关于他的一切美好都是自己的凭空臆测了。好在几番拒绝之后,孔明再没送东西上门讨嫌,可他再次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对我不闻不问起来。 我已经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有像掌柜这样的厚道人才愿意时不时地再帮孔明说几句好话:“先生既送东西来,就是记着你。你孤身在外,花期不再,若能成为先生的妾侍,也算得一桩良缘。” 何大诚鼻子里直哼哼:“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当,非要上赶着去当小老婆吗?” 掌柜娘子斜他一眼:“你懂什么!诸葛家祖上是做大官的,诸葛先生又有才名,指不定何时就会飞黄腾达。如今他家中没有正妻,南霜跟了他,将来主母进门,少不得要顾念贫贱之时的伺候之功。倘若有幸生下长子,那就更了不得了!” “哼,说到底,还不是半个奴才,任人作践!”何大诚啐了口唾沫儿,满脸鄙视。他自上回自作主张游说来几个商户支援掌柜之后,口舌功夫见长,说话日渐犀利。掌柜娘子毫不示弱,立刻反唇相讥,两人战作一团。 “其实,关键还得看主母的为人。”阿香垂下眼,几乎不敢看我,“我听闻,前两日郭大仙为诸葛先生算了一卦,说他将来的妻子必然家财万贯,旺夫兴子,唯有一样不足——不够贤良大肚。想来,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恐怕不大容易。” 郭大仙鲜少作令顾客不快的预言,这次一反常态,倒显得异常可信。不过,反正我不会去做孔明的妾侍,这一卦卜地准或不准,又与我何干? 第25章 贵客 迎春花开的时候,阿香告诉我有一名贵客来酒铺寻我。 “是何人?”我诧异不已。我来南阳的日子虽然不短,可因为不善交际,总共也没认得几人,权贵更是寥寥无几。 阿香歪着头努力形容:“他未报名姓,只说是故友,带着两个小厮,衣着十分考究。”想了想,又猜测,“他身着夏衣,看上去十分清凉,莫不是刚从南方来?” 可我没有南方来的故交。 洗净了手上的酒糟迎出门来,只见一个矮胖的男子闲闲地斜倚在槐树上,软骨虫一般没个正形,身后两个男仆身姿异常挺拔,轻而易举就将他衬托成了渣。 “哟,南霜,别来无恙!”石广元“唰”一声推开折扇,数月不见,还是往常那副充满了逗比气息的二货模样,讨嫌讨地一如既往。 我怔了怔,好险才安抚住额角乱跳的青筋,上前行了礼。 “你这酒铺真不错,生意兴隆哇!”他十分自来熟地摸摸桌子敲敲椅子,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你一月能赚?报酬想必十分丰厚吧?” ……这关你什么事! 我猜不透他来酒铺干什么,但有很强烈的预感不会是好事。孔明曾经说过,跟石广元说话不能太拐弯抹角,不然他会选择性耳聋,参考他一贯的品行,我深以为然:“你今日来有何贵干?”气温尚未回暖,他就已经把夏令短袍套上了身,颜色还特别醒目,无时无刻不挑战着我脆弱的神经。 在三国哪有男人穿绿色的,又不是审美多元化的二十一世纪! 石广元毫不在意,兴冲冲地前后旋转,欢快地展示他美丽的新衣:“这是我家绣娘刚制的,天下只此一件,你看如何,可是十分好看?” 他这是神经病了吧?我同情地瞄了瞄他的脑袋,努力克制自己别跟个病人过不去,违心道:“还行吧,比较,特别……呵呵,你开心就好。” 石广元不满意,打破沙锅问到底:“特别算好看还是不好看?” “呃。”我噎住,“不……”石广元耷拉下脑袋,像只被戳破了的气球,可怜兮兮的,“……好看。” “真的?你当真觉得好看?”二货青年满血复活。 我无语,就当哄哈士奇玩:“好看,很好看。” “嘢!”石广元一阵欢呼,跳跃着抱住其中一个小厮的脖子,拼命摇,“你听到了吧听到了吧?南霜说这衣裳好看,还不快帮本少爷脱下来!xx!太丢人了,少爷我长这么大没这么丢人过,都丢到姥姥家了!对,我在街上晃荡了那么大一圈,姥姥她老人家定然已经知道了!” 怎么回事?画风转的太快我适应不了,只见石广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耳房,片刻之间就将正在里间煮酒的掌柜赶了出来。 迎上我疑惑的目光,掌柜好脾气地耸耸肩,同样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石先生说他要借屋子换衣裳。” 这是堂而皇之地强占民居啊!我与掌柜面面相觑。 “二位务怪。”石广元的小厮叹口气,认命地来帮主子收拾烂摊子,为我们答疑解惑,“我家先生得罪了诸葛先生,诸葛先生让他穿着绿衣游街,需得南霜小姐一句赞美才可脱下。”所以才出现了刚才匪夷所思的一幕。 我无语道:“广元先生怎么得罪诸葛先生了?”以至于被整的这样惨。 “在下不知,先生并未提及。”家丑不可外扬,小厮伺候傻缺主子数年,早就学会了替石广元遮掩,很有职业道德地守口如瓶。不过,小小给个提示无损于他的忠诚:“小的猜测此事大约与奉茶有关。我和先生从草庐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奉茶被罚站了墙角,头上顶着老大一只鱼缸,惨不忍睹。” 三国体罚合法,为奉茶点个蜡。 石广元来地太高调,不少酒客被他的绿衣裳摄住了心神,各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恨不得直接冲入耳房抢得第一手信息好回去向亲朋好友爆料。——但凡能以石广元为主角的,都是极其挑战正常人接受能力的大事件,这一点只要在南阳呆过一段时间的都知道。 从打扮上看已经恢复正常的石广元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影响力,走出耳房时看到数十双炯炯有神的明亮双眼时还颇为疑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吗?” 围观群众轰然一笑,酒铺中的气氛骤然活跃起来。 有唯恐天下不乱的酒客扯着嗓子瞎起哄:“石先生,您怎么把绿裳儿脱了呀?如此别致的衣裳脱了多可惜!” 石广元也不恼,毫不尴尬地向诸位看客鞠躬作揖,好似后世走上红毯的电影明星。 “石先生这脸皮厚地……”令阿香叹为观止。 石广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事已至此,唯唯怯懦不能避免口舌,反易落下敢做不敢当的话柄。不若落落大方,任人评判,成就一桩风流佳话。” 他虽然智商缺位,但皮相甚佳,换上锦衣华服,佩玉剔透,端的是玉树临风,儒雅风华。 果然有人被他的外表所骗,赞声赫赫:“不为名累,不羁自在,广元先生真名士也!” 广元先生得意洋洋,我强忍住发自内心的翻白眼*,不留情面地赶人:“早些时候听说你被禁足,今日是偷溜出来的吧?现在闹了这么大一场笑话,还不快家去,不然你家太太该寻来了!”石广元已及弱冠,家中长辈正忙活着给他说亲。按说以石家的家底,就是配郡守娘子也是使得的。石太太最初心气颇高,比较着门第帮儿子择了一户鼎盛世家的闺女,谁知这厮荒诞不经的名声太盛,女方死活不愿,差点将石太太气出病来。此事之后,石太太一面强拘着儿子在家循规蹈矩,一面再接再厉,四处寻访。据说近日又瞧上了一门显户,正在询意的关键时期,因此对石广元的管教格外严格,三令五申不准他跨出大门半步。 石广元头痛道:“我家太太眼神不好,说的那些闺女不是麻脸塌鼻就是龅牙黑肤,简直惨不忍睹。光家世好有什么用?x子又不是孔明,得指着丈人家提携!哎,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话说地太快,待出口了才发现不妥,差点咬掉舌头,悔色深重。 可是,哪怕十二万分地懊恼,说出口的话也如同泼出去的水一样,覆水难收。 我沉下眼,严肃问他:“先生方才是什么意思?孔明指着丈人家提携?” “哎呀,非也非也!我说岔了,你千万别当真啊!”石广元叫苦不迭,连连作揖妄图蒙混过关,可是我不吃他这一套。旁人这样说可能是出于对孔明的嫉妒侮辱,我大可以一笑置之。但石广元是孔明的师弟加上挚友,他也有此想法,必有缘故。 石广元几乎想要一头撞死:“你这姑娘,怎能如此较真……若被孔明知晓,我……士为知己者死,君子重义,我不能出卖故友……哎,不可说,不可说,说了恐怕会被孔明灭口……” 他絮叨许久,我耐心磨尽,直接捏住他的软肋:“翠华院的倚红姑娘钦慕先生久矣,这当口儿,我不介意与石太太谈谈她与先生之间的风流韵事。” 石广元瞠目结舌,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你怎知倚红姑娘!” ……就他那点破事,南阳街市上早就传遍了,也就只有终日自锁在宅院中的贵女们被蒙在鼓里。 石广元咬牙,认栽道;“罢了罢了,我娘手段了得,倚红姑娘纤纤弱质,你可千万别断了她的生路!我,我可以告知你原由,但你过耳便忘了罢,千万别让孔明知晓这些话出自我之口,不然我恐怕……” “少废话!” “好吧!”石广元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心虚地看看我,“孔明之前不是与黄小姐性情相投吗,按理两人相识于豆蔻,早该定亲了——别这么瞧着我,那时你还尚未来南阳呢——他们之所以拖着婚期,是因为孔明不肯松口。” “为什么?”他把我说糊涂了,“黄家是荆襄望族,黄承彦老先生学富五车,交游广阔,倘若孔明先生要找个得力的岳家,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愚笨!”石广元好为人师,见我不解,自以为找到了智商上的优越感,解释道,“你也不看看黄小姐的母家是哪个?蔡氏啊!蔡公当年既将黄小姐的姨母嫁了刘表为继妻,就相当将满门荣辱俱系于刘表身上。之后刘表次子刘琮娶表妹蔡氏,刘蔡两家愈发紧密。刘表兴则蔡氏兴,刘表亡,则蔡氏亡。” 我明白过来:“你是说,孔明先生不看好刘表?” “然也!孔明身世不显,可以依仗之人不多,姻亲自古以来便如跳板,可却也恰似双刃剑,极易伤人害己。”石广元摆出个“孺子可教”的pose,教导我道,“郭孝奉有言:‘表,坐谈客耳’,可谓贴切。刘表多疑无决,大公子刘琦、二公子刘琮陷入嗣子之争,蔡氏出于亲缘,必鼎立助二公子上位,但刘琮怯懦,寡才少德,非明主也。你仔细寻思,倘若将来英雄逐鹿,刘琮败落,无论最终花落谁家,蔡家都将为新主所忌,到时孔明境遇必然艰难。二主之臣立场尴尬,孔明既希望得婚事助力,又不愿为之拖累,故以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可是,娶了黄家小姐并不代表他必须效忠刘表。”真实的历史上,他娶了黄月英,却投了刘备。 “除了刘表,他还能投靠谁?”石广元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孔明的兄长在东吴为官,奈何江东已有一个根基深厚的周瑜,一山难容二虎。曹操麾下兵多将广,人才济济,谋臣智将不知凡几,想要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其他张鲁、刘璋之流,偏安一隅,只顾守成,难有建树。” 孔明胸怀大志,不可能一辈子不出仕。但是放眼天下,恐怕也就只有一个刘备可以全身心地信任他,在他其名不见经传之时就将全副身家都压在他的谋略上。 而如今,刘备已经死了。 石广元总结道:“孔明一旦娶了黄家小姐,出仕荆州就势在必行。” 我恍然大悟。历史上刘备求孔明出山相助时正寄刘表篱下,所以严格说来,当时他投的仍是刘表——是刘表给了刘备地盘,让他屯于新野,令他得以完成发迹前的原始积累。 由此可知,孔明与刘备的君臣相得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因为刘备依附刘表,所以孔明与蔡家的姻亲关系对他来说是助力而非阻碍。而后刘表病逝,刘备用人不疑,愈加倚仗孔明才干——撇开孔明的个人能力,这同时也是孔明的机缘。换一位主公,恐怕他就不一定能取得上位者的信任了。 时也,命也。 如今,孔明拒绝了与黄月英的婚事,是下了与蔡氏一刀两断的决心吗?虽然刘琮软弱,孔明的抉择不可谓不明智,可是,有他与黄月英十数年的感情在前,这样的选择令人寒心。黄月英为他耗尽青春,最终却等来一句无情的拒绝。 我无端生出唇亡齿寒之感,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突发急症,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恐怕,我从来不曾真正看清他。 是我太天真,权倾朝野、名垂青史的忠武侯,又怎么会是醉心儿女情长的小白羊? 石太太派管家来酒铺捉逆子回家,石广元见我神色不定,眸光灰暗,挣扎着同我说话:“南霜你脸色怎如此难看——哎,石安,你等等,容我再说两句!我话还未说完啊!南霜,我今日是来道歉的,方才被你一打岔害我忘了正事……”话音未断,就被管家强行带走了。 我什么都不想听了。天空阴霾,阳光不再。 第26章 刘曦 我开始打点行装,准备远行。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在南阳数年,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两件夏衣,一套冬装,便是我的全部家当。想当初我来时包裹中尚有几支凤钗撑场面,只觉流年飞逝,心生挫败。 除了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做了一场自编自演的黄粱梦之外,简直一事无成。 好在我终是醒悟了。 阿香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东边还在打仗哩,你真的要走吗?哪怕你哥哥突然传了音讯来,团聚心切,你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她的婚期定在五月,相交一场,私心里,自然希望我能吃过她的喜宴再出行。 可我已不愿留在南阳这个伤心地。 当年我来南阳,一来是因为离家出走后无处可去,必须寻一处远离战火之地落脚,二来则是为了见一见从前世起就心仪不已的孔明。如今时移世易,倾慕之人早已不是想象之中的模样,昔日落魄少女也已心生归意。 我的姐姐贝拉,前世与我一母同胞,今世与我一同穿越千年,灵魂依附在一个傻王爷身上,名唤刘曦。十年前,当我们从同一场空难中醒来,在彼此眼中看到缩小了模样的自己的时候,我们几乎以为回到了过去。但是,纵观整个童年我都不曾穿过如此精美的汉服襦裙,价值连城的古董器皿也不可能像地摊货一般随意摆放在明显容易被磕碰坏的地方,更妄论目光所及之处那仿佛如阳光般耀眼的单调明黄。 贝拉一声惨叫:“为什么我穿成了男人啊啊啊,我不要当长xx啊啊啊!” 她的悲愤我能理解,平白被穿越大神变更了性别,除非易性癖,否则换谁都会抓狂。可是,宫廷规矩森严,严禁大声喧哗,她这一嗓子吼地太过惨绝人寰,以至于病卧龙塌、已陷入弥留之际数日的汉灵帝被吓得心碎胆裂,太医挽救不及,竟就这么驾鹤西去了。 幸亏贝拉当时喊的是地道普通话,与汉朝官方语言有很大区别,宫闱之内除了我没人能听懂,也幸亏贝拉顶着个痴傻皇子的名头,三岁多了还只会恬着脸流口水,否则我们恐怕在穿越的第一天就会被扣上蓄意谋杀父皇的罪名,被当成逆子典型给汉灵帝陪葬。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中平六年的四月,原本该成为我们依靠的汉灵帝刘宏病逝于南宫嘉德殿,我和平安王刘曦因“殿前失仪”、“不敬君父”,被何皇后勒令禁足反省,连父亲的棺木也未曾亲见。 三日后,我们从宫女的闲谈中得到消息,何皇后之子刘辩继位,改元光熹。 贝拉冷笑:“灵帝属意王美人所生的刘协,何皇后却捏造出传位口谕,一口咬定刘辩继位合理合法,名正言顺,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贝拉前世供职于史学院,年纪轻轻就评上了副教授职称,专职研究东西两汉历史,对汉末的亡国史自然如数家珍。她告诉我,何皇后是屠夫之女,年轻时只是掖庭中一名不起眼的宫女,因生下刘辩才母凭子贵,晋位皇后。 我担忧道:“我们年纪尚幼,毫无独立能力,在成人之前还得仰何皇后鼻息。可是她性格泼辣强硬,手段蛮横,在宫中说一不二,威风抖尽。这样的个性,想在她手下讨生活可不容易。” “理她干什么,她算哪根葱!”贝拉极其(女)汉子地翘起二郎腿。自从莫名其妙变了性之后,她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目前看来,适应地很是不错,“何皇后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明年董卓领兵进入洛阳,废刘辩,立刘协,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哼哼,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她最后应该是被董卓毒死的,死期是明年的九月初三。你就等着看吧,从今年四月到明年八月,洛阳城中将有一场接一场的好戏,保管你目不暇接,精彩纷呈。” 有了刘曦这段科普,我面对何皇后时就多了一分从容,少了几分畏惧。所以,当何皇后因为我没有在她心情变坏之前吃光碗中最后一粒米而狠狠地扇我一巴掌的时候,跌倒在地的我居然能够淡定地冲她傻笑,将一个智商欠费的蠢女形象演绎地淋漓尽致。 刘曦气地恨不能扑上去咬何皇后一口:“疯婆子欺人太甚,喝毒酒太便宜她了,再忍忍,熬过了这段时间姐姐就给你报仇。” “不用了。”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将死之人而已,何必与其计较。” 我和刘曦是双生子,都出生于中平四年盛夏,如今未满四岁,尚处于没有人权的年纪。因为生母陈美人早逝,我们在宫中孤立无援,忌恨嫡母明显是不明智的行为。哪怕何皇后行将就木,现在捏死我们俩也像捏死蚂蚁一般简单。 刘曦只是一时冲动,冷静之后,思虑地比我更远:“何皇后不足为惧,可是董卓、曹操都不好相与,装疯卖傻可以韬光养晦,但倘若不居安思危,总有一天会被无情抹杀。”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痴傻是一个很实用的幌子,何皇后善妒,刘宏后宫三千,子女中却只有四个平安长大,刘辩是何氏亲子略去不提,刘协靠的是董太后和刘宏的偏宠,而我和刘曦两个,则完全是因为身上披了痴傻的保护色才得以苟存。 宫中早有传言,我和刘曦的愚傻以及陈美人生产后的亏虚都是何皇后的杰作,只是自刘宏缠绵病榻后,这段往事再无人敢提。 既然痴傻是身体原主与生俱来的属性,没有特别的契机,我和刘曦谁也不能突然演一场恢复智商的大戏。但装傻并不容易。为了取信于人,我整天衣衫不整,目光呆滞,每天早起头一件事就是往头上插一朵大红花,在屋中一坐就是一整天。刘曦更狠,当着董卓的面赤脚往碎瓷片上面踩,直到鲜血染红地面才“后知后觉”地叫出声来,伤口触目惊心。 董卓勇而少智,只要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轻易不再心生怀疑。但他的后继者曹操却多疑谨慎,极难取信。建安元年,曹操奉刘协入洛阳,借口肃清董卓遗党大肆清洗内廷,在宫中眼线密布,防不胜防。我与刘曦以无心算有心,虽有惊无险,却终日惴惴不安,唯恐一不留神露出马脚,引发祸端。 刘辩在初平原年就被董卓毒杀,刘协虽贵为天子,却形同傀儡,任由曹操摆布。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曹操威胁刘协:“若陛下不愿为民操劳,臣可请平安王为兄长分忧。”,毫无顾忌地将帝位作为强迫刘协就范的砝码。为表明对我们兄妹俩的重视,曹操甚至睁眼说瞎话,夸我“性情柔顺,宽厚娴静”,异想天开地替我与他的儿子曹丕定下婚约。 刘曦分析说:“历史上曹操举了半辈子‘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招牌,至死都未能称帝,说明他对汉王朝始终心怀敬畏。他虽然架空刘协,却也一直在努力平衡与保皇派之间的关系,绞尽脑汁为自己搏一块‘忠臣’的遮羞布。历史上,他明知刘协毫无实权却仍将三个女儿送入宫□□侍一夫是出于示好保皇派的政治考量。如今,明知你愚钝痴傻却执意将你聘为佳媳也是同样。况且,驸马是晋升捷径,你们订婚的消息一出,曹丕立即受执金吾金印,升官升地名正言顺。” 曹操有二十五个儿子,曹丕论出身不及嫡长子曹昂,论智慧不及七岁就献计秤象的曹冲,论武勇不及“好为将”的曹彰,论文才又不及才高八斗的曹植,资质平庸,默默无名,简直毫无出彩之处。可是,他能从众多曹家子弟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未来的魏文帝,野心必然不小。据闻尚公主的机会是他主动向曹操跪求来的,直言要“替父示忠,一展抱负”。我毫不怀疑,一旦我的公主名号失去利用价值,他马上就会毫不犹豫地让我“病逝”,假惺惺地哭几天灵后兴高采烈地续娶。 我当然不会傻等着去当曹丕的垫脚石。 婚期前一个月,我与刘曦打晕随侍宫女,假扮成采买太监混出了皇宫大门。当日负责宫门禁卫的侍卫中有一人名唤董替,是董贵人亲弟,因幼时随母亲入宫拜见董氏时曾见过我,惊异出声,被眼明手快的刘曦一手按住:“我近日听到一则传闻,说你的父亲、车骑将军董承联合了长水校尉种辑、将军吴子兰、王子服、议郎吴硕,密谋取曹操性命,不知真乎?假乎?” “你们俩不是傻子?”董替惊疑不定,想到父亲的计划,又焦急追问,“王爷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凡事讲求实据,切莫偏听轻信。” “空穴无风并非无音。”刘曦好整以暇地耸耸肩,“若我一状告到曹操那里,不知他是信是疑。” 董替惊出一声冷汗。为家族兴旺计,他最终妥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们离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刘曦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赞赏,“看在你今天表现不错的份上,我给董家一个忠告:小不忍则乱大谋,曹操气数未尽,不宜轻举妄动。另外,受帝衣带中密诏杀曹的说法虽有利于凝聚人心,但等同于假传圣旨。若事败,则连累圣上,若事成,也难免引来圣上猜疑,实非善举。” 董替愣住。 许久,我行至街道尽头处回望,见他仍伫立原地,遥遥相送。 第27章 噩耗 我与刘曦筹谋数年,一朝出宫,自然不可能打无准备之仗。为混淆曹操视线,我们一出洛阳便分道扬镳,我自往南阳寻孔明避难,而刘曦则取道管城,向徐州而去。他状似轻松地说,他有一个大计划,但不方便带着我去完成。 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只因为担了兄姐的名分,他一直竭尽所能地照顾我。 早在曹□□迫刘协迁都洛阳前,刘曦就收用了一批心腹,陆续将能弄到手的珠玉古董偷运出宫。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心腹名单,也绝不允许我去做危险的事。若非有个太监行事不慎,露出马脚后攀扯刘曦,我恐怕直到出宫还被蒙在鼓里。 当时,董卓被吕布所杀,宫中纷乱,晋升为奉威将军的吕布与司徒王允权倾朝野。王允为人清高,固执骄傲,事后回想,我曾经无数次地庆幸当时抓住刘曦小辫子的人是他而不是吕布——王允出生官宦世家,自十九岁起就进入仕途,在官场上混了四十余年,对汉庭了如指掌。他见过尚在襁褓中的刘曦,虽然不满一岁的孩子口不能言,可是迟滞的目光、被磕到额角也没有丝毫反应的愚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允位高权重,对当初何皇后下药迫害陈美人之事也早有耳闻,他认定刘曦不可能从不记事的年纪起就开始装疯卖傻,因此连审问都没有直接将“信口雌黄”的太监抹杀。 自此之后,刘曦行事愈加谨慎,哪怕是我这个知晓内情的妹妹,也必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才能勉强寻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 王允与吕布执政极短,一个月后,董卓旧部李傕帅兵击溃吕布,杀死王允,攻占长安,与后将军郭汜、右将军樊稠一起把持朝政,揭开了汉末混战的序幕。兴平二年,李、郭、樊三人内斗,李傕忌惮樊稠武勇且得人心,设鸿门宴杀之,而后在城中与郭汜二人拥兵搏杀数月,血染长安,祸及无辜,死伤百姓数以万计。整个汉朝皇室人心惶惶,刘协空顶着天子名头,手上既无兵也无将,被李傕、郭汜当块遮羞布一般抢来抢去,我与刘曦更是连抗议的立场都没有,被迫跟着刘协屈辱辗转。直到建安元年时任衮州刺史的曹操奉刘协入洛阳,进而迁都至许,方才迎来片刻喘息。 乱世多难,但机遇也多,浑水中最好摸鱼。刘曦充分利用先知先觉的优势,小心运作,隐忍厚积,每每能赶在新掌权的将军、司马、刺史等以肃清乱党为名行排除异己之实前将心腹之人放出宫去,渗透到各行各业。这些人能入刘曦法眼,自然不缺胆识才干,得到刘曦的指点后,更是如虎添翼,可堪大用。因此,等到建安五年我们终于假扮太监逃离宫廷时,他们已经为刘曦在民间攒下一笔非常可观的家业。 但是,还不够。 刘曦要争的是天下,所需者众。兵马、粮草、将领都不会凭空而来,无一不需要费心经营。华夏纵横万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挑中徐州作为发迹地,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将最后起势的地点选在新野,我只知道,他是我历经两生在人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手足难弃,骨肉至亲。 当年刘曦的重托犹在耳边:“我计划在建安十二年起事,恐怕赶不及孔明出山。你得帮我阻止刘备三顾茅庐,顺便收拢以水镜先生为首的一干荆州名士,等我去南阳相请。——名士嘛,总是要上位者亲自登门才显得贵重。” 如今八年光阴如流水滑过,我已做足功课,将荆州名士的喜好生平记录成册,只待刘曦临门一脚。水镜先生不好为官,但他心软宽厚,只要刘曦放下脸面死缠烂打,他终会松口。崔州平、孟公威、石广元不为刘备所动,历史上都在魏国出仕,却都碌碌无为,乃是存了“找个还像样的官职撞撞钟”的惰政心思。他们没有似孔明这般建一番盖世功业的大志向,虽怜悯百姓劳苦,却深知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因此寻一个相对安稳的后方谋个小官,得过且过,明哲保身。刘曦根本不需费心思招揽他们,只需摆明扫榻相迎的积极态度,请求他们给他一些时间发展壮大,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挑拣决定即可——倘若刘曦势小,就是耗尽口舌也不可能说服他们替他来当撼大树的蚍蜉。可一旦刘曦成事有望,即使没有请荐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倒贴上门。尤其是性格跳脱、头脑灵活的石广元,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的本领早已修炼地如火纯青。这三人不适合开疆辟土,但以他们之能,当父母官理顺内务,造福一方百姓绰绰有余。 至于孔明,理论上他既然能因感念刘备三顾之恩而出山,只要刘曦做到同样的礼贤下士,他没有道理拒绝。但是,在得知了他离开黄月英的真正原因之后,如果我还以为他是能为情谊所动的人就太天真了。想了想,我在他的名字后面又加了一条批注:诱之以贤名,许之以重信,动之以不疑。 这世上人间百态,逐权者机关算尽,追利者碌碌计较,二者均为世人不耻,但视权、利为粪土的人也不见得就有多高尚。是人就有*,孔明不在乎财物不在乎美色不在乎权势,但我暮然回首,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背后,可能隐藏着最大的私心。 几年前的夜话浮现眼前。 我:“先生常自比管仲、乐毅,但此二人不过人臣,难道先生就未曾想过更进一步,站得更高,看的更远吗?” 孔明:“治世的是能臣,窃世的是国贼。前者为百姓辛劳,后者为私利奔波,史家自有公断。” 诸葛多智,却从未想过为君,非不能尔,实不愿矣。 我又问:“先生此生抱负,便是终结乱世,救万民于水火吗?” 孔明轻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朝代更迭,百姓生死,兴衰自有其道,人力难及。但大丈夫既然降生于世,总得风过留痕,雁过留声,略尽绵力,在天地间留下些许痕迹,得后世景仰,方不枉来世间走这一遭。” 一语道破天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孔明与崔州平等人为友,本质上与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同样不认为刘备有改天换地的能力,但却欣然接下替他打江山的邀请——并非真的心怀万民,救世只是顺带,他要的只是史书上的几笔“痕迹”,是流传千古的功业,是流芳百世的美名。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如此清晰,因此最后得偿所愿,名垂青史。 蜀汉匆匆四十载,因孔明之智谋兴起,因孔明之疏漏败亡,连开国皇帝刘备都由于中途离场而无法贯穿始终,真正成就的,其实只有一个孔明。 他求仁得仁,但是窥见其中真味的我只觉脊背生凉,好似一副名家的字画,价值千金,众人吹捧,令你思之若狂,但等到真的费劲心思取来细观,却发现其笔锋轻浮,色泽艳俗,名实不符。此时,未见过画的外人仍在极力夸赞字画的巧夺天工,而你午夜独自画上笔墨,几乎能将肠子毁青。 倘若早知孔明褪去光环后的模样,我绝对不会孤身一人奔波千里,见证一场偶像的幻灭。 出发前,刘曦恐我辛苦,曾想将我暂时安置在洛阳附近一个安全的所在。他说:“我知道历史的发展,打败刘备并非难事。等我杀了刘备,接收了他的遗部,孔明自然也就归入我麾下,其他荆州名士,也自有收服的办法。” 当时我回答:“看历史上孔明明知刘阿斗不堪为君还一力扶他上位就知道,他是个重情愚忠的人。他出山是为了报知遇之恩,如果你杀了刘备,他说不定也抹脖子追随而去,或者学他的好友徐庶,一辈子不献一策,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真是脑补太过,累及自己! 照现在的情形推测,假如刘曦杀刘备后劝降孔明,他顶多辛苦一下陪孔明演一场“诚心相邀,盛情难却”的戏码便可以如愿。孔明还未达成他名垂千古的志向,既舍不得去死也舍不得躲去山里隐居,顶多别扭一下,将事二主的因由粉饰地好看一些,而所谓的“三顾之情”,恐怕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放在心上过! 那我这些年的辛苦算什么?简直能被自己蠢哭!我气狠狠地把衣服塞进包裹里,恨不能当即启程去新野向刘曦忏悔。 上月,曹操任命曹毅为抚南将军,从豫州、司州等地调兵十万,浩浩荡荡开向新野。刘表虽恨刘曦强夺其地盘,但大敌当前,唯恐曹操灭完刘曦顺手又进犯荆襄,压下不快勉为其难透出要与刘曦结盟的意思,希望能集两家之力共同抵御曹军。自刘曦进驻后便成为禁地的两家边境,也有了开放通商的迹象。我托了茶馆的小二时刻帮我留意消息,一旦关境打开,即刻出发。 茶小二应允下我的请托,奇怪道:“你之前不是孔明先生的丫头吗?为何此时不想着替他料理后事,反倒急着出行,也忒……呵呵……” 我懵然,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后事?” “你竟不知?”小二不可思议地惊呼一声,快语道,“镇上都传遍了,昨夜卧龙岗草庐大火,孔明先生连着他的书童奉茶,两个人都烧死了,人骨都被熏地黑漆漆的——哎,你往何处?小心脚下,别摔了!” 我已经听不到他的嘱咐,耳边只有无尽的风声无情划过。 天旋地转,地裂山崩。 第28章 嚎啕 我赶到草庐的时候已近饭点,围观的人群散去,只留下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屋前的空地上,显出阴沉的冷清。 我强忍着心中的惊惧走过去。 向地上看。 血肉粘连着焦黑的骨骼,眼睛抽象成骇人的窟窿,两具尸体的五官全被烈焰焦灼成一团,像糊满了淤泥的土块,散发着刺鼻难闻的焦味,令人作呕。眉眼早就辨不清了,狰狞的炭黑填充了脂肪燃烧后留下的空白,其中一人的腿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另一人五指紧握,颌骨大张着,几乎占据了一半的脸,露出黑漆漆的牙齿。 他们死前必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这不是我第一次接触尸体。前世长辈火化前,也曾经目送他们走完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但那是一种与世长辞的泰然安详,而非眼前所见的惶恐惨烈。 “身量较高的是孔明先生,另一个稍矮些的是他的书童奉茶。”衙门的仵作听闻我是诸葛家的旧婢,走过来指着尸体给我看,“都快烧化了,只剩个骨架……” 我闭上了眼睛。 一切发生地这样猝不及防,震地我全身麻木了一般,连哭都哭不出来。怎么可能?孔明惊才绝艳,天赋异禀,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生来就该立于高处,意气风发,受万人敬仰膜拜,怎能如此屈辱可笑地躺在肮脏低贱的泥土地上,赤身*,以天为被,连张遮盖的旧席都没有,任乡邻随意指点嘲弄,仿若一个天大的笑话。 耳边传来长舌妇的闲话:“那是孔明先生哩,啧啧,呜呼哀哉,竟至活活烧死!都是穷的,你瞧,一样的火劫,旁边他弟弟家的瓦房就无甚事,只烧坏了两间牛棚,熏黑了半间厢房,孔明先生这边儿,却是连房子带人都没了。我就说,老头子,咱们家也得攒钱盖瓦房,这关着命呐!” 从地面留下的痕迹推断,大火最先是从孔明的寝室蔓延开来的。隔壁林家的仆从因林月洁姐妹都随诸葛均去了江东,懈怠了精神,前一晚赌钱至三更才歇。他们居然没有及时听见孔明与奉茶的呼救,等到被灼热的气温憋醒连连起身救火时,火势已经几乎吞没草庐,无力回天。 “我们都睡得沉,没听到声响,故而不及相救。”林月洁的奶娘刘氏作出伤痛的模样,使劲地抹着眼角,好似那里真的会流出很多眼泪一样。 乡间早有碎语传出,说这位奶娘昨夜只顾着保护林家的产业,并没有派人往隔壁去救火,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们这边也烧地厉害呢,屋子里睡了十来个小厮婆子,若非自救得宜,恐怕要烧死不少人哩!再者,那时草房已经全烧着了,哪里救得过来?白耽误功夫!”她虽不至于盼着孔明早死,但既然上天愿意收了林月洁的眼中钉去,她也乐见其成。 当时被大火惊醒的乡邻人中有几位热心肠的自告奋勇冲进草庐里去救人,可是火烧地太旺,浓烟像疯了一样往口鼻里狂涌,瞬间就能令人窒息,他们不得已,最后只能退了回来。“真的是救不得啊,火太旺,无法近身,我的褂子都被烧着了。”一位脸被熏成了黑炭头的好心人遗憾道。 话虽如此,但刘氏冷眼旁观,连尝试也不曾做就轻言放弃,终究让人寒心。 孔明和奉茶在大太阳底下暴尸三四个时辰,林家那么多仆从下人,就没有一个想到替他们拿块白布挡一挡,也没有人念在相识一场的情分,真心实意地替他们哭两句丧,道一句可惜。 我也哭不出声来。心上像有把钝刀割肉,泪水不知不觉顺着面颊流下,口中涩苦,灰白满目。垂头跪坐在地上,我艰难地为孔明和奉茶盖上麻布,脑中一片混沌,昏暗空白。 孔明死了。 他是我历经两世唯一爱过的人,即使我恨他绝情怨他算计,终究也难以接受他以如此凄凉不堪的方式告别人世。生离死别面前,曾经的一切恩怨纠结都可以放下。如今回首,我竟只记得初识时他身上那一袭白衣,以及脸上云淡风轻的温柔浅笑。谦谦君子,温婉如玉。 但眼前只剩下死亡的悲凉。 虎落平阳被犬欺。先前为敲打林月洁,孔明拿刘氏作桥,设计令她们吃了好几个暗亏,刘氏早就怀恨在心。如今诸葛均远在江东,刘氏拿着“主事”的鸡毛当作令箭,自以为觅得天赐良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阴阳怪气道:“诸葛家本来就穷地叮当响,火这么烧了一场,真是连最后几个铁钱板儿都被烧没了。一穷二白啊——”她故意拉长了尾音,给听众们留下捧场的时间,可惜公道自在人心,除了林家死忠,根本没人理她。 刘氏停顿了半天只等来稀稀落落的几句应和,换作旁人早就羞地恨不能找地缝钻了,只有她这朵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奇葩还能厚着脸皮往下说:“哎,罢了罢了,谁叫孔明先生命好,同我们林家做了姻亲呢?少不得看在亲戚情分上,老妇我帮着张罗张罗了。只是,棺木难得,寻常都是家中有高龄的寿星公才会提早备下,孔明先生英年早逝,还真是打了老妇一个措手不及啊!”言下之意,孔明的棺材绝对不会用良木。 ——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孔明岂是像她这样的老货也能随意作践的? 情绪突然井喷。愤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垮理智,怒火如同沸水一般在胸腔中翻滚。这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愤恨,在我理智回笼之前,巴掌已经扇在刘氏的脸上,用力之大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三国女子以贞静含蓄为美,未出阁的姑娘家说几句粗言都会被唾沫淹死,敢抛开名声捋起袖子向人挥拳头的寥寥无几。而我不但真个动手打了,还打了不止一下,刘氏的左右脸颊,甚至鼻梁都面面俱到。 刘氏不曾料到我会突然发难,疏于防备之下,一不留神就被我掀倒在地。她的额头磕出了血,但她傻愣愣地呆望着我,缓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像只疯狗一样嘶咬上来:“你敢打我?小娼/妇,你居然敢打我!看我不打死你——” 我更想打死她! 只要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我就能明白此刻并不是教训刘氏的最佳时机,逝者已矣,以落土为安为重。哪怕将刘氏打地满地找牙,也不能改变任何既成事实。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理智被彻骨的悲愤一口咬进了肚子里,满腔怒火汹涌而出,撞到枪口上的刘氏是最现成的突破口。 我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与她扭打在一块儿,拳头如暴雨一般在她胸前腹部砸出花,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坚决。 “先生的兄弟不在,可他在南阳尚有师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里轮的到你一个姻亲家的下人婆子对他指手画脚!”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带了哭腔,眼泪跌在刘氏的衣服上,顷刻间便湿了一片,可它们仍争先恐后地往眼眶外面涌,越来越凶猛。 “……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如果你救他,说不定他能逃出来呢?为什么,为什么……” 我跌坐在地上,丝毫不理会刘氏的反攻,任由她的拳头招呼到我的身上,像个疯子一般无知无觉,蓬头散发,号啕大哭。 第29章 结案 乍暖还寒,春寒料峭。 多年之后,待我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世人评论我的品性德行总爱拿建安十三年三月发生的这段史实作为注脚。“蜀中孔子”谯周有言:“盛阳公主幼遭大难,天资愚钝,迟滞不言,至碧玉之年方开心智。然少时遗毒日深,侵入肺腑,虽行事如常,终究难得解脱。一生平安顺遂则矣,若逢大变,易遭反噬,有卧龙岗走水一事为证。” 通俗地翻译过来,就是他认为我是个神经病,虽然随着年纪增长病情得到了控制,但一旦遇到大刺激,难保不会疯病复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我深以为然。 躺在医馆中的时候,我几乎把肠子都毁青了。冲动是魔鬼,怒打刘氏看似解气,实则吃了大亏。论武力值,我与刘氏这种泼妇根本不在一个水平面上,悲痛之下更是后继乏力,因此最后被她打地头破血流,毫无还手之力。 “你这女子,怎这般愚蠢!”掌柜娘子把趴在孔明尸体旁边不肯挪窝的我强行打晕带回医馆,恨铁不成钢。若不是她和何大诚及时赶到,据理力争,极力周旋,这时候我恐怕已经锒铛入狱。 阿香不平道:“是那奶娘嘴欠,连逝者都胡乱编派,居然还有脸告南霜伤人。她不也将南霜打地鼻青眼肿?我们还没找她算账,她倒先恶人先告状了!” “是南霜先动的手!”掌柜娘子眼刀凌厉,轻而易举地令阿香禁了声。“官爷就在边上,她都敢挥拳砸人,你这猪脑子怎么长的啊?”她调转枪头对准我的脑袋,“以后莫对人言你是我们酒铺的人,老娘丢不起这个脸!” 我揉着额上被指甲掐出的红戳懊悔地要死,半句都不敢反驳。 但凡当时还残存半丝理智,我就决不会拿自己去碰刘氏那块臭石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付刘氏这样的市井恶妇,让她受皮肉之苦是最低级最没技术含量的一种。刘曦明明教育过我,打落牙齿和血吞才是报仇的最高境界,可是事到临头,我居然忘地一干二净,只知道冲上去与恶狗撕打,还打输了。 我已经可以想像出刘曦知道这件事后脸上的嘲讽。可那时情绪所至,我的脑中除了将刘氏生剐活剥之外没有任何念头,恨不能当场饮其血啖其肉,挫骨扬灰亦不能解恨。 静下来想想,真是不值。丢人丢到了两千年前,我简直是穿越女之耻,无颜见江东父老。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重要的是,因水镜先生出门远游,官差最终令刘氏代表诸葛家签下了认尸状,全权负责孔明的身后事。我的一场闹剧,除了为坊间徒增笑料,什么都没能改变。 掌柜娘子叹息道:“尸身已经查验完毕,官府认定是夜间点灯不慎走了水,孔明先生与小厮奉茶二人情急之下不及逃出,双双遇难。” 我怔住:“这就算结案了?” “自然是结案了,不然还能如何?”掌柜娘子目光里写满了不可理喻。 “可是,先生鲜少起夜。”在草庐呆了七年,我对孔明的起居规律一清二楚,“再说,哪怕火烛不慎引燃了大火,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吞掉整座草庐。先生发现情形不对后难道不会跑吗?他又不是傻子。” 昨夜太过悲伤未曾细想,晕睡一夜后醒来,理智回笼,我惊讶地发现此事满是疑点。孔明喜欢独卧,夜间从不需下人陪夜,可是仵作却说奉茶的尸体与他的躺在一处,两人皆丧身于孔明的卧房中——这可能吗?奉茶的寝室距离孔明的房间不下十余米,紧贴右邻,倘若他在睡梦中被火势惊醒,正常来说应该会大声呼救——但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直到大火烧至奉茶的房间才慌忙起身。 “我家的大黄一声未吭,真是奇哉怪哉!”右邻赵婶皱着眉头,心有余悸。犬类警醒,农户中养狗来看家护院的不在少数。赵婶家的大黄正值壮年,聪颖机灵,去年还曾抓住偷鸡的毛贼,昨夜却诡异地没发出半点示警,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哑巴,实在蹊跷。 难不成是有人谋财害命? 可是孔明一贫如洗,没道理被贼人盯上。他性格宽和,与人为善,不曾听说结下什么仇家。唯一与他有怨的林家主仆,也没深仇大恨到非得取他性命的地步。我将这几年所有与孔明打过交道的人都过滤了一遍,并没发现任何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 百思不得其解! 阿香担忧道:“经你一闹,刘氏恨你入骨,恐怕不会轻易让你操办孔明先生的丧事……” 草庐尽毁,但诸葛均与孔明尚未分家,按理刘氏应将孔明尸身接入诸葛均处发丧。可这婆子见识浅薄,自以为是,她嫌弃死人晦气,竟然连表面功夫也不乐意做,异想天开地在草庐的废墟上搭了两个棚子,棺材一放就充作简易的灵堂。我冷笑:“不做死就不会死,她上赶着投胎没人拦着她。” 这回我吃一堑长一智,没再动拳头,只与她谈了谈她瞒着林月洁私放印子钱的事。刘氏起初还嘴硬,后来看我有理有据,连欠钱人家的名单都列地一清二楚,才不情不愿地低头认栽。当然,指望她心悦诚服是不可能的,指望我就此与她一笑泯恩仇也等同于痴人说梦。我用脚趾头也猜得到她一边对我假意服软一边已经在心里把我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遍,于是我也一边装出握手言和的姿态一边盘算等我与刘曦汇合后怎样将她千刀万剐。 这辈子我的祖宗可是文帝武帝光武帝,每一个脚下都尸横遍野,想要问候他们至少得提着项上人头才有诚意。 刘氏已经是一个必死之人,我等着秋后算总账,现在不屑与她计较。可是她习惯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疑心我有后招,做贼心虚道:“你真个不会向姑爷小姐告发我?” “只要你办好了孔明先生的白事,我自然不会管你的闲事。”留着你瞒着林月洁,待高利贷收不回本了东窗事发,不声不响地把她坑死了最好。 她仍旧不放心,终日惶惶,暗地里与小丫头碎语:“诸葛亮刚死的时候她哭爹喊娘地闹得这么凶,这几日真办奠仪了,为何连泪都没洒几滴?别是伤心傻了吧,我怎么觉得这么渗地慌呢!” 林月洁管家并不严谨,刘氏猴子称王后,更是只盯着眼面前的一亩三分地,手底下的丫头小厮散漫惯了,早忘了规矩。因此刘氏前脚刚与小丫头唠叨了几句,后脚话音就转了几个弯,传进了旁人的耳朵里。 掌柜也疑惑:“孔明先生为人豁达,交友广泛。怎地办起丧事来,前来吊唁的人这般少?”他受过孔明的一计大恩,所以焚香更衣,清早便赶到诸葛均家中郑重送别恩人。原以为以孔明的人缘,灵堂必然被挤地满满当当,谁知到场一看,竟然来者寥寥,撤去了桌椅杂物的前厅异常空荡。 正常来说,哪怕孔明父母早逝,兄弟、师长都不在南阳,丧礼也不该如此冷清。但崔州平、孟公威等只在灵堂略坐了一会儿便走了,石广元则干脆推说禁足,连面都未露,只派人送了奠礼敷衍。这样的态度…… 我不由怒火中烧,感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将我一个人当傻瓜耍。诸葛孔明,你好样的,有本事你以后别诈尸,不然我见一次揍一次,不把你打到满地找牙我就不姓曹! 第30章 锦盒 火灾后的第五天晌午,我收到一个匿名的锦盒,里面放有马连鞍、绵茵陈、铁砂、糯稻、天南星五味中药,分别用大小不一的小格隔开,包装地颇为精巧。阿香检查了半天没在锦盒内发现半点有关送礼者身份的提示,皱着眉头怀疑是送错了,我却很笃定地接过来,随手扔进垃圾堆里不再搭理。 ——现在想起我来了,之前干嘛去了?亡羊补牢式的马后炮,我不稀罕! 酒铺中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我周身的低气压。 阿香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以为我还在为孔明去世难过,就故意不提这桩伤心事,东拉西扯地说一些别的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南霜,你莫心急,新野的关卡虽还未开,但好事多磨嘛,咱们托茶小二打听着,不定明日就有好消息了呢?” 三国战局瞬息万变。上月曹操刚调集大军准备南攻新野,这几日就传来前将军马腾拒绝了曹操对其入朝为官的邀请,在槐里拥兵自重的消息。这违背了原有的历史。按照刘曦给我普及的三国知识,今年马腾本该听从张既的建议,携子马休、马铁举家迁往邺城,直到三年后长子马超起兵反曹,方才会被曹操下令夷灭三族。但这一世,因为马腾的不合作,曹操勃然大怒,提早下了封杀马家的命令,曹毅大军尚未踏出豫、司二州辖地,就被急诏改变目标,调转枪头往马腾所在的西凉而去。 这件事对我造成的最大影响是,刘表、刘曦两家联合抗曹的协议随之作罢,新野开关通商的事也因此不了了之。 阿香兴高采烈地安慰我:“不开关也不全是坏事啊,你看,老天都在留你吃我的喜酒呢!” 被孔明的丧事牵扯住心神,时间就过地格外快,好似才刚脱掉棉袄,转眼桑葚已经挂满枝头。阿香的大喜日子定在五月初八,距今不足一月,她已经辞去了酒铺中的差事,安心回家待嫁。 阿香拉住我的手:“你既然暂且不走,那来当我的陪娘可好?原本我选了我家二妹,但她年纪小,不比你有见识。”新娘子出嫁头上蒙着盖头,需得有人在一旁搀扶指引才能行动方便。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出嫁,家中丫鬟婆子一大堆,这差事自然有心腹大丫头操持,小门小户的用不起丫鬟,就只能寻个要好的姐妹客串,俗称为“陪娘”。 陪娘是要伴着新娘子走完迎亲、拜堂等一系列流程的,不可避免地会被外男窥去容貌,因此但凡有点讲究的人家,都不乐意让女儿去做陪娘。本地一位极有名望的乡绅曾有言:“陪娘虽情有可原,到底抛头露面。” 阿香的妹妹阿秀也不愿意。听掌柜娘子说,她前前后后已经闹了五六场,几乎将十来年的姐妹情分磨光。阿香无法,只能转而托我,怕我反悔当夜就去当铺短借了整套陪娘行头,一个劲地夸我穿着漂亮。 掌柜娘子笑地见牙不见眼:“这个好,阿香的郎君居长,下边没成亲的亲弟堂弟不少,不拘哪个,只要有一个中意南霜,阿香就积下大功德了!” 我哭笑不得:“牛大郎与阿香同岁,今年才十六,他的弟弟里最大的也才十三,跟我差着小十岁呢,怎么做亲?” “那他还有叔伯舅侄呢。”掌柜娘子乱点鸳鸯谱的热情高涨,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小叔子,大舅子,牛家人口多,辈分乱着呢,比牛大郎岁数大的侄子也不是没有,待我帮你仔细打听打听,不定就有合适的!” 最怕的就是好心办坏事的热情大妈了!我不敢掉以轻心,连忙把刘曦祭出来,如临大敌:“以前没寻到兄长也罢了,现在既知道他的下落,亲事总要由他来说和,哪有我自己与人私定终身的道理?”要是被刘曦知道您像推销滞销货一样把我打折卖了,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他都会把我丢的人全记到你的账上。 “话是如此,可你自己个也得长点心!”掌柜娘子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炸了毛,扯过我的耳朵大声咆哮,“你哥哥是个兵士吧?我与你说,你的亲事要是让他做主,十之*你就得嫁个大头兵了!行伍之人四处奔波,居无定所,肯委身下嫁的姑娘少之又少,许多军士熬到三十出头了还打着老光棍,渐渐就形成了嫁娶同袍姐妹的风气。像你这样的姑娘,虽然年岁大了些,但到了你哥那儿,多半得便宜了……”她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不会的。”您老想多了!我捂着耳朵眼泪汪汪,“我哥很疼我的,哪怕嫁军士,必然也给我挑个好的。”等我的身份一曝光,曹丕就得出来蹦跶了。他武力智力都不弱,哪怕仅仅为了顶住魏高祖的夺妻之恨,刘曦也得给我找个胆气壮能力强的啊,不然三两下被曹操曹丕父子俩联手虐死了,我就得顶着寡妇的头衔商量二嫁了。 道理很浅显,可惜掌柜娘子不明就里,坚持认为我得赶在去新野前就在南阳把婚事定下来,不然就是羊入虎口。她对此颇有经验:“军户成亲都晚,你哥说不定连嫂子都没给你娶,更没人帮你费心张罗了。军中大而化之,事急从权,有时往村宿里取两对蜡烛,两床被子摆到一处就算成了亲,这般不讲究,你就甘愿?” 按照她的思路,我唯一的出路是先斩后奏,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我爹娘从地底下爬出来也拿我没辙。 这还真是——简单暴力。 “新野随时可能打仗呢。”阿香也满脸担忧,“平安王虽是先帝幼子,气势很足,但听闻他手下连一万兵士都足,如何打得过曹家大军?他若是输了,你哥哥和他的袍泽都得跟着遭殃。” 乱世中当兵既是最快捷的升迁途径,也是最爽快的炮灰死法。军士们跟着部队南征北战,生死悬于一线,最终能够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人既短了能力也少了气运,只能挣扎求存,难得归家不说,还极有可能稀里糊涂送了命。因此,民间早有“嫁人莫嫁军中郎,嫁到军中守空房。”的顺口溜,劝告女子珍惜青春,远离军户。 掌柜娘子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嫁郎还得嫁个老实本分的良民,或者种田,或者经营些小买卖,那才是好好过日子的根本。”她与掌柜的婚姻颇为美满,因此将心比心,也希望我能比照着她的模式获得幸福。 可是她却忘了,乱世中不仅有兵灾,也有匪祸。遇上蛮不讲理的劫匪兵士尚能拿出刀剑自保,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五月初七,就在阿香欢欢喜喜等着做新嫁娘的前一天,掌柜与何大诚二人去邻县贩酒,回程途中被匪徒所劫,音训全无,生死不知。 掌柜娘子的天,塌了。 第31章 伊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阳近郊劫匪作乱已经有些时日,只是之前他们占据着进出南阳的商道,活动范围只限于北部,轻易不会来城中扰民。可是今年四月间刘表背疽发作即将不治的消息从宫中隐约传出之后,这些匪徒就仿佛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行事高调无忌了起来。 照常理推断,不成气候的地痞山匪与贵为一州之牧的刘表八杆子都打不着,但他们选在主官病重的敏感时期刷存在感,总令人怀疑内有隐情。 荆州范围内,关于刘表二子争权夺位的谣言已经传地沸沸扬扬。刘琦身为刘表长子,形肖其父,原本颇得宠爱。可是自从刘琮娶了蔡氏的侄女为妻后,蔡氏伙同弟弟蔡瑁、外甥张允等人全力支持刘琮上位,时常出言诋毁刘琦,使其逐渐失宠于刘表。 五个月前,因担心无端受蔡氏一族陷害,刘琦借江夏太守黄祖战死的契机自告奋勇出镇江夏,以求自保。——如果没有我和刘曦这两只从两千年之后飞来的蝴蝶,历史上,给他献这出奔自安之计的人应该是已经奉刘备为主的诸葛孔明。可是如今刘备命丧博望坡,孔明也迟迟未能出山,但上天仍然伸出了神之右手,将脱轨的历史重新导回了原有的轨道。 刘曦曾说:“历史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辩证统一。必然性规律隐藏于偶然性实践之中,必然性要通过大量偶然性表现出来。譬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三国一统,这是历史的必然,但到底由谁来统,哪年哪月哪日完成一统,则是个偶然事件。真实的历史上,终结三国的是司马炎,可倘若世界上不曾有司马炎这个人,那他的角色也会由另外一个人来扮演。”刘曦要做的事,就是破坏原有的偶然,让新的偶然落到他的头上,从而站到世界的最高点。 他目前尚在新野养精蓄锐,能不能完成这一远大梦想尚且不得而知,但孔明献计的偶然,已经被一个名为伊籍的官吏取而代之。 伊籍字机伯,与刘表同乡,自十五岁起便在刘表麾下做幕僚,可是鲜有建树。他不算很有名的三国人物,我穿越前对他的事迹一无所知,但最近半年以来,听闻过不少关于他的轶事。其中最著名的一件,就是刘琦为求得避祸之计,将他骗到二楼书室内,令人搬去楼梯,恳言“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赐教矣”,请求伊籍为其谋划。传言经此事之后,蔡瑁虽没有实据,却屡屡疑心伊籍已暗中归附刘琦,想方设法加以刁难,但暂时还未能如愿。 主官病危,官太太携二公子卷入嗣子之争,微末小吏为求自保忙着站队选阵营,荆州官场一片混战。南阳官府原本每个月都要上山剿一次匪,哪怕总是空手而归,至少也摆出了与草寇势不两立的姿态,多少有点震慑作用。但如今整个荆襄风雨飘摇,南阳官吏未来茫然,已经有三个月无心理事,近郊劫匪抓住时机飞速壮大,隐隐呈现出要与官府分土而治的迹象。 掌柜为人谨慎,那日为避劫匪锋芒,专门绕远路走了安全系数高的官道,本该平安入城的。谁知他运气太差,平时从不在那一带活动的土匪竟准备在那里开拓新市场,做的头一桩生意就是将掌柜和何大诚这两个倒霉蛋拎了上山。 掌柜娘子听到消息后差点昏过去,但她这些年跟着丈夫走南闯北,久经风浪考验,最终强打了精神去官衙门前击鼓鸣冤,哭着喊着要官老爷主持公道。何大诚的娘亲更强悍,她虽然常年卧床,但却耳聪目明思路清晰,发现外出贩酒的儿子晚了两日还未归家就心生猜测,硬是拖着病体爬到官衙堵住大门,趴在地上跪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南阳县令消极怠工三个多月,碰上硬茬,急地焦头烂额。老太太堵门的新闻太劲爆,不出一个时辰便已经传遍全城,可是迟迟不见官府有所动作,小道消息便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地席卷开来。有人说劫匪凶狠,县令畏惧其武力,不敢硬碰硬。也有人说遭难的只是两个平头百姓,官老爷们根本不会当回事,管他们去死。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说县令与土匪头子是一个娘胎的兄弟,生来就是一家人,自然蛇鼠一窝,相互包庇。 毫无根据的流言沸沸扬扬闹了半个多月,仍旧没有要平息的迹象。不过,群众中不乏智者,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多位有识之士的分析判断,事实逐渐浮出水面。南阳群众惊讶地发现,不是县令不愿派兵剿匪,而是偌大的南阳根本无兵可派,全被蔡瑁拉去帮刘琮抢嗣子之位了! 事有凑巧,就在这时,原本应该在襄阳做幕臣的伊籍不知为何从千里之外的彦县冒了出来,连马甲都不批,直接以刘表资深幕僚加私交好友的身份正装举报:刘表早在三月中旬就已经驾鹤仙去,但继妻蔡氏狼子野心,一手遮天,为扶刘琮上位竟然秘不发丧。蔡氏之弟蔡瑁以权谋私,利用刘表印鉴从章令、南阳、广驿诸郡县秘密调兵发往江夏,意图不轨,其心可诛! 荆州一片哗然。 刘表去世时刘琦已经避祸江夏,他虽然暗弱无能,但生性忠厚,身边也有几个可信得用的干将。他身为一郡太守,手中自然有兵,因此引来蔡瑁忌惮。最重要的是,伊籍实名爆料:刘表临死之前认清了蔡氏的嘴脸,强撑病体写下遗书,向朝廷推荐长子刘琦为下一任荆州牧,子承父业,为汉室再尽心力。 这份至关重要的书信由刘表心腹连夜送往许都,等蔡氏发现想要截留追回时已经无力回天。来自朝廷的任命书被伊籍曝光,盖有皇家玉玺的圣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故荆州牧刘表之子刘琦方正性宽,勤劳国家,朕甚悦之。命其为荆州牧,替父之职,继父之志,造福百姓。” 蔡氏气得差点把牙齿都咬碎了!蔡瑁一边按下诏书严禁知情者外传,一边急令大军夜袭江夏。可惜,活了二十岁从来也不曾聪明过的刘琦不知吃了什么药突然开窍,命人在霞门关布下奇兵瓮中捉鳖,将蔡瑁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万军士殒命霞门关,战报一传开,蔡瑁的盘算彻底曝光。皇家诏书不比刘表手信,从草拟到正式发文都有案可查,不怕蔡瑁抵赖。伊籍颇有辩才,一个人躲在彦县静心创作,发表了不少锦绣文章将蔡氏一族骂了个狗血淋头。蔡瑁恨不能将伊籍抽筋扒皮,于家中发下宏愿:“吾有生之年必手刃伊籍,鞭尸扬灰,阻其轮回!” 刘琦、刘琮之争,愈演愈烈。 第32章 告发 阿香的人生大事,就在这一番纷繁嘈杂中尘埃落定。 升斗小民平日里只顾低头刨食,关心州府时政者寥寥,可是刘表统治荆州十余年,在本地积威日深,猛然间撒手人寰,整个荆襄都人心惶惶。阿香成亲当日,因为掌柜与何大诚遇劫的噩耗,应诺要当全福太太的掌柜娘子连喜筵都没能出席,一些胆小的妇人唯恐惹祸上身,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喝喜酒,为婚礼留下不少遗憾。 但阿香仍然是幸运的,倘若霞门关的战报再早半个月回传,恐怕她就不能如期跨入了夫家的大门了。由于南阳是蔡瑁调兵之地,近日城中雨苦风凄,大街小巷到处都弥漫着未亡人悲伤欲绝的哭泣。牛大郎族中好些子弟都在军中混饭吃,他的亲叔叔、亲侄子都不幸参与了江夏一役。因上层刻意保密,大军开拔时他们悄无声息地远离了故土,牛家连句道别都没听到。待刘表去世的消息传开,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去军中打听,但那时牛氏兄弟的尸骨已经同袍泽们一起扔进了霞门关附近的万人坑,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只换来半吊铜钱抚恤。 时人家族观念厚重,叔叔去世侄子是要挂一月热孝,期间不可嫁娶、食荤、宴请、娱乐,否则视为不敬。阿香险险躲过了婚期延后的危机,却连夫家的亲戚都没认全就得换上素服,连朵鲜艳的花儿都不能插戴。 最悲剧的是,灵堂上七十高龄的牛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心急火燎地追着儿孙的脚步而去。 牛家一阵兵荒马乱。 牛大郎是长房长子,阿香出嫁从夫,不仅要协助婆婆治丧,还得在与陌生人一般无二的牛老太太灵前作出孝子贤孙的悲伤模样。她咬着牙磨练演技,每天跪在棺材旁一日三悲,两只眼睛就没有不肿的时候。即使如此,她婆婆仍旧气不顺,认为是她这个扫把星给牛家带来了祸患,时常没事找事地寻她晦气。 牛老太太年岁已高,原本是攒齐了棺材本的,谁知近期因白事剧增,城中冥纸、白绸、麻布等一应物件价格暴涨,哪怕商户有心调货,也为匪患所阻,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看着半月前还能买整匹麻布的铁钱转眼就只能换来三尺,牛大娘急地直跳脚——自古长子重责,长房奉养亲长天经地义,那多花的钱财,自然得由身为长媳的她想法子贴补。 牛大娘性情执拗,与婆婆相看两厌了几十年,哪里肯拿出梯己给仇人办丧?眼珠子一转,轻描淡写地就把事情推给了阿香。 阿香新媳妇进门面皮薄,又是从小听到大的“长者为尊”,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能苦着脸接了差事。但她也没钱。她家要是宽裕,也就不会放她出来抛头露面了。幸好她爹娘心疼女儿,除了陪送桌椅被面之外,还另给她一把铁钱,好歹没让她近身出户。阿香寻不到旁的出路,只能从嫁妆里掰分出一半来,填进太婆婆的丧仪里。 她藏了心思,牛大郎现如今在书馆给人做杂事,虽沾了书卷气,薪资却糊口艰难,往后还要过日子,妄想婆婆贴补等同于痴人说梦,阿香要是不在暗中抠省,早晚得跟着这家人去吃西北风。 怎样用最少的钱办出最体面的丧礼,就是考验主妇能力的时刻了。这几日,她走街串巷货比三家,差点没把脚走断。 “昨日刘氏的媳妇在经宁街卖孔明先生治丧用剩的布匹麻衣,只一炷香功夫就被一抢而空。”趁牛大娘在后屋歇午觉,阿香揉了揉跪地发疼的膝盖,斜坐在地上同我闲话。 我愣住:“子衡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自从知道棺材里头躺着的那两个是冒牌货后,我就歇了去诸葛家哭丧守灵的心思。因为诸葛瑾和诸葛均远在江东不及赶回,所以头七那日是由远游归来的水镜先生主持的。按照习俗,只是先操办了报丧及扎彩、成殓、烧七、送魂等事宜,出殡和入葬都要等诸葛兄弟回来见过亲人最后一面后才能进行。 出殡下葬需要通知亲友送别观礼,可我对此一无所知,难道…… 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我差点惊掉下巴:“你不会告诉我,子衡先生还未归来,但刘氏眼馋最近卖白布的厚利,所以擅自作主将灵堂撤了吧?”那她可真是作死了。诸葛瑾和诸葛均知道了能放过她? “你与刘氏并非初识,她行事素来嚣张无忌,有何奇怪。”阿香不以为然,“当初子衡先生娶林月洁时,外头人就说诸葛家不像是娶媳妇,倒像是入赘,恐怕林月洁和刘氏也作此想。刘氏既敢将孔明先生的灵堂设在草庐,自然就不怕子衡先生秋后算账,不然子衡先生回来一看不就全露了底?之后你横插一杠,刘氏怕你告发,才勉强收敛。依我看,她未见得是顾忌子衡先生,多半还是怕失去林月洁的信任才对!” 我冷笑:“那她现在就不怕我告发了?林月洁要是知道她挪用林家的钱款放印子,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可你没机会告发了。”阿香左右打量了一番,确保周遭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说道,“大郎有个婶娘在林家当婆子,与刘氏相熟。昨日她同我婆婆闲聊时说起,林月洁估摸着南阳要打仗,怕遇上流兵,让刘氏自专孔明先生的丧仪,下完葬直接去江东与她汇合。她和子衡先生根本没打算回来奔丧,山高水长的,你就是想告,也遇不到林月洁的人了!” “怎么可能!”诸葛均与孔明相依为命长大,感情十分深厚,绝不可能这般绝情,除非他早就知道孔明诈死。 诸葛均去年过年前就已经离家,以孔明的聪明才智,早几个月推测出草庐大火并非不可能。但我与他年前年后见了那么多次,他居然从未想过向我暗示一二,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再也不要管他的事情了! 因心中存了怨气,一连数日我都窝在酒铺中干活,孔明的“墓地”一次都未曾去过,恰好掌柜娘子击鼓鸣冤无果,整日里呆在铺中长吁短叹,我俩就成了难姐难妹,谁也劝慰不了谁,很是凄惨。 但与我的破罐子破摔不同,掌柜娘子并非轻言放弃的人,她性格里自有一翻女人特有的韧性与坚持。既然县老爷不愿出兵剿匪,她就开动脑筋自谋出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深更半夜,梦会周公的我忽闻天外惊雷,睡眼朦胧中反应不敏,险些从床榻上摔下。 “南霜!开门!”隔着纷繁错综的梦境,掌柜娘子的声音短促焦急,十分响亮。 “怎么了?”我抽了门闩,不明所以。 掌柜娘子蓬头垢面,连鞋子都没有穿齐整,竟然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屋中,气息凌乱:“南霜,你认得州平先生吧?我记得他家小公子满月还邀你吃酒。他家有私军!你去求他救救掌柜,我来世作牛马相报!” 我心中一跳,蓦然道:“他家有私军?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话可不能乱说,要杀头的!”氏族大姓养奴蓄婢是常事,但凡有点家底的著姓,家中护院、小厮、马夫加起来数以百计。但奴仆与私兵是两回事。虽然汉室名存实亡,可是只要朝廷法度还在,擅养私兵就视同谋反,按律主犯要被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告发崔州平养私兵,等同于将他推上家破人亡的绝路。 “你莫管我从何处听来,反正消息确凿,并无半点污蔑。”晦暗的月光下,掌柜娘子的脸青青白白,阴沉可怖,“你只管去请他出兵,上山寻人。他若是答应,我一辈子都记得他的大恩大德,每日帮他上香祈福。他若是不答应——”她顿了一下,提住气,仿佛在整理思路,一字一顿:“私自养兵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到时他可别怪我上衙门告发,害他全家性命!” 从来没见过这么狠决的掌柜娘子,仿佛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我呆望着她,久久不能言语。 第33章 密道 人吓人吓死人。经过掌柜娘子的深夜突袭,我纵然有再大的瞌睡也醒了。深更半夜的不能上门寻崔州平谈人生谈理想,我忍着夜寒好容易等到东方吐白,勉强往肚子里塞了点稀饭充饥,就在掌柜娘子有如实质的注视中败下阵来。 无法直视掌柜娘子无声的催促,我认命地从铺中取了一坛杜康作为登门礼,往崔宅的方向缓步而去。 一路上我都在评估自己被崔家灭口的可能。 细算起来,崔州平与我相识已经有□□年光景。初始时因为他是孔明的师兄才互通了姓名,后来我离开草庐,他怜悯我单恋艰辛,时常来照顾酒铺的生意,因此不曾疏远。崔州平为人爽朗旷达,大方仗义,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朋友。但回顾之前的交际,我与他之间未曾有过实际性的厉害冲突,所以并不能拿来作为今日登门之事的注脚。 世家办事素来谋定而后动,否则也不可能传承百年而不倒。擅养私兵事关重大,崔家既然敢趟这池浑水,必然会有相应的准备。崔州平与我关系再好,也不可能拿全家人的性命来冒险。骨肉之情与萍水之交,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无论掌柜娘子的消息从何而来,从昨夜她敲响我房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顺道把我也拖下了水。 逃跑是不可能的。撇开我无财无车仅靠两只腿能跑出多远不提,以崔家之势,找个无人小道杀人抛尸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更何况掌柜娘子拖家带口,心上还挂着个生死不明的丈夫,即使我竭力说服,她也不见得愿意放弃倾注了半生心血的酒铺,去远乡谋生。 还不如老实呆在南阳,左邻右里都是熟识之人,酒铺若是没有按时开张必有人上门相询。至少,我们两个大活人不会消失地悄无声息。 崔州平显然也想到此节,将我迎进内屋密室后见我毫无惧色,竟然有心夸了我一句胆大:“你倒是沉地住气,不慌不闹,一句话也未多问便随我入内,就不怕我下黑手吗?” 我无奈:“我人已经进了你们崔家了,还不是都由你说了算,害怕又有什么用?”他打开密室的那一刻我就放下了一半的心。他要真有意,在自己的地盘上杀个人直接拿刀捅过来就是,哪里还需要费这些周折。 崔州平点了火把,猫着身子往密道里走:“孔明说你不同于寻常女子,果然并非虚言。” 未曾料到他不仅不否认私养亲兵,还主动将家族密道暴露于我面前,我讶然跟着他往地道深处行去。 虽然曾经听刘曦提过三国时期各类工艺技术就已经相当先进,但真的亲眼所见了,我还是忍不住惊叹。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不输现代水平的人工□□,足可容纳三人并肩而行,三步一岔,五步一口,若非有人带路,绝对会在地底的黑暗中迷失方向。崔州平一边领着我在道中七弯八拐一边提醒我注意脚下,藏在暗处的机关不胜枚举。走过一段路后回首一望,只觉道路幽深,陷阱关窍若有似无,静谧危险。 不知崔州平是有心告诫还是无意提及,他特别强调了地道的密闭性,说这条地道看似四通八达,实则只有一个出口,其余道路机关林立,分分钟杀死人毫无压力。 我连忙举手自表清白:“我方向感很差的,莫说乌漆抹黑地走这么长一段路,就是大白天的在大街上溜达,我也记不住路。”天地良心,这真是大实话。因为出生在现代都市中的关系,我总觉得古人看太阳辨方向、凭感觉找地方的技能神乎其技,无论怎样努力都学不到精髓,经常被阿香取笑。 崔州平深知我的路盲属性,但他似乎觉得我会错了意,哑然失笑:“谁忧心你泄密了!这地道是孔明的杰作,完工不过月余,原也没必要防着你。” “所以,孔明真的是诈死!”我仔细打量周遭石壁,虽然眼力有限辨认不出建造年份,但可以清晰看到棱角分明,不像经历过岁月侵蚀的模样。可是,地道直通崔家书房,孔明没事替崔家挖地道做什么?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穿越道路尽头的铁门,阳光忽然从头顶倾泻而下,豁然开朗。 “是北山?”我挑眉,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一闪而过。 城北山匪,崔府私军,书房地道,诸多名词连成一线,通往一个不可思议的假设。我半信半疑:“你别告诉我,你与孔明狼狈为奸,收拢了山匪,集结成军……”这是要揭竿起义的节奏? “怎是狼狈为奸!”崔州平不满地嘟囔,紧张兮兮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确认无人窥测,突然一掀袍角,双膝跪到地上,大声道,“草民崔州平拜见盛阳公主,公主千岁!” !!!这是什么神展开,我被惊呆了好吗? 抹一把汗,我虚着心伸手扶他,磕磕绊绊地否认:“什么公主,你弄错了吧呵呵呵呵呵。” 崔州平抬起头,不慌不忙地看我:“公主无须强辩,孔明已经全都告知在下了。” “……他是何时得知的?”冷不丁地被扒掉马甲,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崔州平从容起身:“去岁腊月,或许更早。” “这么早……”我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自从来到南阳,我就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跟谁都没有提过,不存在被人泄密的可能。这样都能猜出来,该夸一句果然不愧为神机妙算的诸葛亮吗?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吃惊,崔州平难得安抚了我几句:“公主金枝玉叶,举止自然异于常人,哪怕不慎流落民间,也不会轻易泯然于众。” 可惜我完全没有被安慰到。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却一直秘而不宣,冷眼旁观我一个人演独角戏,很好玩吗?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很蠢,被人白看了那么久的笑话。 亏我还自以为隐藏地很好。 崔州平见我情绪低落,叹了口气,体贴地岔开话题:“时辰不早,酒铺娘子想必还在等候消息。不若我们即刻上山,若有疑惑,见到孔明自有解答。” 我压下心中怨气,将拖地的裙角打成结,跟在崔州平身后,亦步亦趋地向山上行去。 第34章 匪窝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没有见过匪窝,但自从来到汉末,关于匪患的负面描述便不绝于耳。因此,上山途中一路听崔州平介绍孔明如何如何治理有方,城北山寨又如何如何井然有序,我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山匪自由散漫惯了,即使如今编作军旅严规约束,又能学出几分模样来? 我已经做好了看到一个不伦不类的山寨版军营的准备,可是当规划整齐的寨子从树叶掩映中探出一角时,我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城北山脉看似陡峭,实际顶端有一处极大的平坦空地,纵横数千米,极为宽广。我的目力有限,站在山寨入口远望,只觉人声鼎沸,欣欣向荣,屋檐连绵好似望不到尽头。寨前塔楼中却自有一番戒备景象,哨兵搭弓摆箭,目标锁定,蓄势待发。待崔州平交上名牌,方有管事模样的兵士提着刀迎上来,铁门缓缓放下,恭迎我们入寨。 走几步抬头,恰可以看到寨子门口的旗杆上挂着一面红底大旗,上书一个“刘”字,迎风招展,威风凛凛。 “这是哪个刘?”我诧异相问,心中已经隐有猜测。 “自然是平安王刘曦的刘。”崔州平答道,“上月,石广元曾建议将此寨改名,名曰平安寨。” 平安王,平安寨。话音在我耳边唇边绕了一圈,又囫囵个吞下。暗示已经如此明显,倘若我再看不出他们已经暗中与刘曦勾结,我就可以去死一死了。 “你,孔明,石广元,还有谁?”即使深知刘曦才干卓越,我也未曾料到他尚未踏足南阳便能招徕到如此多的荆襄名士,简直如同开了外挂一般神奇。 崔州平逐一列举同伙姓名:“水镜先生,孟公威,郭嘉……呃,就是郭大仙,他乃平安王心腹,当初便是他最早寻上孔明。其余还有闵息,方济……”一气报了十多个人名。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出生本地望族,拔出萝卜带出坑,一人归附全家投靠,另一部分则是只身慕名前来,愿于险中求富贵,以身家性命豪赌从龙之功。 听到名单中居然还有酒铺掌柜、何大诚的名字,我有种庆幸他们无恙的轻松,胸中怒气却是怎么压也压不住:“可怜掌柜娘子和何家老太太忧心如焚,原来竟是你们联手施展的障眼法,将骨肉至亲当猴子耍!”联想到孔明的有意欺瞒,更觉感同身受,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崔州平苦笑:“此事说来话长。”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唢呐吹响的集结号突然在耳边炸响,高昂嘹亮,轻而易举就将崔州平的嗓音盖了过去。我诧异回头,只见数不清的年轻军士正从四面八方涌向寨中空地,脚步声隆隆,振聋发聩。“十,九,八,七,六……”一息之后,手提大刀的军官开始倒计时,士兵们以极快的速度有效却安静地集结成百人为单位的方阵,列队整齐,威风凛凛。 这明显不是三国的操演模式。若非士兵们身上穿着的山寨版迷彩服太过滑稽可笑,我几乎会错以为自己又穿越了一次时空。 可是,非常亲切。 待所有士兵集合完毕,军官命各排报了一遍数,不需提醒,就看到未能及时到位的士兵自觉出列,双手交握脑后蛙跳百下,禁食一日。崔州平适时作了说明:“这是平安王首创的练兵法。他曾有言,山匪不羁难训,乱世当用重典,因此令寨中早晚集训,夜间随机紧急集合,勤加操练,若有迟到、早退、偷懒、躲闲者,军法严处。” 我站在一旁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些士兵的训练方式远超时代。古人讲究家族传承,将军们所使用的刀法、剑法虽然高超,但多半承袭自长辈先人,无特殊情况不可外传。因此,三国人练兵,重整体而轻个体。他们将大部分的精力耗费在列队和摆阵上,鲜少针对士兵的个人素质进行特训,所以一遇战事,遍地炮灰。 刘曦却不同。即使没有入过伍,信息大爆炸的二十一世纪仍然为他提供了大量可供借鉴的练兵素材。他深知单兵作战能力才是胜利之本,因此反其道而行之,费尽心机寻来名家刀法、剑谱,重金聘请武艺精妙之人分解套路,倾囊相授,大受士兵欢迎。为营造取长补短共同进步的氛围,山寨之中鼓励军士捉对搏击,并定下奖励机制:经擂台对战,以一当十者,赏银十两;以一当百者,赏银百两。重奖之下,军中竞争切磋蔚然成风,士兵练武热情高涨,到处都散发出勃勃生机。 走过错落有致的营帐,孔明的住所已经抬首可见。远远的,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逆光行来,如闲庭漫步般,羽扇纶巾,广袖白袍,形容不出的优雅,飘逸沉静。 孔明的五官一直是随和的,寻不到刀刻般的刻骨铭心,但总能在不经意间拨动人内心深处的向往,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不知不觉点滴沁入,进驻心底。 我原地立定,注视着他向我不紧不慢地走来。 这种感觉很玄妙,仿佛一切都与数年前我立在草庐门外孤独地等待他远游归家一样,又好似一切都已经完全颠覆。孟公威、水镜先生等人是孔明的昔日师长同窗,但此刻他们全都有意识地落后半步,极其规矩地缀在孔明身后,毫不僭越,固执地划出人为的鸿沟。 我沉默地看着孔明伏下身去,耳边蝉鸣嘈杂,和声响亮:“臣诸葛孔明帅诸将拜见公主殿下,公主千岁!” 军营中论公不论私,如我所料,孔明是山寨的实际控制人。作为最早投靠刘曦的南阳名士之一,他资历能力皆不缺,军师的帽子早已稳稳戴在了的头上。有真实历史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事迹作保,刘曦给予的信任毫无保留,他授权他全权代理荆襄事宜,且明确表示“事急可从权,万事皆可为。” 孔明感激涕零。 他几乎用了半辈子的时光去寻一个明主,如今得偿所愿,自然倾力谋划。在得到刘曦的秘密许可后,他积极联系好友伊籍,两人一明一暗合力给刘琦挖了一个坑,促使他和刘琮手足相残。那封至关重要的刘表举荐刘琦为嗣子的手书,就是经由孔明之手发往许都的,蔡瑁发觉后命亲兵不计一切代价截取信件,可惜却被孔明反将一军,两名死士命丧草庐,孔明与奉茶诈死逃出,直上北山落草为寇。 这半年间发生的事情叙述起来不过寥寥数语,但其中凶险危机,又岂是简单的描述可以一语带过。 之前我还疑惑为何伊籍在历史上名不见经传,换了个时空却动作频频,颇有要在史书上留下浓重一笔的架势,如今前因后果一联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刘曦为他创造了发挥聪明才智的舞台,改变了他原有的人生轨迹。 一个人要成就万世之名,智慧、才干、决心、志向、毅力、眼光都是重要因素。伊籍是庸才,所以他仰仗机遇,而孔明是天才,他的才能与决心已经可以令他无视气运。即使态度温和,举止风雅,也难掩孔明骨子里的强硬。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能够锲而不舍,哪怕拼尽全力,刻意隐忍,耗费一生心血也在所不惜。 但有所得,必有所舍。 聪明者,机关算尽。 我心中五味杂陈:他作出谦恭的模样,不知是否出自讨好皇权的考量,实际已将八年朝夕相处的情谊换做晋升夺利的筹码? 我不算聪明,但也不至于蠢到开门揖盗。 曾经那个痴恋男神的单纯时代,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第35章 扩土 盛阳寨,以我的封号为名,成为孔明辅佐刘曦成就宏图霸业的□□。 我没有主动问及山寨名称的由来,经历过太多回自作多情,我已没有力气多作无谓遐想。而孔明则似乎毫不在意,落落大方地与我交谈,从未触碰这一敏感话题。 论起揣着明白装糊涂,天底下没有人能比得过诸葛孔明。 幸好我也过了会因他的喜恶悲喜的阶段,君若无情我便休,等到真正放下的时刻,内心一片平静。 因掌柜娘子还在山下等我的回复,因此我在寨中只略坐了一炷香的时辰,就匆匆返城,将崔州平亲手炮制的定心丸喂进掌柜娘子的肚子里。 “州平先生真的答应上山寻人?”听了我的回复,掌柜娘子欣喜若狂,当场落下泪来,“这下可好,阿杰他爹有救了,州平先生真是大好人!” 这世界能人辈出,平庸如我如掌柜娘子,若没有有心人的指点,只有被卖了还帮人数钱一条路可走。城北山匪凶名在外,掌柜娘子一心以为丈夫即使侥幸存活也受尽□□,却不知他和何大诚此刻已经快马北上,被孔明打包送去了千里之外的彦县调/教,助孤军奋战的伊籍一臂之力。 崔州平解释:“城南有一隐士,名曰胡昭,声名不显,却不知何故得了平安王青睐。月前,殿下亲自手书孔明,曰‘胡昭之字与尔相同,同字是缘,可往而求之。’孔明遂轻车简从邀其出仕,谁知行至半路,竟被何大诚尾随。其时孔明‘葬身火场’,已是入土之人,因恐何大诚二人走漏了风声,不得已将其挟持上山,以保万无一失。” 要说何大诚也是一朵奇葩,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颇为纤细灵敏。那日他和掌柜凑巧正给胡家送酒,因是贩夫走卒一流,根本未得机会见到胡昭的面,但他硬是仅凭传到酒窖的零星谈笑言语,就断定说话的人是孔明。用石广元的话来说,就是“耳朵比狗还灵。” 好奇心害死猫,何大诚被绑上山一点儿也不冤,只是可怜与他同行的掌柜,无端遭了池鱼之殃。 当时南阳城中看似风平浪静,内中早已暗潮涌动。 诸葛家中灵堂已经摆起,蔡瑁虽心知棺材中躺着的并非孔明,却也不敢出面认下自己派出的死士,干脆将错就错,任由他们顶着凶手的名姓入葬。但蔡瑁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私底下的搜寻从未停止过。按照他的推测,孔明金蝉脱壳后百分之百会亲自携带刘表书信北上,替刘琦正名。因此,他派人在前往许都的必经之路上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孔明这只兔子自己撞上木桩,一命呜呼。 可惜他不曾料到孔明背后竟然站着一个更强大的刘曦。 从一开始,琦、琮之争就不是单纯的家族内斗。刘琦性慈忠厚,刘琮天真愚钝,二者皆无开拓守成之能。曹操曾评价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即刘表)儿子若豚犬尔。”蔡瑁力挺刘琮,并非是被其威势能力所折服,而是因为一个国舅的美梦,妄想扶持傀儡一手遮天。同样的,孔明与伊籍相助刘琦,也不是出于任何高贵正义的考量,而是为了替刘曦的发展争取更多的时间。 真实的历史上,刘琦无兵无才,面对刘琮一系的步步紧逼束手无策,根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轻描淡写地就将嗣子之位拱手相让。而这一世,只因刘曦一句“蔡瑁亲曹,若刘琮得荆州恐便宜曹操。”,孔明与一众荆襄名士就将刘琦这只鸭子赶到了武装抵抗刘琮的架子上,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可是既然生于乱世,又有幸成为州牧之子,庸碌便会成为最大的错误。 刘琦人品不坏,但智商与孔明这些千古留名的坑人专业户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所有只能乖乖躺平任人宰割。据孟公威形容,驻守江夏的他名义上已经是荆州之主,可他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反而全然听信刘曦安插在他身边的“心腹”大臣,以江夏为台,诸臣为角,天天上演三国版“黄鼠狼给鸡拜年”大戏,令亲者痛仇者快。 当然,对刘曦来说,敌人的无能是上天馈赠,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也许,对百姓来说也是如此。 六月初三,趁着曹操向西死磕马腾马超父子,刘曦突然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通以新野为中心的百里副本,直接将新野小县升格为郡,连南阳也纳入怀中。刘琮、刘表怒目相视,却始终未发一词,缩着脑袋不敢轻动。 在大军席卷南阳前一天被亲娘解禁了的石广元贱贱地说:“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如此大一片土地,几无抵抗,刘表的两个儿子实在太~大~方~了~”一副迫不及待想要给刘家兄弟点一百二十个赞的模样。 不仅是他,周边百姓也暗道庆幸。 两军交战,倘若双方旗鼓相当,总免不了陷入胶着,一场仗打个三五年都算少的。战时消耗巨大,战事不停,后方的补给军需就不能断。可是再富庶的城镇,也经不起军队反复的搜刮碾压。尤其是处于战区的百姓,可能昨天刚向守城的军队交了贡米,明天城就被攻破了,新来的一方不认前事,硬要再收一回税贡充实粮仓。百姓敢怒不敢言,迫于压力,只能砸锅卖铁凑齐税负,可待他们真的勒紧裤腰带缴清了欠粮,回头一看,却发现守城的将士又换了一批,之前被打跑的军队居然又打了回来!新城主以前线供给紧张为由,再次征发新兵与加税,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全城人民应该同心协力,共同守卫家园。 百姓有苦难言:前狼后虎,守不守得住家园,区别只在于是被城里头的豺狼饮血果腹,还是被城外头的老虎一口吞下。若非琦、琮相争在前,蔡瑁愚蠢地抽空了南阳等地驻兵,令刘曦如入无人之境,双方攻防之下还不知会有多少无辜平民遭殃。 更令人欢欣鼓舞的是,三日后刘曦发下安民告示,言明“不取百姓一针一线,不收百姓一饭一食”,要求各城各镇严格做好军队管控工作,严防扰民事件的发生。 百姓额手相庆。 南阳城中升起刘姓大旗,繁花初落,百废待兴。 第36章 广元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刘曦虽然将领土扩大了数倍,但至始至终没有挪过窝,一直在新野城中起居。对于亲临南阳,他表示毫无兴趣。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你知不知道?新野到南阳骑快马也得一天,我哪有闲工夫浪费时间?”他在信中理直气壮地指使我,“你反正空着没事,快滚过来拜见你哥!顺便给我带点南阳麻糖、娇耳、豆筋、油茶、烧鸡、肘子、酸菜、观斋菜、姜辣子(以下省略千字)过来,每个南阳来的名士都跟我说南阳小吃好吃地不要不要的,可是不管是谁都光说不练,永远不会记得给我带!” ……这是有多怨念? 可是等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美食送到他嘴边的时候,他却已经忙得连吃口饭的功夫都腾不出来了。 扩县为郡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庶务繁杂,非一朝一夕可以理清。况且刘表虽然是汉末群雄之一,却属“自守之贼”,固步自封,既没有鼓励生产大力发展经济,也没有居安思危加强兵戎防备,是以南阳等地虽然未历战火和平交接,却仍然粮库空虚,荒田遍地。 根据初步估计,新纳入刘曦下辖的人口有数万户之众,除了少数世家大族,大部分都是家无恒产的平民百姓。以前他们在刘表的统治下冬寒夏饥,只能勉强活命,如今换了刘曦坐镇,于清于理,生活水平总得上个台阶才行。因此,刘曦夺得郡县控制权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人清查户籍,丈量土地,号召群众广积粮,高筑墙,积极开展生产自救。他熟读史书,深知百姓之淳朴,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会拥护谁。他既然有逐鹿天下的大志向,就不能违背大多数人的意愿。新野作为刘曦占领的第一片领土,辖区内的生活品质更加具有示范意义。 刘曦觉得,他能做的太多了。脑中装着二十一世纪的智慧,他的眼界思路都比本地土著先进太多。他知道水车比翻车更具生产效率,知道使用江东犁比传统的耒耜更省力,知道只要造出吃水够深的大船就能前往深海捕捉美味的海鱼……领先了两千年文明,只要他有时间,他就能改变这个时代。 他恨不能一夜之间将现代的所有发达工艺都搬到三国,造福新野百姓。 “还望公主劝诫殿下,有战便战,无战便息,方是长久之道。如今新野风平浪静,主公却不知休养,反而焦急上火。倘若他日真的兵临城下,又当如何?”刚从地方调入中央的孟公威苦劝刘曦无果,转而将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 我纳闷道:“他怎么不知休养生息了?”我打听过刘曦的饮食起居,明明都很正常。 孟公威义正词严:“主公每日辛劳至子时方息,实非养生之策。”翻译成现代汉语来说就是,刘曦每天晚上十一点睡觉,让孟公威这些天一黑就溜进被窝的古人担心了。 这绝对是代沟。二十一世纪夜猫子横行,可是在三国,夜间点灯既费钱又耗眼,因此除了极少数工作狂,鲜有挑灯夜战的。 回想前世刘曦每每奋战到凌晨一两点的前科,我真心觉得他已经很照顾臣下的感情了:“平安王身体好,晚些歇息没什么。” 孟公威不依不饶:“少时不知克制,老来悔之晚矣!” 很少有人能够理解刘曦建设新野的迫切,唯有我能感同身受他的忧心。按照我们那个时代的历史,新野一战后曹操便催动三军,迫地刘备携民渡江,这才有了之后赵云单骑救主、刘备摔阿斗博取人心的故事。这一世,刘曦自感己方力量薄弱,不愿狼狈逃窜,因此买通马氏部属挑起马腾对曹操的猜疑,令曹操指兵西凉,新野暂获喘息之机。可是,太平只有片刻,一旦曹操平定西凉,将会毫不犹豫地挥兵南下,染指新野。 我不知道刘曦是出于怎样的考量才选择了历史上刘备的发迹地作为他霸业的□□。但不同于出身低下、初期并没被曹操放在眼里的刘备,刘曦恐怕从入驻新野的第一天起就高居曹操的眼中钉、肉中刺之首。毕竟,一个身体里流着正统皇家血脉的王爷,与一个自称“皇叔”、卖履起家的草根威胁力不可同日而语。 曹操早已假借刘协之口表明了他对刘曦的策略:“平安王,逆贼也,人人得而诛之!” 一个杀气腾腾的“诛”字,断了刘曦所有退路。生存或者死亡,成王或者败寇,只看他和曹操的拳头哪个硬。 如果刘曦现在不殚精竭虑,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再有可以去后悔的将来。 就在刘曦入主南阳的半个月后,他点了五千精兵,以孔明为军师,赵云、张飞、钱潮为主将,秘密前往襄阳偷袭刘琮。临行前,孔明登门拜访,说是要当面与我辞行。 “不见。”新来的侍女夏凉只有十一二岁,上任之前被刘曦好生威胁恐吓了一番,几乎将我视作随时可能夺去她性命的母老虎,见我不悦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战战兢兢地捧着拜帖退下。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侍女春香见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十分有眼力价地上前打圆场,“公主,绣娘在外间侯着,您看何时让她进来量衣?因不知公主喜好,婢子今日请的是彩绣坊的槿娘,她的双色彩绣堪称一绝,配色清丽,艳而不俗,公主不妨一试。” “那就让她进来吧。”我对衣着并不挑剔,可是既然做回了公主,总不能如以前一般穿着麻衣粗布出去会客引人闲话。自从与刘曦相认后,邀我赏花游乐的柬帖就从未断过,大多出自刘曦麾下将士的家眷之手。我以初来事忙为由推拒了许多,只挑出些许重要的出席,饶是如此,计划也已经从月初排到了月尾。 这双色彩绣虽然亮眼,但不知工期如何,是否能赶得及五日后的宴席…… 正思索间,就见夏凉回转,手中仍旧捏着拜帖,小心翼翼地垂着眼看我:“公主,诸葛先生料到您不愿见他,于是又换了一封拜帖。” 这一回,署名人是石广元。 我很有些无语:“广元先生也在门外吗?” 夏凉摇头:“未见其人,但诸葛先生已派小厮去请了。先生说,他来时同广元先生约好,倘若您避而不见,就请他一同拜访。” 倒是很像以前在草庐时孔明与石广元的胡闹——我脑海中立马脑补出两个争锋相对的小人,一个赌我会立刻开门见人,一个坚持认为自己会吃闭门羹,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孔明赢了。 掐算我心理倒是挺在行的!我愤然:“他们凭什么认为石广元来了我就得见?把这份拜帖也给我扔出去!” 可是还未等夏凉依命而行,侍女冬暖就心急火燎地从门外冲了进来,嗓门大地好似能将屋顶掀翻:“公主,公主不好了!广元先生光着膀子跪在咱们府门口,说他要负荆请罪,求您千万读一读这封信,给他留一条活路。” 这又是在搞什么鬼?还有,这几个丫鬟也太沉不住气了,一惊一乍地吵得我头疼。 我狠狠瞪了冬暖一眼,强忍着怒气接过信,飞快地看了起来。 第37章 开拔 文如其人,石广元的信和他的人品一样不靠谱。大概是他平常勾搭小姑娘用惯了花笺的缘故,写给我的这一封上也缀满了复杂的花纹,上头还洒了不少价值高昂的金粉,亮晶晶的,酷炫地差点闪瞎我的眼。 “那日我登门是受孔明之托,本欲提前告知孔明假死一事,可惜徒生变故。还望公主大人大量,不计前嫌,给在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孔明思你若狂,爱之深切,你二人实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切不可因一时义气,自毁终身……” 石广元不愧为南阳名士,文中极尽吹捧之能,全文有二十余处盛赞孔明而没有一次重复,此外又花了三分之二的篇幅描述我的“娴雅大度”,将拍马屁的功夫修炼地炉火纯青,简直令我叹为观止。 可惜我最讨厌这种华而不实的文风。强忍着浑身的鸡皮疙瘩,我毫不留恋地将这封充满了诡异少女气息的道歉信扔进了火炉,交代春暖看紧门户:“他要跪就让他跪着,我们只管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就好。我倒要看看,他能跪多久。” 春暖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了出去,我搬了张睡椅躺在葡萄藤下心中默数,还未念到五十,就听见门外传来惨厉的鬼哭狼嚎:“公主殿下,广元诚心悔改,您就忍心任由我跪在街头日晒雨淋吗!” 若非知晓前因后果,旁人还以为我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无比庆幸当初选了一处偏僻清净的宅院,否则以石广元和孔明的知名度,恐怕不出半日好事的围观群众就能塞满整条大街。 其实,跟石广元又有什么关系呢?从头到尾我气的都是诸葛孔明,该道歉的也是诸葛孔明,可是他爱惜羽毛,在盛阳寨中见面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等到时过境迁了才大张旗鼓地绑了石广元来负荆请罪——说到底,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出丑的是石广元,跪堵的是我家门庭,他仍旧片衣不染尘埃地站在圣坛上,高高在上地横眉冷看我在舆论口水中沉浮。 不过是个未建寸功的“名士”,他究竟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能将一介公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心甘情愿任由他予取予求? “你以前就是太把他当回事,惯出了他一身毛病。”刘曦之前并不知道我在南阳的过往,一心以为孔明对我关怀有加,如今得知真相,恨不能即刻把孔明手撕了,“你到底是不是跟我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怎么这么没用,被欺负了你不会反击回去吗?就知道跟个受气包似的躲在房里!” “不然怎么办?难不成我还让人把石广元和孔明打回去?”我意兴阑珊,忍不住自辩道,“再说他们也没欺负我,孔明从来没喜欢过我,一直是我执迷不悟,一厢情愿。反正我现在已经放下了,以后青山绿水,江湖不见便罢了。” “x!江湖不见是你以后遇到他躲着不见,还是狠狠揍他直到他记住教训,以后见到你乖乖绕路走?”刘曦好似吃了火药,言语间满满的战斗力,“再说什么叫他没喜欢过你?他要是不喜欢你他给你送风车胭脂干嘛,闲着没事干吗?” “那时他已经知道我是公主了,所以大约是想拿我做登天的梯。”我原本以为孔明将我当做楚馆妓子一般的玩物,所以才送些不着调的巧物给我,看了信才知道是石广元给他出的馊主意,竟将我当做他家亲爱的倚红姑娘哄了。 “你逗我呢,诸葛亮会是个要靠吃女人软饭过日子的人?”刘曦觉得我蠢到家了,不过他生性护短,自己的妹妹再蠢也容不得外人欺负,“不管怎样,诸葛亮让你生出这种想法就是他不对,真正幸福的女人是完全不会有被利用的感觉的。”她狰笑着摸了摸腰间佩剑,出门就拎了孔明去校场打了一架,顺便还将石广元扔去潮岭当村官,勒令他三月之内将这个匪患猖獗、一贫如洗的穷乡僻壤建成一个夜不闭户、和谐富足的百强大县。 石广元大呼“此非人力可为也!”,但在刘曦“做不到就把你杀了喂狗”的威胁下,最终敢怒不敢言,乖乖打包了行李一步三回头地挪去潮岭努力化不可能为可能。 刘曦借题发挥,抓住时机教育我道:“看到没有,哪怕石广元在心里问候遍了我的十八代祖宗,当着我的面,我让他往东他还是不敢往西,这就是权势!女人得靠自己立起来,你是公主,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既然心眼玩不过人家就扬长避短,看谁不顺眼直接拿品阶碾压死他,简单暴力,出事了我给你担着,我倒要看看,谁敢再给你气受!”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我去给开拔的大军送行,一眼便瞧见人群中顶着一双熊猫眼的孔明,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可是装x的羽扇白衣配上乌黑浓重的淤青,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充满了喜感,令人忍俊不禁。 据说刘曦十岁就拜了宫里掌管刑事房的太监为师,至少有一百种办法能让敌人身负重伤却无法查验,可他偏偏选择一拳头打在孔明的眼眶上,固执地让他在全军将士面前颜面尽失。 刘曦假兮兮地道歉道:“昨日我与诸葛军师切磋武艺,一时不慎,造成误伤。诸葛军师,你不会怪我吧?” 孔明:“呵呵。” 郭嘉忍笑,上前拍拍孔明的肩膀,好似在给他顺毛:“殿下此行凶险,还望军师多尽心力,全力辅佐,早日助殿下收复襄阳。”相较于至今未有一战之功的孔明,数年前就被刘曦挖到身边的郭嘉早已根基稳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幕僚。可惜他体弱多病,历史上去年就该在曹操发乌丸时病逝,因此被刘曦勒令留在新野休养,每天吃吃喝喝睡睡,堪称猪一般的幸福生活。 他比孔明年长十岁,此刻以前辈的身份郑重相托,孔明不由敛去玩笑神色,肃颜道:“亮必当竭尽全力,还请大人放心。” “孝奉,你就安心在新野等着我的捷报吧。”刘曦大笑一声,极其流畅地翻身上马,手指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豪迈道,“将士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我们的征程,是星辰大海!” 隆隆的车马伴着刘曦称霸天下的雄心,滚滚向前。 第38章 醒悟 建安十三年六月二十一日,曹军与马腾在河、渭等地交战,马腾战死渭南,马超弃兵逃亡,曹军大捷。刘曦闻讯后有言:“马儿既败,刘琮恐有异动矣。”果然,胆小如鼠的刘琮唯恐曹操直奔荆襄,大惊,急招智囊团商议对策。东曹掾傅巽乘机劝说道:“主公可主动将下辖六郡敬献曹公,既可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又可得曹公厚待,保全名爵,一举双得。”刘琮不愿,蒯越、王粲等人复又进言,终说服刘琮写下降书,遣宋宗往曹营送信。 刘琮此举与他在历史上所为分毫无差,刘曦早有准备,掐算好时间,命钱潮于途中截杀宋宗,拦下书信,又暗中调动兵马秘密前往襄阳,战争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我坐镇新野,以水镜先生、郭嘉为良师学习处理细务,努力承担起一个汉朝公主振兴汉室的责任。数日前刘曦的关照犹在耳边:“我扩张地太快,表面看来欣欣向荣,实际外强中干,内患不绝。” 刘曦为人豪爽大气,遇事时常大而化之,鲜少疑心疑鬼,但他同时也心细如发,一旦发现蛛丝马迹,必然刨根问底,绝不会放任蚁穴扩大毁去千里之堤。“我怀疑麾下将领中有人有反叛之心,可是并无实据,因此不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反而不美。”他临走前给我留下一张写有十几个人名的名单,上面所列全是他心目中的可疑之人。 我瞠目结舌:“怎么会有那么多?”展卷一看,官职最高的已至中监军,战时可领兵出征,和平时期负责警卫京畿,是类似于御林军统领一般的存在。虽然因起事时间短,目前新野郡中建制不全,刘曦身边一直有一个挂着左将军的名、行保镖之实的心腹陈岳保护人身安全,但将戎守京畿要地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可能心怀鬼胎之人,真的没问题吗? 刘曦冷笑:“这里面肯定有被冤枉的人,但也不可能全部都忠心耿耿。”他事先已经拜托郭嘉布局谋划,但考虑到郭嘉羸弱的病体,最终还是决定把重担推给我这个健康的妹妹。“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有郭嘉和水镜先生看顾着,出不了大乱子。”按照刘曦的说法,我身份超然,危急时刻哪怕没有证据,也可以随便寻个被冲撞的借口杀人,顶多担上一个刁蛮公主的名声。其他人无论是郭嘉还是水镜先生,都不可能如此“肆意妄为”。 当然,自古刁蛮公主的下场都很惨,如果可以以理服人,我也不愿采取非常手段,平白给人留下仗势欺人的印象。 这是我主动向刘曦求来的历练机会,也是我第一次被刘曦委以重任。多年以来我一直生活在刘曦的羽翼之下,她习惯了独自运筹谋划,而我也从未想过要去为她分担压力。即使是当年他命我来南阳阻止孔明投靠刘备,替我寻一个避难所的考量也远大于其他。做了两世同胞,我唯一为刘曦做过的一次努力,是前世初二路遇刘曦当时的男友与小三手拉手秀甜蜜,我傻乎乎地冲上去骂了那渣男一顿,结果被小三泼了一身的可乐。 后来刘曦告诉我,她其实早就知道男友出轨,只是故意隐忍不发,计划等到全校大会时播放他与小三的果身肉战视频,让他身败名裂。可是我的冲动毁了一切。渣男提前提出分手——没错,是渣男甩了刘曦,而不是刘曦甩了渣男——至今我仍能记起他得意洋洋的辩白:“我跟现任女朋友感情好,可是前女友吃飞醋,偷偷替我们录相,叫大家看了笑话。”本来妥妥的出轨证据被硬生生扭曲成了刘曦的嫉妒成性,他事后居然还有脸状告刘曦侵犯个人*! 虽然最后刘曦找到了别的办法打脸渣男,但她当时刚上大学,年少气盛,蒙受了不白之冤后难免怒不择词,大骂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自知理亏性格又软懦,不敢同她呛声,只能默默排解失落,至此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前世的父亲经常说三岁看到老,刘曦三岁的时候有男孩子打她,她明知打不过也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宁可抱着敌人同归于尽也不愿让对方好过。而我一被打就只知道哭,一边哭还一边求饶,哪怕不是我的错也照认不误。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刘曦即使做错题也敢理直气壮地向老师翻白眼反问:“要是我都会了我还来上课干嘛?”,而升到同样年级的我却连去食堂打个饭都老是被学长学姐插队。 我的课业成绩一直都比刘曦出色,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自卑,私底下,我暗暗艳羡刘曦的大胆肆意、敢作敢当,曾经也无数次地梦想过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的人,可惜一直畏手畏脚,未能真正付诸实施。 可是如今的形式已经完全不同于穿越前的宁静祥和。逐鹿天下听起来带感,实际危机重重,稍有不慎就会引来杀身之祸。水镜先生告诉我,刘曦近日气色不佳,怕是夜不能寐的缘故:“王爷天纵奇才,但缺乏历练,眼下大战在即,心中难免忐忑。” 我恍然:“可他处事泰然,分明未见半分焦虑神色。”原来竟是装出来的吗? “王爷身居高位,即使心中毫无把握,也不可让军中将士窥见端倪,不然未战便已落入下乘。”水镜先生长长叹息,似乎在无声谴责我的愚蠢,“襄阳城中兵士不下五万,王爷只点五千精兵以一敌十,胜算未及五五之数。” 我开始意识到原来刘曦也是可能会失败的。即使顶着穿越者的光环,他也未见得能像小说里的男主角那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一如我无法像穿越女主那样令诸葛孔明一见钟情一般。 最重要的是,这噩梦级别的二人副本该由我们两个人一起闯,但多年以来我只知道躲在他的身后偷懒享福,自私地任由他独自面对周遭那些武力智力爆表的三国boss,从来没有问过他是不是也有疲惫害怕的时候。 要不是有刘曦护着,我大约早就下嫁曹丕,然后被他偷偷弄死了。 水镜先生说,刘曦思绪慎密,已于府中“鸿图大展”的牌匾下藏下锦囊,假如他不幸战死可保我性命无忧。我心下好奇,不顾护卫劝阻强行取下一观,最终在锦囊里看到的是一封用英语写成的绝笔。除了安慰我不要为他的死亡难过以外,水镜先生口中的妙计其实只有十二个字:“乔装改扮,弃城而逃,隐姓埋名”。 换言之,刘曦根本没想过我有能力守住他的心血,也不认为曹操或者孙权会因为我献了新野和南阳就饶过我的性命。因为早在我和刘曦逃出汉宫时,曹操就已借刘协之口传出了平安王和盛阳公主的死讯,所以一旦刘曦战死,我必然就成了冒名顶替公主之人,死不足惜。 在三国,没有力量的人犹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生在这个时代,我没有别的选择,唯有变强一途可走。 听到我的决心时,这么多年来几乎已经对我绝望了的刘曦第一反应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受什么刺激了?我不嫌弃你没用,真的。”在她心中我的形象大约一直很小白花,所以即使心下疑惑,他最先的思路也是往自怨自艾的文艺病上去想,忙不迭地表白道,“有个软萌软萌的妹妹其实也挺好的,虽然哭泣包麻烦了点儿,但可以侧面体现我的强大,没看小时候长辈们骂完了你,最后都会表扬我一番,然后号召你向我学习吗?其实那时候我心里都暗爽来着。” 我哭笑不得,只觉眼中酸涩:“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跟你是一根藤上的两只蚂蚱。如果你打了败仗我估计也活不了,所以得趁着形势尚好略尽绵薄之力,以免到时被人兵临城下才悔之晚矣。” “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打败仗,你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刘曦佯怒,十分响亮地将一个笃栗子敲在我的头上,但高扬的眉毛泄露了她的好心情,“哎呀怎么办,本来我一个人就可以让这些古董跪舔,现在再加上一个你,咱们姐妹联手把三国玩坏了老天爷会不会降下雷劫来打我们啊?” 伤感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打散了。刘曦自小就有间歇性抽风症,比石广元还严重那种,若非这些年来她在生活的重压下正经了不少,我几乎快要忘了她不着调的性格。 那个会在家里跟二哈抢狗粮吃的刘曦,现在想来,还真是,非常怀念啊! 刘曦难得发病,丝毫没有身为神经病患者的自觉,反而极其投入地对着三国地图做梦:“先收了刘琦刘琮,然后联合孙权对抗曹操,嗯,现在司马懿还在装风痹吧,要赶在曹操之前把他笼络过来……还有锦马超,能打又长地帅,收来当近卫再合适不过了,我就喜欢颜值高的骚年,放在屋里养着多赏心悦目……” 你根本连马超的面都还没见过好吗! 我初时还以为他要跟我谈国家大事,谁知后面越听越不着调,连“孔明虽然帅但不够威猛,你要不还是换个人喜欢吧,可惜吕布死的早,不然他皮相倒是挺不错的”都说出来了,节操掉地令人不忍直视。 “姐,以貌取人会遭报应的,你忘了当初被渣男甩了之后你说过再也不找小白脸的话了?” “我没忘啊。”刘曦有理有据,逻辑分明,“所以我现在比较喜欢猛男,娘炮有多远滚多远!” “猛男你也不能喜欢,你要时刻提醒自己,你是男的你是男的你是男的!”尼采说,重要的话说三遍。 “嘤嘤嘤真桑心,我怎么就是个男的呢!”刘曦大梦初醒,大约是想到了最近隔三差五被郭嘉提醒的人生大事,只觉前途灰暗,“我每天站着撒尿已经很辛苦了,以后夜里居然还要受累耕耘而不是躺着享受就好,想想就觉得心塞。 ……好吧,我表示我听不懂。 所以纯洁的我决定还是先管自己出去吧,意思意思为刘曦拘一把辛酸泪就好,顺便替刘曦把门关上,以免他发病的样子被谋臣们看到。 真的汉子,要敢于直面女穿男的人生哦,我亲爱的姐姐。 第39章 谏言 虽然心怀雄心壮志,但一口气吃不成一个大胖子,事情还是得要一件一件地做。我接掌新野后放的第一把火,就是命令军士卸甲,去乡间帮农户种田,美其名曰“屯田制”。 屯田的设想古而有之,早在汉武帝时期,车骑将军长吏赵充国就曾建议在边防屯田,戍卫与农垦兼顾。建安元年,击败了汝南黄巾军的曹操更是在许昌一带实行屯田,充实粮库,积粮供军。不过,不同于曹操由官方提供耕种土地、“用官牛者,官六私四;不用官牛者,官私对分”的与民分利之术,我推行的屯田制虽不提供耕地、牛马等生产资料,却也不向农户征收分文租税,只要求得到帮助的百姓提供军士的饭食,是真正的让利于民。 可惜,响应者寥寥。 除了事先知晓内情的郭嘉和水镜先生保持沉默,新野朝中一片抵制之声,崔州平更是第一个站出来出言反对:“公主,万万不可!”他的理由很充分:“王爷麾下共有两万将士,取襄阳点走五千精兵,南阳戎守六千,留在新野的不足一万,多为老弱病残之辈,战力堪忧。时下战事吃紧,正是该征兵补充兵源之时,公主却反其道而行之,不知何故?若有敌军来袭,新野危矣。” 秦樊、关平、柴颂、邵喆等人出列附议,脾气火爆的邵阐甚至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大骂我牝鸡司晨:“妇人专权、小人得志,衰败之始也!”一副刚被我夷了三族的悲愤模样。 三国人重男轻女,哪怕我贵为公主,也难减众人轻视之心。我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不生气,干脆充耳不闻,只说当下双抢在即,田间劳力不足,急需人手补充:“我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这是刘曦教我的。他说夏虫不可语冰,我即使说破嘴皮那些顽固分子也不会相信女人能干一番事业,所以我还是不必浪费时间教他们做人了,直接强权压过去就好:“不听话的直接送去浸猪笼。” 我深以为然。唯一的遗憾是,我们低估了邵阐的战斗力。还没等我来得及有何动作,他就已经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在议事厅门口长跪不起,扬言要将我逼出廷议,“肃清秽气,还政清明。” 我气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郭嘉看戏不怕台高,端坐在刘曦特制的简易沙发上饶有兴趣道:“时人重仕,他态度强硬,公主倒不便过于强权了。倘若逼地他狗急跳墙,一头撞在庭柱上可就……”不怕他死,就怕他死后做实了刘曦“放纵幼妹迫害忠良”的污名。 我头疼道:“最可恶的就是这种冥顽不灵的硬骨头,虽然本性不坏,但是思维僵化,不知变通,损人害己。” 郭嘉不予评价,只低头问道:“不知公主意欲如何?” 我不如何,只让侍女秋爽去问一问他:“公主参政乃是奉王爷之命而为,幼妹顺从胞兄何错之有?”言下之意是,即使要收回成命也该由刘曦来收回才是,与我何干?” “谬论!谬论!”邵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眉毛像麻花一样拧成一团,“即使王爷有命,公主也不可……” “有何不可?公主的封地盛阳较新野还要大上许多,也未见哪位大人说过公主不能做主自家封地事务的话。”秋爽平日沉默寡言,如今观察,危急时刻倒是很能镇地住场面,“再者先生若有疑义,应当向王爷谏言,如今趁王爷不在,跑来欺负其妹是何道理?” “强词夺理!”邵阐被激地面红耳赤,可他生性耿直刚硬,并无多少辩才,秋爽说话却如同连珠炮一样,丝毫不给对方反驳的时机:“听闻先生还有意效仿殷商大夫彭……彭咸死谏,可您若真的一头碰死在公主府前,王爷就该喊冤了。他连您的谏言都未曾入耳,便平白背上了害死谏臣的罪名,先生此行,实乃陷王爷于不义!” “好好!既如此,老夫便忍耐一时,待王爷归来,再向王爷进谏!”邵阐一时词穷,只觉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次日廷议再见,邵阐穿着一身丧气的白衣,腰板笔直地站在厅中最醒目的位置,打定主意不置一词、不进一言、不发一语。 呵呵!只要他不来捣乱,我管他去死! 郭嘉看得有趣,待廷议散去,独留下来赞道:“恭喜公主此战大获全胜,可喜可贺!” 我拱手还礼:“先生因材施教,循循善诱,盛阳受之有愧。”若非郭嘉有意引导,恐怕我还不能发现自己也可以如此强硬。当了二十几年包子,如今一朝得势,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似乎非常美妙。 郭嘉鼓励道:“公主才思敏捷,天资聪颖,只可惜平日惰于思考,自信不足,故而发挥不及十之一二。若公主放开心胸,大胆施为,必可助王爷成就大业。” “多谢先生指教!”我有些意外郭嘉竟会如此直言不讳,印象中的他是个巧言之人,绝无可能当着上位者的面直言不讳,无端给自己拉仇恨。如果细读郭嘉著名的《十战十败》,就会发现其本质上与荀彧的《四胜四败》异曲同工,但增加了道、义、治、仁、明、文六个方面,有大捧曹操之嫌。他说曹操“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问远近”,虽然并非完全指鹿为马,但多少也有与事实不符之处。 前几日闲聊时,我曾问过他对曹操的评价,郭嘉很干脆地送了曹操“多疑好杀”四字评语,与《十战十败》中的结论完全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但是,无论他出于何种原因指出我的缺点,我都应该感恩于心。也许时移世易,换了主公的郭嘉看出了我宽和的个性与真诚的求教之心,方才改变处事策略,不吝赐教。史书上曾有“陈群非嘉不治行检,数廷诉嘉,嘉意自若”的记载,历史上的郭嘉行为不检到被人廷诉的地步,绝非三国人眼中无伤大雅的嗜酒好色,更有可能是贪污受贿、杀人越货、强占民宅一类。但郭嘉投入刘曦帐下数年,即使是最苛刻的史官拿出放大镜来吹毛求疵,也未发现丝毫行为失当之处。刘曦曾笑言:“他就是只滑不溜手的狐狸,跟着曹操那会儿估计是有意自污,心甘情愿当曹操‘不拘品行,唯才是举’的集贤令的注脚,方才被陈群抓住把柄。” 对于以设谋献计为生的幕僚们而言,察言观色是拿手绝活,郭嘉对待上位者的态度因人而异尚在情理之中,但若是终日周旋于后宅的巧妇婢子也学来看人下菜碟的本事,为了个人小利计较谋划,就显得极其惹人厌恶了。 孔明离开新野三日后,我接到林月洁的拜帖,侍女春香不知得了她什么好处,极力劝说我见一见这位昔日的“故交”:“诸葛夫人刚从江东归来,为公主带来满满两箱地方特产,婢子偷偷瞧了瞧,那木箱可沉了,估计里头有……” “跪下!”未等她把话说完,我手中的茶盏就已经重重地磕在了桌上。 我治下一向宽和,自认并未染上时人视下仆为畜生的恶习。但在其位谋其政,一个小小的婢女竟然敢擅自替我接受礼物,还丝毫没有已经越权的自觉,真是死一百次都够了:“你自去找护院领十五大板,罚俸三月,然后回房中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的错处什么时候来找我回话。若是过了一月还想不明白,以后便不需再留在我身边伺候了,我把你的卖身契赏还给你,你出去自寻出路吧!” “公主,公主您饶了我这回,公主!”春香不曾料到素来性格绵软的我发起脾气来竟也如此厉害,扯住我的裙角又是哭又是求,叫声惨烈如魔音穿脑。她和夏凉、秋爽、冬暖四个都是接我来新野前刘曦从市集上仓促买来的,虽然为了确保安全事先调查过身家背景,但秉性能力都没有时间仔细考查,结果除了稳重内敛的秋爽,其余的三个我都不太满意。 恰好秋爽被我派去安排七日后的赏花宴,夏凉和冬暖一个胆小一个呆蠢,竟然全都缩在角落里冷眼旁观,既不替春香求情也不劝我平息怒火,简直不知所谓。 我搬入这座公主府不过月余,所有仆从下人都是临时拼凑,府中护院原本是刘曦军中的一个百户,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屈尊来客串一段时间。据说他力大无穷,曾经在去年冬天的对曹大战中一棍子敲死两个曹兵,倘若由他掌棍,十五个板子打下去,春香最少也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春香显然也想地明白,因此求饶地愈加恳切,但我不能心软。除了自以为灵巧能干的春香,近日里我还发现负责府中采买的刘管事将五十铢的琼浆记价八十,在庖厨做饭的张娘子把整只羊腿偷拿回家,后院洒扫的粗使丫头大着嗓门同乡邻碎嘴石广元负荆请罪的轶事……若非我在郭嘉和水镜先生的联合教导下心眼和观察力与日俱增,恐怕我还不能发现自己府中竟然藏着如此多的刁奴。 想要肃清家风,我就得杀了春香这只鸡给刘管事这些猴子们看。 “夏凉和冬暖把春香拖下去,拿帕子把她的嘴堵上。”凄厉的求饶声中,我听到自己平静地说,“如果再让我听到她的叫声,你们俩也连坐,陪着她一起吃板子吧!”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既然都是懂得看人眼色的聪明人,我就把我的态度摆地更明白一些,从此之后我的公主府中只有一条准则:谁让我不痛快,我赏谁屁股开花。 耳边刺耳的魔音,终于停了。 第40章 圣莲 林月洁进屋的时候,春香已经被拖了出去。她方才的哭叫如此响亮,一直候在偏厅的林月洁不可能没有听到,但她很识时务地装作不知,极其自然地向我俯身施礼:“民妇林氏拜见公主,相别数月,幸见公主安好。” 没有提及那些千岁万岁的祝词,只说许久不见,显然是想跟我叙一叙旧日里的交情。 可我跟她哪里有旧情可以叙!论公,她挤兑地我家酒铺差点倒闭,令我险些失业流落街头;论私,她的乳母刘氏见死不救,害得孔明的假身暴尸街头任人指点。我原本以为她今后跟着诸葛均在江东发展,自此与我再无交集,谁知竟会被她杀个回马枪,厚颜无耻地贴上来登门拜访。 不过,林月洁总算不是太蠢,身后站着的仆妇已经换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并非那个我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刘氏。 大约是早有准备,未等我出言相询,林月洁便主动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新近提上来的仆妇尤氏,之前的刘氏心术不正,我已命人将其乱棍打死,还望公主念在她年老识浅的份上,莫要为她气坏身子。” 她义正辞严地列举了刘氏的三大罪状:遇草庐大火却见死不救,此罪一也;得知孔明死讯却不欺瞒不报,将她和诸葛均蒙在鼓里,此罪二也;有眼无珠目中无人,屡次冲撞公主而不知悔改,此罪三也。如此“罪大恶极、奴大欺主”的刁奴,自然不可姑息,“决不可再留存于世。” ……寥寥数语便将所有罪过全都推给了刘氏,而林月洁最大的错误不过是太信任乳母,以至于受其蒙蔽。 我忽然觉得古人轻贱商户的做法还是有些道理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即使是朝夕相对的乳母,林月洁也可轻易舍弃,细思之下令人心寒。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氏虽为可恨之人,但也有可怜之处。 当然,刘氏的生死与我并无关系。 我抛开无谓的思绪,问向林月洁道:“听闻你们夫妻二人去岁腊月便去了江东,预备在孙权治下出仕,不知如今造访新野,有何贵干?”自我接下新野细务,刘曦便开放了他经营多年的耳目与我共享。我这才知道原来遍布各地的无名茶肆实际是刘曦的产业,而那些深受茶客欢迎、千人千面的“江湖百晓生”则是刘曦耗费巨大精力培养的舆论引导人。他们通过说书这种群众喜闻乐见的活动,潜移默化地将刘曦对时事的看法传达给普通民众。盛阳公主和平安王能在官方发出讣告后多年仍然人气不减,其实也是拜百晓生们的刻意引导所赐。在民间,哪怕是三岁稚童也能说上一段“平安王偷逃出许都,盛阳公主随兄奔千里”的故事,没有人真的相信我们已经病死于深宫之中。 有一个如此庞大的消息网作为后盾,两日前“诸葛军师的弟弟诸葛均”一入新野我便得到了消息。根据密报,诸葛均在城南的武鹏巷租赁了一个二进的宅院,命下人扫洒清洁,似乎是有长住的打算。负责收集消息的细作在报告的最后特别加了备注,提醒我“诸葛子衡从江东而来,且交好诸葛瑾,值此非常时期,谨防有诈”。但我觉得,孙权虽然不见得是条从不搞阴谋诡计的好汉,但应该也不至于因为忌惮刘曦,就派一个与我有旧的部下来新野当间谍。林月洁的人品我不放心,诸葛均却素来品性良好,并不是会拿旧情来做筹码的人。 不过,林月洁并不知晓我早已掌握了她和诸葛均的行踪,自作聪明地表示自己昨夜才到达新野,今日来不及休息整顿,便迫不及待地来拜访我这个极其重要的“旧友”。她状似无意地掂了掂肚子,笑着回话道:“先前夫君携我前往江东只为拜见长兄,仅叙亲缘,未论其他,出仕一说完全是子虚乌有,公主千万莫要偏听偏信,误会我和子衡。孙仲谋虽然据有江东,但智力不侔,只能限江自保,怎及平安王英明果决,绝非可成大业之人。”竟是全盘推翻了之前亲近东吴的行为,表态要来新野出仕。 我清楚记得她以前曾对孔明说过“孙将军承父兄之志,仁义多断,师友忠贤,乃当世之俊杰也。子衡若任职江东,上有主公知人善用,下有亲兄中司马支持,定可脱颖而出,前途无量。”,只觉这女人能言巧辩,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林月洁见我不搭话,丝毫不见恼意,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进一步解释道:“子衡他自幼随次兄在隆中长大,手足情深,以后自是要同孔明兄共进退的。平安王乃先帝亲子,德才兼备,宅心仁厚,民妇只求夫君能在王爷麾下任一秩俸五六百石的小官,为光复汉室略尽绵力,便与有荣焉了。” 倒是真敢说!中散大夫秩俸六百石,尚书仆射秩俸五百石,这辈子刘备到死也就混到一个豫州牧,秩俸大约也就只有六七百石,而且有名无实,恐怕刘备从未领到过。林月洁开口便是秩俸五六百石的“小官”,不知该夸她有志气还是该骂她眼高手低。 最重要的是,既然之前与孔明相看两厌,你倒是硬气到底啊,看人有要发达的迹象就回来抱大腿是个什么意思?再说,诸葛瑾在江东好歹还有个中司马的官衔,虽然并非高位,但经营多年,深得孙权信任;而孔明名为军师,但资历不足,刘曦帐下军师幕僚不知凡几,他不过其中之一,未见得有多少话语权。 其实刘曦正值用人之际,求贤若渴,正巴不得八方贤才来投。但诸葛均本人尚未有任何表示,林月洁就先跳将出来替他走裙带关系,难免令人心生荒缪之感。以诸葛均之才,明明可以走正门光明正大地出仕,何苦要走后门惹人非议? 我不想接林月洁的话讨论诸葛均的官职,只能把注意力投注到她明显隆起的肚子上,转移话题道:“你这是有几个月了?” 不同于后世孕妇的谨慎,古代妇女生产虽然死亡率极高但并没有多少人当回事,丈夫们该睡美妾睡美妾该不在家还是不在家,林月洁更是揣着头胎跟着诸葛均一路舟车劳顿,从江东不远万里颠簸回了新野。除了脸上隐约冒出的几颗雀斑外,林月洁的状态十分良好:“刚满五月,劳烦公主垂询。” “如此。”我根本不关心她的孩子,也提不起与她聊天的兴致,只好胡乱地点头敷衍。若非春香自作主张收了她的拜礼,我本来完全可以让她吃个闭门羹的。 可惜林月洁完全没有不受欢迎的自觉,极其自来熟地建议道:“有经验的老人都说这胎像是个男丁,民妇想着能不能请公主为他赐名,让小娃娃也沾沾贵人的福气?” 呵呵,你想地倒挺美的:“取名一事是为人父的乐趣,我就不夺人之美了。” 林月洁楞了一秒,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拒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不过她掌管家业见惯风雨,很快就调整了情绪,脸上连一丝怨愤也无,又委婉地提起七日后的赏花宴:“民妇初来乍到,方才隐约听府上婢女说公主将办荷宴,约略是为公主庆生之意?” “并非特意大办,只是借个由头请些许好友小聚而已。”若非有好事者提醒,我几乎早就将这个所谓的生辰抛之脑后了。前世冬日里那个有蛋糕吃,有生日歌唱的日子,才是我真正的生日。 但是显然林月洁不这么认为:“民妇从江东而来,为公主带来一些土物特产,除了江东著名的夜光锦、海明珠之外,还有件特意为公主准备的生辰礼物,乃是一株稀世罕有的九色莲花,相传与太乙救苦天尊的九色莲花座同根同源,不知公主可有兴趣一观?” 九色莲花?骗鬼呢,我活了两辈子都只有在玄幻片里看到过。 我没有怀多大希望地看着尤氏从一个精致的铁盒中取出荷花,出乎意料的,竟然真的有红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九个颜色,只不过分布地并不均匀,不仅谈不上美感,还显得劣质滑稽。 别是一碰就褪色了吧?这看上去可真不怎么牢靠。 我正欲伸手一试,林月洁阻止道:“公主,此花乃圣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分明是怕我粘上染料! 第一次被人如此煞有介事地当傻子哄,我心里也是醉醉的,只觉得林月洁的脑回路令人无法理解。这样一眼便能看穿的谎言,说出来到底有什么意思? 可是,等到七日后的莲花宴上,我才知道原来三国遍地都是傻子,林月洁绝对没有因为我当年痴恋孔明的过往而看轻我智商的意思。 原本计划被我雪藏的“九色圣莲”不仅屡次被宾客问及,议郎王闽家的夫人乔氏在看到实物之后还当场拜倒在莲花的圣光之下,激动地几乎口不能言,丝毫没有怀疑它是后天加工而成:“无量寿福,天降祥瑞啊!太乙救苦天尊降下九色莲花座化身,净去人间苦难,普救众生,此乃殿下之福,百姓之福!”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参与宴会的宾客纷纷跪到,唯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卓尔不群。 枪打出头鸟,众人独醉我独醒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太好。 许久,想到昨夜收到的捷报,我缓缓跪下,从善如流:“圣莲示福,平安王得王母点化、太乙救苦天尊眷顾,必可复兴汉室,还世太平!” 第41章 抉择 借九色莲花将刘曦捧上圣坛只是意外,我在新野百废待兴的关键时刻费心举办生日宴,实际是为了组建一个三国名流姐妹团,窥探世家隐秘,掌握后院秘辛,帮助刘曦掐住文武百官的后宅命脉。 这最初是刘曦的主意。当时他的原话是:“虽然三国男尊女卑,女子不曾封王拜相,但远有褒姒夏姬,近有吕雉何后,各个都是女中豪杰,一笑便可屠一城的人物。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枕旁风的威力不可小觑,先生千万莫要小看女子的能力。” 对此,因为偶感风寒而被刘曦勒令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从而满腹怨念心情巨差的郭嘉只有一个建议:“请公主记得替殿下物色几位娇妻美妾。殿下已近而立之年,应早日成亲开枝散叶,为国留后。” 迟迟不肯将结婚提上日程的刘曦遭遇会心一击,躺下装死。 虽然刘曦再三强调“反贼未灭,何以为家”,但是年龄摆在那里,除了我们两个在后世见惯了30钻石王老五的现代人,所有人重视子嗣的三国土著都认为他已经到了必须成家的年纪。因为汉灵帝夫妻早死,刘曦现存唯一的兄长刘协又远在许都鞭长莫及,所以我将在家中举办荷宴的消息一经传出,立马就被新野士绅们曲解为平安王的选妃宴,拐弯抹角攀交情探口风的人家不计其数,令我不胜其烦。 刘曦文武双全,位高权重,前途远大,除了偶尔抽风,其他软件硬件都是一等一,理所应当名列三国钻石王老五排行榜第一位。新野数百年来从未出现过比刘曦更黄金的单身汉,本地官绅想象着日后做天子岳父的殊荣,无一不对女儿寄予厚望,投资不惜血本。据闻这一月间新野街头的脂粉铺收入翻翻,日进斗金,以头钗首饰为生的匠人更是生意兴隆,笑地险些连嘴都合不拢。 开宴前半个小时,我看了看已经人满为患的荷花池,默默地让夏凉去隔壁张飞将军府多借了一百二十张椅子,但仍旧杯水车薪。 “公主,小的真没放不相关的人进来!”自从发作了春香后,我在府中积威日深,门房顶不住我隐含责怪的注视,哭丧着脸自表清白道,“每位赴宴的夫人都携三五贵女同行,各个梳妆精细,矜持贵重,小的人微言轻,也不能硬拦着哪个不让进不是?” 登门是客,若是因为人家多带了几个晚辈就把人挡出去,那就要结下仇了。 来就来吧,我也不缺这么点茶水钱,看着一群正值妙龄的盛装少女聚首在一处争奇斗艳,其实还是很赏心悦目的。而且,也很容易心生“我哥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自豪。由于宴会的流程规定每一个到场的宾客都要先来向我请安问礼,所以当美女们在我面前排排站搔首弄姿的时候,我有种身处选秀场的错觉。 环肥燕瘦任君挑选,三国男子就是这么有福气。 虽然在我眼中这些庸脂俗粉一个也配不上英明神武的刘曦,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现实版宅斗的兴趣。鉴于时下主流社会推崇女子“敬顺、曲从、和顺”,有意觅嫁金龟婿的闺秀各个笑不露齿,乖顺娴静地端坐在座位上,又害羞又心焦地旁观她们的女性长辈冲锋陷阵谈笑杀敌。 王闽的夫人乔氏极力吹捧她的侄女:“并非妾身自夸,我家阿玉手如柔荑,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再可人疼没有了。”她家原本是商户,因为效仿吕不韦奇货可居,巨资捐助刘曦打仗才换来一个微末官职,因此并不敢肖想正妻之位,只将注意力投注在妾侍上,希冀侄女能凭借美貌抱上平安王的大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坐在乔氏左侧的夫人却瞧不上以色侍人的谄媚,挺直腰板睥睨道:“班昭在《女诫》中有言,‘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女子当以卑弱为要!‘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她出身曲阜孔氏,虽是旁支,但历来以身为孔子后代为傲,推荐的女儿也是志向远大的巾帼,喜书会画,才情卓越,立志要凭借公主府的好风登上平安王妃的青云。 我没有问过刘曦对于王妃的要求,但以她数十年如一日的颜控程度,我想说就凭小孔氏那张鞋拔子一样的脸,她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否则绝对自取其辱。 在座之中也有不少贵妇与我看法相同,但孔氏坚持己见,与众夫人唇枪舌剑,愈战愈酣。眼看满池荷花备受冷落,我叹了一口气,出言建议道:“值此风和日丽、花叶繁茂的大好时节,不若请各位贵女以荷为题,歌颂一番如今的太平盛世。” 掐架掐地面红耳赤的夫人们终于消停。侍女送上笔墨,躲在长辈身后当了半天布景板的淑女们走到台前,不动声色地将前人未竞的事业继续下去。才华在三国的相亲市场上一直是个很大的加分项,公主的生日宴恰可作扬名立万的平台,因此有志一步登天的贵女无不绞尽脑汁,苦思冥想。 当然,这只是她们的一厢情愿。虽然学的历史,但刘曦素来只对三国美男们你给我挖坑我为你埋土的故事感兴趣,生平最厌恶的就是冗长艰涩的文言文,虽然不至于看不懂,但读起来终归没有现代白话爽利。指望他从单个看都认识合起来看必须仔细想想才能明白的汉代长赋中欣赏出美感来?呵呵,下辈子吧。 我也很讨厌古文,不过为了拉近与群众的距离,我十分接地气地走到桌边,当着全场宾客的面把事先背熟的赋歌流畅地默写了出来——没好意思剽窃后世的名家之作,我写的是自己的歪赋,只比其他人多了几天的准备时间而已,不求扬名立万,只求安全过关。 写完后将诗作隐去作者名讳盲评,我的赋歌被判为中上,小孔氏勇拔头筹,乔玉的美貌被另一位有心的闺秀写入赋中与清荷作比,求仁得仁,皆大欢喜。 散宴后我与水镜先生闲坐,说起宴中对中监军夫人的试探,皱眉道:“潘氏神情自若,态度自然,不似知晓丈夫密谋之事。” 水镜先生怪问道:“潘氏拘于内宅,于中监军之预谋并无助益,反易坏事,何必令其知晓?” “可是谋反祸及全族,一旦事败,妻、子皆连坐。潘氏事前一无所知,事后却需与丈夫共同承担罪名,先生不觉得不公平吗?” 水镜先生摇头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宿命也。” 连饱读诗书的水镜先生也认为女子没有知情权,三国女人的地位可见一斑。公主掌权史无前例,别看眼下新野政坛风平浪静,如邵阐之类的名士碍于权势暂时隐忍,一旦我行差踏错,攻歼弹劾立马就会蜂拥而来,将我打回原形。 哪怕是素来以开明豁达著称的水镜先生也不赞成我插手政事。他虽未当众表态,但却写长信给刘曦,详述邵阐死谏一事,并列举女子干政的弊端,说我“虽贵为公主,但着眼于内宅家宴,格局狭隘,难脱女子通病。”这也是为什么我更愿意亲近郭嘉的原因。 “历史上的水镜可是一个好好先生,遇事必说好,如今却被你逼到打小报告的地步,可见真的是被触及到了底线。”人逢喜事精神爽,刘曦刚刚与伊籍通力合作拿下江夏,又借江夏之力攻破襄阳俘虏刘琮,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愉悦欢快的气氛,“你别理水镜,他年纪大了思维僵化,不比年轻人容易接受新事物。我这几天在襄阳收了马良马谡、习祯习温等人,全都是新鲜出炉的小鲜肉,面嫩脸皮薄,一逗就脸红,比水镜好相处多了。到时候随便给你两个当从官,绝对乖乖哒!” ……我谢过他的好意。 襄阳远在千里之外,马、习兄弟再好,也远水解不了近渴。水镜邵阐的偏见,还是得靠我自己去纠正。 荷宴后三日,守城将军秦樊来报,城门外有一队兵士来访,为首者面黑彪壮,手持大刀,杀气腾腾。 “来者自称邢豪,乃盛阳郡守邢聚之子,欲入新野面献食邑税赋。”水镜屏退左右,考校我道,“公主以为如何?邢豪此行果真为食邑而来,抑或另有玄机?” 我跟上他的思路:“先生认为邢豪可能与中监军里应外合,假途灭虢?” “然也。”水镜先生点头道,“王爷大获全胜的捷报将将回传,新野郡内军士欢腾,守备松懈。中监军若欲谋反,今明两日便是最佳时机,否则待王爷腾出兵力回顾新野,悔之晚矣。” 水镜先生分析地头头是道:“然老夫听闻邢聚正直刚毅,恪尽职守,多年来从未间断向公主献贡,直至公主随王爷离开许都,渺无音讯方才作罢。倘若邢豪并无异心,而公主贸然加以怀疑,将其挡在城外,则有失公义,恐令忠义之士寒心。 挡与不挡各有利弊,究竟如何抉择,只看我如何判断邢豪的动机。盛阳郡位于大汉腹地,如今属于曹操的领土,追随邢豪而来的百余兵士身上还穿着曹军兵服…… 水镜先生看向我,讨要主意道:“邢小将军远道而来,已在城门外等候多时,是否放行,还请公主早做决定。” 第42章 亲迎 朗朗晴空,烈日高悬。古旧的城墙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我站在庇荫处,目视城门校尉将大门缓缓打开。 手中刀剑□□紧握,戟枪林立,城门屯兵夹道列队,满城军士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剑拔弩张的屏息中,邵阐鼻子里不合时宜的冷哼远远传来:“公主好胆色!邢豪强挚威猛,膂力过人,手起刀落轻易便可取敌首级,公主竟不惧杀气冲撞乎?” “先生不俱,我便不惧。”我心中一荡,竟然从这画风诡异的冷嘲热讽中听出了关心,顿时觉得吹胡子瞪眼的邵阐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 邵阐虽然倔强固执,但既然能让刘备发出“柴颂、邵阐得一人可安天下”的感叹,自然不可能是胸无点墨的草包。即使对中监军的密谋筹划毫不知情,他也认为邵阐此行敌友未明,我贸然决定出城迎接有失考量。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约是自以为感觉到了智商上的优势,他嘲讽全开,态度冷傲,“哦,老夫忘了,公主并非君子。女子行事素来思虑不周,顾首不顾尾。” ……老先生,您心中英明神武的平安王大人芯子里也是个女人。等见了刘曦,我一定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达给她,我想她会很乐意帮你治疗一下您病入膏肓的直男癌晚期。 “先生慎言!”我瞥了邵阐一眼,提醒道,“先生不久前才立誓‘不置一词、不进一言、不发一语’,还望信守承诺,有始有终,切莫食言而肥,惹人耻笑。” “你!”邵阐怒极拂袖,但碍于形势,终究没有不管不顾地扭头离开。 很好! 郭嘉果然手段高超,经过这段时间明里暗里的劝说□□,邵阐好歹学会了顾全大局,暂时按捺住了怒火,没有当场跟我撕破脸。其实撇开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脾气,邵老先生办事勤勉,为官清正,对汉室的忠心天地可鉴。哪怕不赞同我亲迎邵阐的莽撞,他也没有弃我不顾,反而甘愿以身涉险,陪我站在城门下直面可能的枪林弹雨。“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我毫不怀疑,如果邢豪倒戈相向,邵阐绝对会第一个不怕死地骂出声来,引经据典地谴责邢豪不仁不义,只因为此刻我代表的是刘曦,以及流淌在我血脉里的汉室正统。 人民内部矛盾的特点之一,便是关上门可以相互扯皮大战三百回合,强敌来袭时却必须放下陈见一致对外,坚决不做那相争的鹬蚌,令不相干的渔翁得利。 不过,封建思想的改造长路漫漫,无论是我还是刘曦,都还需继续努力。 思绪间,不知敌我的远到之客已经行至眼前,将奏记高举过顶,对我俯身下拜道:“偏将邢豪拜见公主,公主千岁!末将此行携铁钱十万铢、精缎两百匹、谷粮三百斗自盛阳跋涉而来,路途遥远,行路艰难,幸而安全到达,不辱使命!” “将军辛苦。”我看着他大大方方地将手中半人长的大刀交给城门候,身后兵士亦主动收剑入鞘,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将手中已拽出汗的暗箭不着痕迹地撤回袖中,我和颜悦色道:“将军远道而来,沿途辛苦,不若先入驿站稍作休整,晚间我与诸位大人于公主府中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一切但听公主吩咐。”邢豪并不推辞,施礼谢过,自有负责接引的兵士出列,将其领去驿站安顿歇息。 一众守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方才的草木皆兵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滑稽可笑。 邵阐冷哼道:“瞎猫逮着死耗子,公主还是莫要沾沾自喜为好。” 我啼笑皆非:“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我的确说不出邢豪一定是为献贡而来的理由,甚至刚才他在马上瞪目打量我的一瞬间,我汗毛直竖,差点当场就要被吓地晕倒在地。但我最终还是挺过来了。那些事先埋伏在城门左右的□□手并未派上用场,邢豪无惊无险地顺利入城,我带着一干文臣武将回到公主府,精心准备晚上的接风宴。 郭嘉提醒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邢豪还需细加观察,公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多谢先生提醒,我已命人在驿站周围布下暗防,一旦发现异动,绝不轻饶。”我点头赞同,“方才书吏验看了邢豪所呈奏记,官印清晰,不似伪造,应确实出自邢聚之手。我已向邢豪示以最大的诚意,只希望他们父子二人珍惜名誉,不要令我失望。” 我原本可以强令邢豪解甲进城,但那等同于将我的不信任昭告天下,因此我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邢氏父子的品行。 邢聚字拢之,乃是前骠骑将军朱儁的表弟,光和二年被举为孝廉,之后历任巫陵县令、中郎军谋掾、河间郡丞等职,建安三年因剿匪有功,迁任盛阳郡守。他为人刚毅不阿,品行端正,正如水镜先生所言,自盛阳被充作公主食邑后从未中断献贡,并不因为我的痴傻愚钝而心生糊弄之心。虽然朝廷一直以我年幼为由“代为保管”封地收益,但有我姐姐万年公主数年来从未有过进贡的万年县作比,邢聚的耿直简直令人感动。 按照规定,外臣献贡只能在宫外交接,并不能进入内宫,因此我与邢聚从未有过一面之缘。但有一年我装疯路过北门,恰巧撞见一个内官收贡归来。当时,那位面白体胖的公公笑眯眯地从木板车上拣出一个橘子,逗我道:“公主喜酸否?此橘乃由您封地属官邢聚进贡入宫,公主尝一口可好?” 我呵呵一笑,极其不给面子地把橘子摔到地上踩了个稀巴烂,心中却记下了邢聚的名字。 汉朝公主的封地多局限于一县之地,有一种说法,认为曹操考虑到曹丕将要尚主,方才将偌大的盛阳郡划归我所有,这完全是无稽之谈。盛阳土地荒芜,经济落后,若说曹操将它看在眼里,也太小瞧了这位枭雄权臣的眼界。我能得到盛阳,其实完全得益于小天子刘协的拳拳爱护。刘协曾有言:“盛阳天真烂漫,单纯无邪,可惜身逢乱世,如羊入虎口,日后恐怕生计艰难。”他视曹家为龙潭虎穴,时常自责害我身陷囹圄,因此费尽周折升县为郡,只求曹丕看在我嫁妆丰厚的份上宽容以待,曹操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邢聚是刘协早年亲点的盛阳郡守,当时他看中的就是他的“坦诚正直、富贵不屈”。 晚间宴席上,我问向邢豪道:“朝廷数年前便发下讣告,告知天下我与平安王已是入土之人。如今你远来新野,若被曹操知晓,恐怕性命难保。”虽然世人尽知我和刘曦还存活于世,但在官方说法中我们俩却是人人应得而诛之的冒牌货。邢氏父子身在曹氏大本营却堂而皇之地交好“逆贼”,真的不会被曹操下黑手害死全家吗? 邢豪回答:“曹操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家父已将家中女眷妥善安顿,倘若曹操胸中积怒,横加迫害,我父子二人必将宁死不屈,全忠义之名。”言下之意竟是愿意牺牲性命为我正名。 我不禁为自己暗地里的防备猜疑惭愧。三国是一个气节犹在的时代,虽然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我无法理解“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无憾,但这个时代的有识之士的确是在用生命捍卫士人的节操和尊严。 “将军高义,盛阳郑重谢过!”我肃然起立,向邢豪敬酒道,“我大汉有如将军这般不惧舍生取义的义士,何愁大事不成? 邢豪亦举起酒樽,掷地有声:“人心向汉,众志成城,汉室必兴!” 席上诸将皆有样学样,齐声大喊:“人心向汉,众志成城,汉室必兴……” 我率先将酒水一饮而尽。放下酒樽的瞬间目光流转,正巧扫到坐在右手第四位的中监军极其豪迈地将酒樽倒空,有如无限壮志豪情在心。 终究,还是不能以一时之言行辨忠奸。 因胸中存了心事,当夜我同新野将士畅饮许久,之后假装不胜酒力,被夏凉和秋爽二人合力抱回屋内歇息。 闭着眼,我听到夏凉同秋霜碎语道:“公主醉酒可如何是好,春香姐姐这几日伤口疼地睡不着,想托我向公主求赐几盒药膏……她不会以为我是故意不向公主提的吧?” “春香不是已经向公主认过错,公主也饶过她了吗?”秋爽的声线自耳边传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冷静,“想要药膏自己来求便是,把你推出来算什么?” “公主那么凶,我也不敢向她开口。”夏凉的声音抖了一抖,听起来好像害怕地随时可能哭出声来,“可是春香姐姐也不好惹,她托了我呢,要是不照办,怕是会有一顿好骂。” “她也是侍女你也是侍女,你怕她作甚?”秋爽忍不住说了她两句,嘱咐她尽量少搀和春香的事,之后转过话头,“公主往日不喜侍女守夜,但今日醉地人事不知,怕是夜里需人端茶倒水,今夜就由我留下陪护吧,你早些回房歇息。” 夏凉随口应了一句,心思似乎完全不在正经差事上,同秋爽两人一边说着春香一边走出门去。 待秋爽提着洗漱器具从外间回转,我已经决定将春香和夏凉放出府去,另去人市选两个得用的侍女增补。 “公主,一切已准备妥当。”秋爽不知我心中所想,低声报告道,“劳烦公主移驾,去婢子房中委屈一夜。” 我微微点头,跟着她轻手轻脚地向厢房行去。 第43章 叛臣 我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虽然心中藏了对谋反的担忧,但待三更敲过,我便迷迷糊糊地坠入梦境,再也不曾听到第四声更响,直到一夜未睡的秋爽将我唤醒。 “公主,中监军已经认罪。”睡眼朦胧中,秋爽体贴地递过一块温热的巾帕,面颊上传来的热度令停滞的大脑缓慢重启:“走,我们过去看看。” 一路疾行。隔着老远,便看到熟悉的寝房里人影憧憧,大门已经支离破碎,屏风碎瓦落地凌乱,明亮的灯火从毫无阻拦的门洞里直奔而出,令屋内狼藉一览无遗。 曾经显赫一时的中监军双手反绑跪在房间中央,昂头瞪目,气势汹汹,似乎完全没有悔改之意。 秦樊铁盔甲胄,持枪而立:“启禀公主,丑时中军始有异动,卑职按兵观察,顷刻便见叛贼自东、西两面夹击军部大营,中监军自引五百甲士,向公主府杀气腾腾而来。” 与郭嘉所料分毫不差……我由衷地佩服了一下鬼才郭奉孝的料事如神,问道:“那驿站可有动静?”几个小时前才向我表过忠心的邢豪,是否真的如他所言那般磊落坦荡? “无。”秦樊黝黑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朗声报告道,“兵士来报,今夜邢将军房中始终大门紧闭,宿醉未起,似并未察觉外间动静。” 好样的!我亦露出笑容,看向被刘曦委以重任的中监军。因为他曾经是刘备旧部,历史上忠心耿耿,从无二心,所以刘曦初时未加防范,令他得以以二主之臣的身份执掌京畿,可谓仁至义尽。谁知人心善变,从未得过我滴水之恩的邢豪尚且克服万难远来投诚,食君之禄的下属却不愿担君之忧,选择倒戈相向,令人寒心。 想到刘曦离开新野时眼眸中的失望,我不由质问道:“关平,平安王待你不薄,你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难道就不觉得惭愧吗?” 关平面无表情,漠然冷哼:“成王败寇,何愧之有?” 简直渣到无药可救! 我怒道:“你自己狼子野心,死有余辜,可是却拖累众多袍泽兄弟一同下地狱,难道也无愧吗?”早先我颁布屯田令,就是为了防止不明所以的底层兵士因听从主官之命成为内斗的炮灰。可是,即使大部分中军都被征发下乡,仍旧有三百余人死于关平的一己之私,令我痛惜不已。 关平不以为意:“他们本是刘使君的属军,主公一死便另投他人、苟且偷生,如此不忠不义,死不足惜。” 真是妥妥的双重标准!我气笑了:“你不也是二姓家臣,有何脸面怪责旁人?” “呸!”大约是自觉受了侮辱,关平勃然大怒,唾沫横飞,情绪异常激烈:“刘曦道貌岸然,假仁伪善,我依附只是权宜之计,如此表里不一的寡廉鲜耻之徒,根本不配得我效力!” 这话倒是新鲜。活了这么多年,我见过骂刘曦嚣张无忌、心狠手辣的,可从没遇到过骂她伪善的:“你莫要血口喷人!” “刘曦满口仁义道德,对外宣称赶到豫山时刘使军与我爹皆已战死,救之不及,呸!他分明早就潜伏在安林,刻意拖延,直至使君丧命后方才冲杀出来坐收渔人之利。”提到惨死的关羽,关平怒目含血,青筋突兀,仿若一头随时可能伺机反噬的困兽,“若非刘曦隔岸观火,冷眼旁观曹刘大战,我义父何至身首异处!” 罗贯中曾作诗赞扬关平“报国忠心壮,随亲孝义淳”,我之前一直奇怪为什么历史上一身忠魂烈骨的关平会密谋造反,如今终于解开谜团。 刘备以卖履小民晋升昭烈帝,与曹操、孙权三分天下,能力毋庸置疑。即使刘曦身怀金手指穿越而来,若说他对这个从小如雷贯耳的名人没有忌惮,我是不信的。趁刘备尚未发迹之时剪其羽翼,设计将未来劲敌掐死在萌芽状态,的确是刘曦的风格,否则若是纵虎归山,待刘备发展壮大,刘曦就会像历史上的曹操一样后悔莫及。 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上,哪怕心知关平所言十有*就是事实,我也不可能承认刘曦见死不救,令其陷于不义:“平安王宅心仁厚,宽厚坦诚,众士慕仰。你先是意图谋反,事败后又反咬抹黑平安王威名,空口白牙,行同狗彘!” “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关某所言非虚,天地共鉴,公道自在人心!”关平横眉冷目,反唇辩驳道:“我生不能手刃刘曦,死后化作厉鬼……” “关平蓄意谋反,证据确凿。”我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利于刘曦的话来,连忙截住话头,“把他的嘴堵上,拖下去关入大牢,等候发落! 关平怒发冲冠,梗着脖子不动如山,三个兵士合力方才将他拖出门去。 郭嘉屏退左右,问道:“关平谋反不逆,死不足惜,不知公主为何不当场下令正法?”他的语气温和,似乎只是单纯地求问,而我却听出了其中深意。 乱世当用重典,谋反无论放在哪个封建朝代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初平元年,北地倪济起义反叛董卓,被擒后万箭穿心而死。董卓专程设宴文武百官,令众人围观倪济家眷受刑,或凿眼珠,或割唇舌,或以沸水煮烧,死法不一而足。百官心惊失箸,而董卓饮食自若,谈笑风生。曹操亦有斩杀耿纪、韦晃等五位反臣家小,并牵连官员三百余人的暴行。关平所为与倪济、耿纪等人相差无几,哪怕我不学董卓残暴施刑、曹操赶尽杀绝,至少也该砍下他的头颅,追杀他的三亲。 但是,我有生之年连只蚊子都没拍死过,突然间要下令杀人,心中难免犯悚。而且,关平虽然可恶,但毕竟是为父报仇,情有可原,他失败后也不曾跪地求饶,反而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算的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关平死有余辜,公主切不可心软。”郭嘉看出我的退怯,逼视我的眼睛,正颜规劝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赏不赏、当罚不罚乃上位者大忌,若公主此番轻轻放过,使其苟且存世,恐怕日后诸将以其为榜样,反者不绝。” 按照西方经济学的观点,除了极少数理想主义者外,大部分人都是“理性的经济人”。人们做每一项决定前都会衡量成本和收益,只有在预计收益大于预计成本时才会加以实行。谋反高风险高收益,成功则登上云端挥斥方遒,失败则祸及亲眷落入尘埃,三国人才辈出豪杰林立,能人不计其数,有些人屈居人下只是因为爱惜身家性命,倘若我人为降低了他们造反的成本,相信不久就会有人步关平的后尘。 况且,女子当权最忌心慈手软,如果饶过关平,邵阐恐怕又要攻歼我妇人之仁。 想清楚利弊,我狠下心肠,闭目道:“传令下去,送关平上路吧。念在他为父尽孝的份上,赐他全尸,允其家属葬之。”抛尸喂狗什么的太惨了,我还是积点阴德吧。 郭嘉点头,又问道:“关平家眷又当如何?” “流放吧。”想到潘氏对关平所为一无所知,我犹豫再三,终究是做不出滥杀无辜的决定。流放虽然凄苦,但好歹保住了性命,而且目前我们地盘狭小,所占不过荆襄之地,所谓的流放其实也放不了多远。 郭嘉不依不饶:“关平膝下尚有一子关迪,年方九岁,已过知事之龄。依公主之意,也令其与其母一同流放不成?”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道理我都懂,但让我亲口下令将一个小学生处死,终归是于心不忍。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郭嘉叹了一句,见我已打定主意便不再劝,矮身一礼告辞离去。初始时我未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关迪尚在稚龄,等他长到有能力为父报仇的年纪少说也得七八年,况且他与我身份悬殊,以罪民之身行刺公主谈何容易?谁知,关迪年纪虽小却性情刚毅,听闻父亲死讯后不殓尸、不跪孝,赤足奔至坊市高声大喊:“平安王衣冠土枭,害我祖,杀我父,愿以一死揭其恶行,望世人共唾弃之!”而后引颈自刎,横尸街头。其母潘氏难以承受丧夫失子之痛,着白衣抱住独子尸身,亦拔刀自裁,尾随而去。 满朝哗然。 邵阐漏夜奋战,写下千字檄文快马发往襄阳,大骂我“优柔寡断,不辩菽麦”,竟然亲手将泼脏水的盆子交到关迪手中,给了他的污蔑刘曦的机会。虽然早有所料的郭嘉第一时间控制住了局势,手段老练地瞒下了关迪自杀的消息,仍旧无法改变我失察误判的事实。 我挫败不已。 郭嘉教我道:“外邦有一则寓言:农夫冬日遇蛇,疑其僵,乃拾之入怀,以己之体暖之。蛇苏醒后,以利齿啮农,竟杀之。农夫濒死而悔曰:‘吾欲行善,然以学浅故,竟害己命,而遭此恶报哉。’公主受此磨难,望能吃一堑长一智,勿再犯农夫之错。” 我深感内疚,郑重谢过郭嘉指点。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平死后不过两日,我便被震天的喊杀声夜半惊醒,起身一问,竟是曹操麾下大将乐进夜袭新野,所帅军士达两万人之众。 “邢豪请战!”隆隆的撞门声中,我看到一个勇武悍将越众而出,刀意凛然,锋芒毕露。 农夫与蛇的故事在脑海中翻腾,我望着邢豪认真的脸,久久无语。 第44章 诈降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邢豪的请战,并非因为信任,而是恰逢其会,顺水推舟试其忠心。 刘曦之所以放心让我独守新野,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给我留下了一个“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的郭嘉。天生郭奉孝能铁口独断孙策生死,未卜先知袁氏兄弟内乱,才识超群,大放异彩,自然不会在小小的新野阴沟里翻船。两万曹军压境看似出其不意,实际早就在郭嘉意料之中。 新野城□□有兵士一万,撇去三成老弱病残,扣除奉命下乡的五千屯田兵,可用之人仅有二千之数,以千搏万,形势险恶。可是,倘若新野果真如此空虚,我又怎敢贸然提出屯田之计,将自己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距离新野百余公里外的盛阳寨中,埋伏着训练有素的五千匪兵,是刘曦为我精心准备的秘密武器。 不是我看不起身为曹魏五子良将之一的乐进,即使他亲帅两万大军浩荡而来,对上任由郭嘉调遣的两千明兵一万暗兵,也并无多少胜算。我很有自知之明地松手放权,看着郭嘉从容淡定地安排完毕,迤迤然放下虎符,向我建言道:“下官已差流星马往南阳告急,然盛阳寨往返新野尚需一日一夜的脚程,为保万全,还请公主出城暂避锋芒,静候佳音。” 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前有孔明悉心教导,后有郭嘉、水镜费力栽培,我虽然天资愚钝,但如果单从求学经历上来看,已经可以算作师从名门。对于谋略策论我并非一窍不通,可是关迪的以死相逼在心中警钟长鸣,时刻提醒着我在实践中的稚嫩天真。高祖刘邦有言:“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大敌当前,最忌讳的就是上位者不懂装懂指手划脚,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全心信任以此见长的谋臣将领,有意识地旁观学习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就是我目前给自己定下的处事策略。 这是我穿越以来亲身经历的第一场大战,因存了观摩的心态,初始时心情轻松,隐约期待。 出城前绕去东门一望,只见乐进壮猛骁勇,身先士卒,于城下大喊:“早开门受降,免一城生灵受苦!”邵喆等诸位小将不答,两军摆开,与乐进力战数百回合,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鼓励了一番即将下场杀敌的邢豪,我借口更衣返回府中换上甲胄女扮男装,在秦樊和崔州平的护卫下自西门出城,悄无声息地借道都凤坡,前往潮岭投靠石广元避难。 三个时辰后,新野城头升起降旗,郭嘉携水镜、邵阐等十余人开门投降,素车白马迎于路旁。乐进大喜,一面策马进城一面捷报曹操,纳郭嘉及新野诸将为降臣,并未加以抹杀迫害。 石广元抓耳挠腮,幽怨道:“都怪王爷将我扔来潮岭,不然我也能粉墨登场,唱一唱这出亦假亦真的大戏。” “潮岭与新野风马牛不相及,你有何憾?”崔州平看不过眼师弟的坐立不安,呛声道,“我身处局中还被奉孝赶将出来,也未如你这般耿耿于怀,怨念丛生。” 因为郭嘉、水镜是新野城中谋主的缘故,开门投降却人去楼空未免太没诚意,因此谋臣中能被派来保护我的也只有名不见经传的崔州平。石广元幸灾乐祸:“谁让你技不如人,乐进入城不见郭奉孝必然疑心有诈,缺了一个不甚紧要的崔掾史却未必会特意相询。” 崔州平目前的官职全称为主记事掾史,相当于现代的书记官,如果能得到刘协的正式任命,官秩大约为三、四百石。可惜曹操一口咬定刘曦是冒名顶替的平安王,不承认新野政权,所以眼下刘曦手下所有将领都是“伪”官,拿不到朝廷的分文俸禄。而刘曦心黑手狠,丝毫不体谅下属的难处,以军粮紧张为由强行克扣手下工资之事屡见不鲜。崔州平辛苦劳作一月,所得也不过给他家小公子做双虎头鞋而已。 “崔家豪富啊!”据说刘曦初见崔州平时便叹了一声土豪,厚颜无耻地与他勾肩搭背道,“王爷我两袖空空地从曹操的魔爪中逃出来,既要养幼妹又要养兵马,实在是囊中羞涩,无力支付月俸呐~为人臣者,为君分忧,崔掾史便借我十万五铢钱,待我手头宽裕,必然原数奉还!” 所以崔州平入职,刘曦不但白赚了一个书记官,还顺手坑了他一笔长期无息贷款,可谓无良至极。石广元等一众南阳名士听说此事后,无一人表示同情,各个普大喜奔,乐此不疲地拿“崔掾史”的称谓来调笑他,玩得不亦乐乎。其中,尤以石广元为甚。 熊孩子一日不打上房揭瓦……我眼睁睁地看着崔州平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实在忍不住,拎起石广元的耳朵拖出门去教他做人。 自作孽,不可活。 我假装没听到石广元可怜兮兮的求救声,耐心等待午夜降临。 按照计划,子时一过郭嘉就会在城中鸣金为号,将隐入乡野的五千屯田兵化零为整,奇袭曹军大营。与此同时,潜伏于城外的盛阳寨匪兵将在闵息、方济的带领下兵分两路从东、西两面夹击,自有内应为他们打开城门,与郭嘉里应外合,逼杀乐进。 郭嘉计划地相当完善,而且以他一贯的作风,在完成既定任务之外酌情穿插策反乐进手下干将之类的小花絮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我算了算新野与潮岭之间的距离,估计寅时左右便会有军士来请我回城,于是提早梳洗安歇,养精蓄锐静候捷报。 谁知一觉睡过卯时,外间依然毫无动静。 我在床上辗转许久,终究睡不住,坐起身来望着漆黑的天幕发呆。 我开始担心了。 也许是缺乏历练的缘故,哪怕我深知郭嘉能力,仍然止不住胡思乱想,心绪不宁。 如果有万一呢?郭嘉殒命,新野落入曹操之手,刘曦刚得了襄阳,便失去了最初的福地。 忧心之下,时光变得分外难熬。 我试图说服自己,担忧对战局毫无裨益,只会自我折磨,可是仍旧于事无补。我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中疯狂地跳动,激烈地好像随时都会蹦出喉咙去。 “公主!”卯时三刻,在屋外伺候的秋香终于敲响了我的房门,轻声报告道,“崔掾史来访!” “快请他进来!”正在房中苦苦枯坐的我精神一振,满怀希望地看向疾步而来的崔州平,但他带来的消息令人失望:“新野还未有音讯传来,下官欲带一游缴外出打探,公主以为如何? 游缴类似于民警,因潮岭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县,不仅人口稀少,连县尉、廷掾之类的官位都从缺,所以城中最有武力的便是捉贼的游缴,令人不得不感叹石广元往日的举步维艰。 警察与侦察兵完全是两个工种,想到记忆中游缴们不堪入目的业务素质,我摇头道:“游缴不通军务,掾史还是精选数位兵士出城,以安全为上。”虽然潮岭县府是个空架子,但我带了公主府的三百卫兵来潮岭,比起游缴来要专业许多。崔州平未必不愿差遣兵士,只是碍于我带来的人属于公主府私兵,不便开口罢了。 见我主动提及,崔州平也不矫情,施礼从命。 但我一直等到晌午仍然未见崔州平回转。石广元怕我担忧太过,特地跑来安慰我道:“公主莫急,郭奉孝足智多谋且以有心算无心,必能擒得乐进,重夺新野。” 可是战场瞬息万变,如果郭嘉一切顺利,又怎会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这种非同寻常的风平浪静,总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我如坐针毡。 说到底,还是我太弱了吧?紧张焦虑源自对未知的恐惧,由于我没有独立分析战局的能力,所以任何人的安慰劝说都无法缓解我的负面情绪。领兵如作画,素来只有功力深厚的画师,才能通观全局,成竹在胸。 我愈加坚定了要变强的决心,但在此之前,除了冷眼旁观时间的流逝,我什么都做不了。假如郭嘉不幸事败,乐进掌控新野,我出城无异于自投罗网,愚蠢至极。 “启禀公主!西方有百余骑兵飞奔而来,不知是何人。”好容易捱到日昳,磨人的焦灼终于画上句点,但等来的却并不一定是好消息。我心中疑虑,登上西门远望,果然见百余骑轻弓短箭而来,风吹旗号,为首者容貌短小,持枪纵马,赫然就是乐进。观其军伍,马蹄凌乱,形容憔悴,只靠一股负气斗狠的戾气支撑,应是历经损耗方从新野城中勉力逃出,说明郭嘉未负重托。 我暗松一口气。 秦樊跃众而出,问道:“公主,战或不战?”《孙子军事》有言:“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告诫领兵者切莫小觑败兵的杀伤力,以免稍不留神,便受反噬。但《晋书》上亦有教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乐进胆烈果敢,战力超群,倘若此时不趁他病要他命,他日必成后患。 深吸一口气,我下令道:“战!” “末将领命!”潮岭县中兵稀将寡,有一拼之力的将领也只有一个秦樊,他当仁不让,朗声一诺,“誓取乐进首级,壮我君威!” 我郑重关照:“末路穷兵破釜沉舟,还请将军多加小心。” 秦樊武力与邵喆不相上下,前日邵喆败退,即使今日乐进战后乏力,秦樊胜算亦只在五五之数。不过输人不输阵,秦樊引兵杀出,气势如虹,截住乐进与其扭在一处单挑,枪戈相会,各有胜负。石广元心中激荡,忍不住高登城门呐喊助威,其余兵士闻声而动,奋力搏杀,血肉飞溅,肝髓流野。 我的视线几乎不能离开秦樊和乐进,只觉目不暇接,惊心动魄。 刀剑无眼,一不留神,就得等十八年后再做好汉了。 因我的兵士多为戈兵,对上乐进轻骑,渐渐便现出颓势。眼看城下战事愈加险峻,我瞥到墙头战鼓,果断拾起鼓棒,擂鼓助威。 “嗵!嗵!嗵!” 潮岭守备空虚,假如秦樊战败,乐进入城,我或俘或死,下场总归不会太美妙。按理说以我战前的惶惶,事到临头,应该心惊胆落才是,但奇异的是此刻我丝毫不觉害怕,唯有一股豪气在心。 将士不畏死,主官有何脸面退缩?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血管里流淌的也是热血。 “嗵!嗵!嗵!” 鼓点密集,声声入耳。秦樊闻见军鼓,把牙一咬,奋然发力,一□□乐进于马下,就枭其首级,鲜血淋漓。 余兵溃败。 胜了! 战局已明,我命人鸣金收兵,独立墙头,望向死不瞑目的乐进头颅,心潮浮动。这场仗前后不过一刻,在如今这样的多事之秋根本不值一提,但仍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就是三国,这就是乱世的道理。 第45章 表白 天干物燥,谨防心火。 郭嘉攻下新野其实并未大费周章,唯一的意外是起兵前夜乐进心血来潮邀他喝酒取乐,郭嘉推辞不过又恐乐进生疑,咬牙喝干后醉至寅时方醒。 谁能想到,官职中有“祭酒”二字的郭奉孝会是个一杯倒呢?换了旁人或许还能敷衍推诿,但他沾酒即倒,连装醉的机会都没有。据说往日刘曦设宴,给郭嘉樽中盛的都是白水,此前我一直以为这是坊间笑谈,如今遇见真事,才知道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好在郭嘉醉地容易醒地也快,所辖军士亦训练有素,寅时鸣金为号,丝毫不见慌乱,不多时便顺利掌控了新野,将乐进逼地只领百余骑兵夺路奔逃。 原本郭嘉点了邵喆前来潮岭,但孔明被刘曦遣回新野公干,恰好赶在邵喆出发前到达,便主动请命,被别有用心的郭嘉打发来接我回新野。 于是现在我被迫同孔明一起坐在蒸笼一样的马车里,心情很不美丽。 时值盛夏,太阳格外辛勤地炙烤大地,目之所及皆是锋芒毕露的阳光,白晃晃地混成一片,又耀眼又刺目。轻薄的竹帘无力抵挡来势汹汹的暑气,热浪源源不断地涌入车内,将小小的车厢烘成一个蒸笼,车壁烫地几乎无法徒手触摸,只需一刻钟,汗水就可以湿透衣衫。我耐着性子在车中苦坐,只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厚重,憋闷地好像完全停止了流动。 孔明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男为阳女为阴,男人天生要比女人怕热,偏偏孔明还是一个极其讲究仪表的人,百年不变的长衫直裾平日里看起来唯美雅致,烈日一烤,所有的飘逸儒雅都蒸发成了浮云。 车厢里的气味难闻地可怕。夏天流汗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孔明又不是没有汗腺的神仙,大热天还穿那么规整简直毫无功德之心。我原本已经打定主意给他冷脸,但一上路就被汗臭熏得找不到北,终于还是忍不下去,赶人道:“你出去骑马,我受不了你身上的味儿!” “孔明不善骑马。”他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要多正经有多正经,“自五年前被烈马摔过一回,我便对骑马敬谢不敏。” 这事我是知道的。君子六艺,水镜先生的私塾中除了教经史文章,也教驭马骑射。孔明在文化课上独占鳌头,体育课的成绩却惨不忍睹,各种事故不断,尤以五年前的落马为甚。那一次,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能勉强下床。 我曾经偷偷想过,也许就是因为自知与马八字不合,所以《三国演义》中的他才总是乘着四轮战车出场,远离马匹,珍惜生命。 但这与我何干? 我下令道:“我让你出去骑马,你就得出去。我为君你为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反正已经挑明身份了,堂堂公主耍耍威风,不过分吧? “这是哪里来的歪理?”孔明却不肯从命,诧异道,“我只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并未听过如此蛮不讲理的教诲。” 好吧……穿越后的我在草庐中也曾通读儒家十三经,的确未曾见过相关记载,也许是后世之人借题发挥。但我只是不想看到孔明而已,他对我的态度也心知肚明,如此咬文嚼字有意思吗?反倒有欲拒还迎的嫌疑。实在不耐烦再同他来来回回地打哑谜,我把牙一咬,索性冷脸说开道:“你如此聪颖,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往事已矣,今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互不相干吧。 “如此。”孔明似乎并未想到这一回我的态度如此强硬,意识到事态严重,收敛脸上玩笑,正色问道,“公主是否以为孔明用心不诚,是玩弄感情之人?” 你不是吗?我用眼神无声地谴责。 “不怪你心中有怨。”孔明苦笑,却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与我对视,眸中毫无愧色,“南霜,我知你怀疑我如今刻意接近是别有用心,但当初你现身隆中时词不达意,情态可疑,且自称姓曹,我疑心你是曹操之女,故而一直若即若离。曹操狼子野心,密谋窃国,并非良主,我不愿因为婚事打上曹家的烙印。” 我愣住,这可真是从未想当过的答案:“天下姓曹的人不知凡几,你为何会认为我是曹操之女?” 孔明叹息,问道:“你可还记得初到草庐时,曾经典当过一支雕凤木钗?你或许不曾留意,那支钗上有三道墨绿花纹,正是曹家标记。” “我不知道……”我跟曹操仅有数面之缘,深宫之中,也不会有人去教傻子识别曹家标记。那枚木钗非金非玉,乍看之下毫不值钱,我逃离皇宫那天早上正好被宫女插在了头上,所以就顺手带了出来。如今推想,倒的确极有可能是曹丕送进宫的聘礼。 孔明续道:“我心悦你久矣,然而君子存世,一为忠二为义,儿女私情坠于其后。原本我已打定主意放手,所以你自请离开草庐我未加阻止,直到之后察觉你对曹操送给崔龙侄儿的银锁毫无反应,才惊觉可能猜错了你的来历。” 那枚银锁上也有曹家印记吗?我完全没有注意:“你是说,如果我是曹操的女儿,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舍弃?” “的确。”孔明观察着我的脸色,小心道,“虽然我很想蓄意欺瞒,告诉你说无论如何我都对你不离不弃,但假若你果真是曹操之女,我们只能叹一句有缘无分。” 还真是,非常符合孔明作风的行为。 “那现在呢?因为我摇身一变成了公主,所以你发现可以拿我来当现成的登天梯,娶到我功名利禄唾手可得,至少少奋斗二十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傍上公主更快的晋升捷径? “南霜,我不傻,若果真是如此,我又何苦说出来引你厌弃?”孔明听出我的怒气,唇边勾出苦笑,无奈道,“我想说的是,虽然最初动机不纯,但如今我已经认清本心,只求你能不计前嫌,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诸葛孔明愿意在此立誓,此后痴心不移,繁花过目,只取一朵,可好?” 闷热的马车中,我被突如其来的表白镇住心神,百感交集。 第46章 马术 虽然当时勉强维持住了冷脸,但夜深无人时我独自回想,恨不能将头浸入冰水中降温,心跳如雷,久久不停。 孔明的誓言无数次在耳边回响,诚挚而坚定:“此后繁花过目,只取一朵……”他的眸中映着我的影,似有星辰浮动,令人沉迷。 我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回到新野的,只记得孔明见我不肯松口,又说了许多令我面红耳赤的话,比如此后将予取予求,凡我所愿,必不违背;比如今后要与我琴瑟相和,春看百花秋望月,夏听潮水冬赏雪。 他实在是极有口才的人,当他将美好的未来铺陈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要赌一把吗?如果他在骗我,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傻瓜。 思维处于朦胧的迷雾中,孔明英俊的面庞近在咫尺,说话间可以清楚地听到他有力的呼吸,熟悉的感觉令人心生留恋。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在草庐时,他夜夜入我梦境,也会像今天这般温柔地注视着我,至诚地海誓山盟。可是那时的他,就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来去无踪,前一秒还谈笑风生,下一刻便渺无音讯。 此时坐在我面前的,可能是真实的幸福。 但我终究是没能答应。 也许是当初骤然破灭的初恋在我身上划下了太过深刻的痕迹,当曾经梦寐以求的表白呈于眼前时,我虽然隐有暗喜,但再也找不回以前那泓愿为他生为他死的深情。 从潮岭到新野,孔明表白了一路,但从头至尾我的理智都不曾缺席。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郭嘉携邢豪来访,与我商量启程前往襄阳的事宜:“王爷思念公主心切,此番特意派孔明前来迎接,恰巧邢将军也欲往襄阳拜见王爷,可与公主结伴同行。” 自献贡以来,邢豪奋力击杀曹军,既不曾与关平苟且,也未与乐进勾搭,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心。我心中对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悍将十分满意,可惜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邢豪跋山涉水远来投诚,当然不会是为了来给一个没有政治前途的公主当属官的,有望荣登大宝、问鼎天下的平安王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近几日我曾仔细想过,邢豪的出现其实非常突兀,除了示忠外,他十有□□还有别的事欲与刘曦详谈,但其中□□涉及机密,他应该不会愿意和我这个女人分享。 说不郁闷是假的,但现实就是这样,并不会因为我是穿越女而改变。口舌之争毫无裨益,地位要靠行动来争取,终有一日,我会昂首挺胸地站在高处,让这些满脑子男权主义的三国土著刮目相看。 路漫漫其修远,眼下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先与刘曦汇合。 因为有了坐马车被热成狗的教训,这回我选择了骑马,为了防晒,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上还戴着一顶草编斗笠用以遮阳。骑马虽然辛苦,但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马跑起来有风,所以并不如马车中那般憋闷,二就是孔明马技不佳,路上别说与我并驾齐驱,就是驭马都得牵扯不少心力,根本无暇寻我闲话。 我追了他这么多年,如今狠狠地把他甩在身后,冷眼看着他费劲地策马来追,心中竟然有股诡异的暗爽。 ——诸葛孔明,你也有今日。 嗜马如命的邢豪看不上连马都骑不妥当的孔明,鄙视道:“丈夫亦惧乘骑乎?” 孔明也不动气,只回以苦笑。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差,只不过对上邢豪这个视上马杀敌为家常便饭的大将,被反衬地格外羸弱罢了。而我穿越前曾祖父家有爵位,骑马是子女必学的技能之一,祖母专程为我和刘曦延请名师,每年暑假都邀请我们去家中马场练习。穿越后我一路从许都扬鞭奔至隆中,至今未曾生疏技艺,自然远非孔明这个只在骑射课上点卯的文臣可比。 除了技术含量较低的催马飞奔以外,我还学过盛装舞步、袭步颠马等马术比赛项目,虽然水平堪堪卡在及格线上,但耍几个花式唬人还是力所能及的,心血来潮地做了一个帕沙齐和原地急停,就引得未曾见过“马上杂耍”的邢将军大呼小叫:“公主好身手!卑职听闻平安王能从飞奔的骏马左侧跳下,狂奔追逐十数米后又从右侧重新翻上马背,进而跃过两人长的树篱,神乎其技,不知今后可有机会一观?” ……那根本就不像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好吗! 自从刘曦入主荆襄之后,关于他的奇闻异事就多了起来,有人说他神仙下降能掐会算,有人说他天赋异禀刀枪不入,总之众说纷纭,不一而足。我听过最离谱的一个,是说他像二郎神一样头上长着三只眼睛,能辨忠奸,诛罪恶,令一切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听着像是把刘曦当照妖镜用了。 我不忍让邢豪经历偶像破灭的痛苦,只能不置可否,长鞭一挥,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马上的生活畅快又肆意。 孔明的神情一日比一日无奈,其中或许隐含纵容,但反正我不想在意,也就不用费脑思考其中深意。我只觉神清气爽。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下,积聚在胸的郁气一扫而空,仿佛重生一般脱胎换骨。 如此飞奔十数日,待我抵达目的地,进入郡府中拜见平安王时,襄阳诸臣皆露出了目瞪口呆的夸张神情。 “wocao你怎么黑了那么多!”刘曦不可置信地掀掉我的斗笠,拿手捏了捏我的脸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身咆哮帝抓住我的肩膀猛摇,“居然不是用染料染的!哪怕你被诸葛亮收了,也不能这样自甘堕落啊!三国以白为美你不知道吗?诸葛亮是个小白脸!你一黑炭头站在他身边,你不觉得自惭形秽,没脸见人吗?” 人比人气死人,虽然同样在烈日底下暴晒,但孔明仍旧肤白水灵貌比潘安,而我就反光发亮黑地跟块巧克力似的。虽然小麦色的健康肤色深得我心,但是在三国土著的眼里,黑简直是和“丑”划等号的原罪,哪怕再精致的五官,遇上黝黑的肤色也得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你轻点轻点,我的胳膊都快被你拽下来了!”数日不见,一见面就往我胸口捅刀子的刘曦我承受不来,“谁告诉你我被诸葛亮收了?” “我分析出来的呀,难道他没跟你表白?”刘曦终于放过了我可怜的胳膊,摸着下巴做柯南状,“这不科学吧?他特意拿军功来求我,难道就单纯只是为了接你回襄阳不成? “他拿军功来求你?”虽然早就猜到孔明要过刘曦这关不容易,但没想到代价居然是军功,他不是最看重功绩的吗? 刘曦没好气道:“这次我能拿下襄阳,诸葛亮当记头功,但他不要官不要赏,只求让他去新野,我就知道他贼心不死。”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三国男人普遍不把女人当回事,三妻四妾不说,刘备弃妻,刘安杀妻,相比之下诸葛亮还算勉强看得过眼了。我之前看你的样子,也不是对他完全无意,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一回。可是,我给了他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居然白白浪费了,他的智商被狗吃了吗?” 你的智商被狗吃了才对,竟然就这样把我卖了:“他表白了,但是我没答应。” “你骗鬼呢。”刘曦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别闹。但我表情严肃,不开玩笑。 “真的?” “真的。” “xx!”刘曦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思路还是一如既往地宽广,“郭嘉真乃神人也!居然能把你这么软懦的性子调/教成一个坚强独立的好少年,如此人才,我要给他加工资!加大大的工资!” “关郭嘉什么事!”我不由扶额,这么频繁发病的抽风症患者真的能当皇帝吗,别把整个国家都带沟里去了。看他的反应,应该是根本没有想过我会拒绝孔明。 “哈哈哈我太意外了嘛。”见我露出要发火的苗头,刘曦总算强迫自己调整回了正经状态,干笑道,“诸葛亮能舌战群儒呢,颠倒黑白是看家本领,给以前的渣找个理由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你那么蠢……萌,估计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完全不是一个段位的。” ……谢谢你如此直白地分析。 不过这回孔明倒是没把自己洗成纯白,我把他在马车上说过的话给刘曦学了一遍,刘曦愣了几秒,然后一拍大腿,似有茅塞顿开之感:“x!原来还能这样追汉……妹子,我怎么没想到?高!实在是高!” 他若有所思的语气莫名透着一股阴森,我无端觉得毛骨悚然:“你想干什么?”总觉得会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没什么。”刘曦哈哈大笑,施展变脸神技,将眼中的算计一扫而空,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关心妹妹的好哥哥。仿佛是怕我追问,他急忙解释道:“如果我没猜错,诸葛亮这是准备欲扬先抑。他主动把他最不堪的部分展现给你看,既显得坦诚,又能把自己的□□拉到很低,为以后的前进留出空间。” 是这样吗?只是谈个恋爱而已,弄这么多弯弯绕累不累。 刘曦问道:“你是怎么想的,真的不喜欢他了?” “我也不知道。”对着刘曦,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之前的若即若离磨光了我的痴心,现在……既然你说他是欲扬先抑,那我就等着看他的‘扬’能不能让我重新爱上他吧。”爱由心生,并非理智可以左右,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因爱癫狂痛楚,身不由己。反正这一回,我不会再去做那扑火的飞蛾。 “正该如此!男女相处,其实也是无声的较量,你看的太重,反而容易被对方轻视冷落。”刘曦赞了一句,喜道,“人生在世,除了情爱,原本也有很多别的事情可做。明天我带你去听一听著名的《广陵散》,虽然嵇康还有十多年才会出生,但襄阳清弦坊里弹地也是一绝,最重要的是其中有一把价值□□的‘绿绮’琴,据传曾是司马相如的心头宝,不见便是遗憾。” 我怀疑道:“你不会是想把绿绮据为己有吧?”想到以前刘曦见到名贵古董就走不动道的事迹,我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千万别去一趟清弦坊就落下个倾家荡产的下场啊! 第47章 庞统 我与刘曦到达清弦坊时夜场还未开始,偌大的厅堂里只有零星几个侍女摆案调琴,显得十分冷清。 我瞥了瞥身旁多出来的两个人,戳着刘曦抱怨道:“陈岳是侍卫,你带上他我可以理解,但你怎么把孔明也叫来了?”歌坊是妓/院的雅称,平日出入的除了达官显贵就是妓子舞姬,根本没有良家妇女。让我男扮女装来跟孔明一起逛窑子,亏刘曦想得出来! “他给我开了个条件。”刘曦心中有鬼,闷闷地看了孔明一眼,被对方回了一个灿烂地远超平均水准的笑容,语气越发抑郁,“他说要介绍庞统给我认识,我求贤若渴,拒绝不了。” 跟卧龙孔明齐名的凤雏庞统……我沉默片刻,忍不住毒舌道:“你卖妹妹真是卖地越来越顺手了。” 刘曦被噎住,自觉无颜面对我,一入歌坊就借故去找老板闲话,顺手把孔明和陈岳也拎走,只留下秋爽陪着我到后院消一消怒火。 歌坊的名字一听便引人遐想,我原本以为后院中一定藏着美人无数,颇为期待,可是结果竟然连一个人影也未见。秋爽见我对院中的花花草草不感兴趣,乘机禀报道:“婢子已经打听过,近来战事频繁,流离失所者众,因此人市货源充足,花一千铢便可买回一个伶俐的丫头。襄阳城中十日一大市,每日有小市,也有专做买卖的人贩,倘若公主需要,随时可送货上门,以供挑选。” 我在离开新野时就打发了春暖等三个丫头,如今身边只剩下一个秋爽,迫切需要添置人手:“我们没有相熟的贩子,荐来的丫头不知根底,万一是哪家奸细便得不偿失。还不若匿名去市上买,旁人不知是公主府要用人,倒还安全些。”我让她先选十人圈在府里,然后一边查验身世来历一边考察能力秉性,最后从中择优选出三人留用。 这便是没有根基的弊端了。倘若换了世家,仅仅是家生子都能挑花眼,决不至于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我在许都时身边原也有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但我当时胆小,不敢随意泄露计划,瞒着她们偷逃出宫,估计早已天人永隔。世态炎凉,人生艰难,虽然是情势所逼,但我明知自己失踪后这些宫女必死无疑却仍坚持一意孤行,可见本质上也是个自私的人,只是很多时候未被逼入绝境罢了。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宫女,面颊上长着可爱的酒窝,得闲时总爱小声哼唱班婕妤的《怨歌行》:“心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思绪渐渐飘远,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女子背着花锄边走边歌,暮色中辨不清相貌,但细瘦的腰身不盈一握,时下流行的水袖宽衣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称地整个人愈发娇小动人。 那场景,倒有些像红楼梦中葬花的林妹妹。 虽然这位妹妹眉眼并不惊艳,但眼中泪光闪烁,我见犹怜。她婀娜一拜,自称残风:“今日是家姐忌日,她生平最喜莲,常以白莲自喻,是以小女子葬莲以祭。” 我不了解古代的祭祀方式,只觉得她的声音婉转如莺鸟,语过似有回音绕梁,余响不觉。 这个残风,应当是坊中的头牌吧? 待夜场开幕,宾客落席后,我向刘曦提及方才的偶遇,孔明主动插话道:“残风音如天籁,擅唱《清平调》、《佳人吟》,荆襄名士争相追捧。可惜她稍欠姿色,容貌只能算作中上之姿,论美貌远不如她的姐姐弱水有名。” ……谁问你了? 不过,倒是没想到残风是弱水的妹妹。 现代人说起三国美女,大多以貂蝉、二乔、甄宓为其中翘楚,其实并非如此。貂蝉等人虽然貌美,但能名留后世主要还是借了政治的东风。貂蝉挑拨了吕布、董卓的关系,江东二乔嫁了名满天下的孙策、周瑜,甄宓在民间传说中更是周旋于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之间,还诞下了未来的魏明帝曹睿。三国是一出男人戏,点缀于其中的女人少之又少,难得这四位女子的名字为世人所熟知,便有无数好事者凭着“英雄配美人”的美好愿望添油加醋,逐渐臆测出她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模样。 事实是,土生土长的三国人提及美女,最先想到的是汝南何姬、幽州迷迭、汉中洛芷,以及襄阳弱水。 “真遗憾。”我盯着台上轻抚瑶琴的残风,试图从她平凡的面容上寻找出倾国倾城的痕迹,“倘若弱水仍然在世,我便能见到四大美人的绝色了。” “不过是传言罢了。”孔明莞尔,解释道,“弱水美则美矣,却也未必能名实相副。她成名于离世之后,有一男子专程为她作了一组美人图,或坐或卧,或哭或笑,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撩起无数男子心中春水,名声因此传开。” “那有机会倒该看看那组美人图。”可惜我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就连鼎鼎大名的《广陵散》和绿绮都无法触动我的艺术神经,后世从未听闻的美人图估计就更没希望了,倒是孔明如此详知内情有些蹊跷,“难不成你认识弱水与她的画师不成?” 孔明笑而不语,引我看向门口,恰好见到五个男子进门,有手持大刀的威武将军,有一身月白的儒雅文士,也有腰悬玉笛的白面书生。孔明如播音员般带有磁性的嗓音从耳旁拂过:“你猜,哪个是成就了弱水的伯乐?” 我的目光从那五人的面上逐一划过,最后落到最为英俊的那个人身上。 “妇人之见!”孔明大笑,“画师只需一双慧眼识珠,又何须本人也长得貌比宋玉?” “诸葛亮罚三个月月俸!”刘曦突然出声,脸黑地跟包公似的,唬了我们一跳,“罪名是不敬君上!本王爷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你居然无视我,你当我是死人吗?” ——刘曦向来认为打脸要趁早,今天为了庞统忍气吞声,憋到现在才找回场子,实在是难为她了。孔明显然也已经摸清了这位主公的秉性,没有一丝要申辩的意思,果断干脆地认了罚,径直向五人中最丑的那人迎上去,朗声道:“士元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庞统庞士元…… 事后刘曦问我,头一回见庞统是什么感想,我告诉他:“感觉迎面跑来一只两条腿的河马,鼻孔朝天,嘴大如斗,丑地惨绝人寰。” 刘曦感同身受:“以前我看《三国》,读到刘备因为他容貌丑陋就不加重用时颇为庞统抱屈,可是如今见了真容,我忽然就理解刘备的以貌取人了。” 刘曦本来就是个比刘备更资深的颜控!我哈哈大笑:“他长得实在太对不起观众,不过他的才华经过未来史学家的权威认证,你可得好好珍惜,千万别让他像历史上那样才三十六岁就死在落凤坡。” 刘曦咬牙:“你放心,我一定让他离那见鬼的坡远远地!”他说到做到,将庞统封为治中从事,连战场都不让他上,只让他负责军务内勤。因为庞统有被刘备派去当县官时消极怠工的前科,刘曦特地对他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大战在即,粮草乃重中之重,还望先生莫有大材小用的委屈,恪尽职守,不负重托。” 庞统当即郑重应诺,以示忠心。 正如刘曦所言,大战在即,两日前斥候已传回密报,说曹操调集了十万大军,带着贾诩、许褚等谋士武将日夜兼程,直扑襄阳而来。 我大惊失色:“竟然是贾诩?”孔明有街亭之失,周瑜有荆襄之痛,司马懿有上方谷之疏,唯独贾诩,纵横三国七十余年未见一失,“庶乎算无遗策”。他带着这么多军士秀肌肉,身后还有个狼子野心的曹操,哪怕我不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也不得不心怀忐忑。 要知道,襄阳守军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万人! “不要慌!”不同于我的如临大敌,刘曦稳坐钓鱼台,极其淡定地点了四千精兵,扬言要亲自出城会一会曹操。 此话一出,莫说是我,就连孔明、庞统等人都十分意外,急往刘曦的营帐进言道:“殿下千金之体,何苦以身犯险?况且以我军四千兵马,如何抵挡曹贼十万大军? 赵云、钱潮等大将领亦抱拳劝说:“请主公三思!” 刘曦不为所动:“曹军长途奔波而来,兵困马乏,不足为惧,只需两千人马就足以取胜。我多加了一倍兵马,心中已有十足把握。” “你莫不是疯了吧?”我强压住去打他头的冲动:以一战二十五,对手还是曹操贾诩,恐怕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连网络游戏里都不带这么夸张的。 刘曦的眼刀狠狠地剐过来,我不示弱地瞪回去,最后还是孔明拉了我的袖子一把,强迫我避开刘曦的锋芒。 孔明作揖道:“主公似已成竹在胸,莫不是已定下对策?” 刘曦神色稍霁,目光却绕过孔明,看向麾下将领道:“诸位不必焦急,只需静观其变,本王自有妙计。” 第48章 雷池 虽然刘曦摆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坊间亦有关于平安王“神子下凡,将降神迹救民于水火”的盛传,但悬殊的兵力差距仍然让底层兵士心有疑虑。荆襄百姓一月前才受过战火的洗礼,血流成河的惨状历历在目,如今已成惊弓之鸟,每日都有数以百计的难民离城而去,其中不乏世居襄阳的高门大户。 据闻曹操座下的谋士刘晔信心满满,向曹操进言道:“刘曦小儿嚣张跋扈,一得襄阳便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以蝼蚁之力抵抗我十万大军,可笑至极。丞相何不派人游说,若小儿肯降,则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襄阳、定荆州,远扬雄威。 曹操冷笑:“昔日刘曦兄妹二人费尽心机方从我手中逃脱,如今占了襄阳,断无可能归降。” 刘晔劝道:“两军交战,必伤百姓,丞相初至此地,不若先收买人心。若小儿不识时务,也可见丞相体恤民众之心。” 曹操点头:“便依你之言。”遂遣孔明的好友徐庶前往。 早派斥候打听到了曹营消息的刘曦当着一众谋臣的面破口国骂:“曹操一面说我是冒牌货,一面又想劝我‘弃暗投明’,好像我真会相信他会既往不咎似的。他是在藐视我的智商吗?当了x子还想立牌坊,先礼后兵个头,我让他xxx……” 若非我是他亲妹子,那痞样真的无法相信他芯子里是个女人。 徐庶直言道:“我原为刘使君所用,曹操设奸计赚家母入许都,伪造母亲手书召我归顺,累老母自缢而亡。今刘使君已归天,我抱憾终身,虽在曹营,但立重誓毕生不为曹操献一谋。曹操城府甚深,笃信王爷必不肯降,派我游说只是假意收买人心,还请王爷万事小心为上。” 刘曦作揖谢过:“老夫人高义,先生至孝,乃世人之典范。”二人又谈及刘备,刘曦做出悲伤的模样赞道:“刘皇叔礼贤下士,仁德为怀,真英雄也。当日我从曹操手中逃出,本也欲寻皇叔庇护,故直奔荆州而来,不想未及见面皇叔便命丧曹贼之手,竟是无缘。我于途中偶遇赵云、张飞二位将军,又收拢了皇叔旧部,歃血为盟要为皇叔报仇,方有今日之战。” 徐庶拱手道:“王爷厚爱仁德,如今又得卧龙、凤雏辅佐,成就大业指日可待。” 因历史上徐庶终身陷于曹营,刘曦知道留他不住,刷够了好感度便放他远去。之后便陆续传来曹军在几里外埋锅、在几里外造饭的消息,而刘曦岿然不动。 “有一物,色黑味呛,名唤火药,威力无穷……” 徐庶离开后数日,刘曦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终于将我带到一个重兵把守的军火库里,神秘兮兮地揭开了秘密武器的面纱。 “这是地雷?”我震惊不已,怪不得他如此有恃无恐,“你知道怎么配置?”之前居然一点口风都没露,害我白白担心。 刘曦赠我两只白眼,洋洋自得:“你以为我这么多年的穿越小说是白看的吗?造火药是穿越男主的基本技能,我哪怕理化不佳,大致要用到的原材料还是背的出来的。”他一出宫就寻了工匠研制,可惜耗费数年仍旧没能成功,直到月前才有了半成品。 我顿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在冷兵器时代,哪怕只是火药的半成品,也足以令人欣喜过狂。依我看这仗根本就没必要打了,地球人都知道胜利女神会站在哪边。 孔明、庞统等人将信将疑,专程登门询问我火药的威力,我将现代战争的惨烈如实描述,孔明听后感慨:“世间竟有如此之物,得火药者可得天下!” 他语气里丝毫不带拈酸吃醋的情绪,但我联想到那句“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难免有些不是滋味。乱世出英雄,但有了火药,有了尽知天下事的历史学博士刘曦,这三国大地上,可还有孔明等土著谋臣的一展抱负之地? 前几日路过营帐时无名小兵的碎言在耳边回响:“那诸葛孔明身长八尺,容貌英伟,虽名义上是军师,但说到底也是靠着女人晋升的。他每日都往公主府门口弹奏一曲《凤求凰》,公主虽未赶人,但也没见给他好脸,他竟还乐此不疲。如此低声下气,还不是以色事人……” 所有的尊重都要靠自己来争取,无论是我这个任性地杵在议事厅里听政的盛阳公主,还是靠吃软饭上位的军师孔明。 大战前夜,孔明向刘曦献策,令赵云、钱潮二人带两千甲士去襄阳城外三十里的鹊尾坡作疑兵,一半执红旗,一半执青旗,遇到由许褚所引的三千探路军后红军在左,青军在右。 据后来投降的俘虏描述,当时许褚见到红青旗军后猜想前方有埋伏,勒马不敢再进,遣卒子飞报了曹操和贾诩。谁知曹操未待贾诩言语即仰面大笑,神情鄙夷:“我笑刘曦无谋,诸葛亮寡智!此乃稚子诡计,必无伏兵,应策马快行,切莫延误战机!” 贾诩未置可否。 许褚遂下令前行,但先前红、青二军已不见踪影。再向前,忽有地雷从土中炸出,踩中者断手残腿,血肉模糊。因地雷埋于地下,肉眼难以分辨,曹军兵士一时间猜不出原理,只知道谁向前走谁便立马归西,诡异非常,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贾诩十分警觉,当下建议兵士回撤,但副将曹仁认为孔明故弄玄虚,寻了两个伤兵做小白鼠,沿着先前兵士被炸的道路走出十余米,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贾诩谨慎道:“事出蹊跷,退兵再议为上。” 曹操犹豫不决,曹仁坚持向前行出百米,居然真的再没碰到一颗地雷,曹操心下稍定,于马上再次仰面大笑:“我笑刘曦痴傻,竟将丹炉埋于地底,妄图炸炉阻我道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众将很识时务地拍了几句马屁,谁知顷刻间喊声大作,巨木、重石一同从山顶处击打下来,撞在曹军兵士们的脑门上血花飞溅。曹仁大叫“向后撤!”,但来路上不知何时也已被刘曦命人埋了地雷,曹军进进不得,退退不得,被生生困在了鹊尾坡狭长的山谷中,成了瓮中之鳖。此刻赵云、钱潮令士兵将箭支的头部点燃,变作火箭射向曹军,谷中早就撒有硫磺等引火之物,又有草木作为燃料,一点即燃,鹊尾坡化身为一片火海,曹军死伤无数,惨叫声不绝于耳。 曹操寻不得出路,焦眉苦脸,贾诩建言道:“观刘军火器,炸过之后便再无威力,可令卒子当先,丞相随其脚步紧追其后,想必可以脱险。”曹操依计而行,竟然强令麾下士兵去闯那地雷阵,用血肉之躯铺出一条逃生之路来。 刘曦知道后恨得咬牙切齿:“这个贾诩,果然是我的心腹大患!”因为地雷造价极高,又得严格控制制作过程以防泄密,所以未能大量应用。孔明只让人在山谷两头各埋了一百二十颗,威慑的作用大过于实际杀伤,随着曹操军中以身试阵的兵士越来越多,最终耗殆尽。 饶是如此,待曹操突出重围,十万曹军也已死伤过半。 伊籍劝慰刘曦道:“殿下以一敌众,能有如此战绩,已属万分不易。” 刘曦遗憾道:“若没有贾诩碍事,此次哪怕活捉曹操亦不无可能。”他之后又安排张飞、陈岳等人堵截于地雷阵中逃出升天的曹军,可惜贾诩诡计多端,与孔明智战数个回合各有胜负,最终使曹操与许诸、曹仁等人聚拢到一处,合三人之力逃窜而出。 经此一战,刘曦“火雷王”的名号不胫而走,伊籍专程作诗宣传曰:“鹊尾坡前杀气生,火雷王爷眼圆睁。挥手过处轰雷震,独退曹贼十万兵。” 第49章 玉佩 对曹大战的胜利引燃了刘曦进一步研制军火的热情,击退曹操后,他在现有的官僚体制外专门成立了一个研发营,由庞统任营长,夜以继日地进行军械研发。 但这使孔明、庞统等谋臣陷入了深切的担忧中。 孔明进言道:“研制火药非一日之功,只可锦上添花,并不能过于寄予厚望。王爷近日无心政事,只频繁出入研发营,似有走火入魔之兆。倘若数十年不能取得进展,天下岂非早就落入曹操孙权手中?” 我仔细一想,觉得孔明说得很有道理。由于在现代见识过枪炮的威力,无论是我还是刘曦都对□□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哪怕与曹操一战中所用的二百四十颗地雷几乎已经耗尽了襄阳城中所有硝石,我们仍然愿意花大把钱财从外来商户手中购买原料进行研制。孔明几次劝说刘曦把钱用在安置流民、发展农业的刀刃下,全都无功而返。刘曦一意孤行:“只要把成本降下来,提高安全系数,火药就可以让我们所向披靡。” 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孔明在刘曦面前总有种投鼠忌器,不敢将其逼迫太过的微妙感,并不仅仅由地位的差异造成。三国对于贤者名士十分推崇,即使嚣张无忌如曹操,遇上曾经替袁绍草拟《为袁绍檄豫州文》辱骂其祖先的陈琳,也赦其一死,授官职为从事。所以,如邵阐、庞统一类的文臣虽然是刘曦的下属,但对刘曦远远未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为火药一事,襄阳廷议中已经打过无数场嘴仗,荆襄名士卯足劲据理力争,直言不讳地劝诫刘曦切莫“好高骛远,自毁前程”,丝毫不给他这个王爷面子。 刘曦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好想当昏君肿么破,打又不能打,杀又不能杀,他们就不能闭嘴吗!” 事实证明,名士们不仅不愿闭嘴,反而越挫越勇,恨不能用谏书把刘曦淹了。郭嘉甚至将新野郡务全都托付给邵阐,不远万里赶来襄阳进谏。 刘曦像只被烧着了尾巴的猴子一样一蹦三尺高:“xx郭嘉!他来干什么,他怎么能来?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什么意思?我疑惑道:“你得罪了郭嘉?”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在攻打襄阳之前就有点古怪。按理说郭嘉从刘曦还未发迹时便尽心辅佐,多年来任劳任怨,君臣相得,是刘曦身边当之无愧的谋主。他智慧与孔明相当,阅历却较孔明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要丰富地多,无论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该带着他打襄阳才是,可是刘曦却偏偏把他留在了新野,选择了没有大战经验的孔明,令人匪夷所思。 可是细观二人情状,又不像是在闹矛盾的样子…… “当然没有。”刘曦的神情很可疑,但语气一如既往地理直气壮,“是他不可理喻,非得把我卖给孙权当妹夫,联孙抗曹。我告诉他我哪怕不出卖色相也能一统天下,但是他说,‘殿下总是要成亲的,娶谁当王妃都不如娶孙家小姐合适!’我x!谁合适了,他觉得合适他去娶啊!” 我无言以对。 纵观整个三国,家世背景能与孙尚香相提并论者凤毛麟角,假如婚姻是一场交易,娶孙尚香确实是刘曦最好的选择。但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我很能理解刘曦对于自由恋爱的向往。他的婚事其实早已被谋臣们提出来商议了无数次,可他一直不肯松口,不知不觉便拖延至今。三国土著喜欢把女儿养在深闺,刘曦身边除了我这个妹妹全是男的,根本没有自由恋爱的可能。 这种事强迫不来,但郭嘉出马,所向披靡,他进入襄阳后与刘曦密谈了一日,具体内容无从得知,但成效非常显著。刘曦除了答应派孔明往江东去求亲,并商谈连横事宜外,还承诺大力削减科研开支,重新将精力投入到常规军务上来。 刘曦一改之前对火药的热衷,叹气道:“我只是想赌一把,如果手榴弹□□什么的研制成功了,以后打仗还不是跟玩一样。可惜现在看来,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劝解道:“现在是冷兵器时代,我们有先前火药、地雷的技术,关键时刻用上几颗也足够了。” 刘曦摇头:“别看跟曹操打时地雷炸死了很多曹兵,我们的工匠在制作过程中死于意外爆炸的也不少,这些人还都是作惯手工活的。之后填补上的那一波主要从流民中抽调,多是孤儿,伤亡率更高,为了防止配方泄露还得想尽一切办法减少他们与外界接触,管理成本惊人,细算下来十分不划算。我已决定安置大部分工匠,只留十几个最精干的进行小规模研究,能成最好,不成的话我们也不在乎多养几张嘴。” 到底,还是要靠着戈戟盾矛把仗继续打下去,于是与孙权联合抗曹也就成了大势所趋之事。 虽然事后刘曦数次装死,试图耍赖逃脱与孙尚香的婚约,但是郭嘉手段了得,经过几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斗智斗勇,成功将刘曦蠢蠢欲动的逃婚之心扼杀在了摇篮里。那几日,我每次见到刘曦,他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让我又想发笑又忍不住欷歔。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刘曦这样的混世魔王,居然也有人能制得住他,果然是上天自有安排。 因为刘协在曹操的压力下不承认我和刘曦,所以我们目前处于没有宗族礼法约束的状态,婚事可以自专。不过,既然要去江东提亲,礼物总得费心准备,刘曦非暴力不合作,这项任务便顺理成章地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对于三国婚俗一无所知,只听闻当初牛大郎求娶阿香时送了一对银手镯充作信物,因此便尝试性地挑了一枚做工精良的戒指送去给孔明把关,谁知竟被驳回。 “指环意为避忌,后妃以礼侍奉于君,葵水、孕子时着于指上,以示戒止休养、暂不侍君之意。亦有嫡妻赠指环于群妾,令其戒止不良言行,时刻谨记家风教诲。”孔明认为我送孙尚香戒指有借故教训她的嫌疑,怪问道,“不知公主为何选择指环,可是孙小姐有行为不当之处? “没有!”我没法同他解释后世将隐喻“戒止”的戒指扭曲成了忠贞爱情的象征,只能打哈哈道,“我不过是看这枚戒指好看,心血来潮想送给未来嫂子而已。”被孔明这么一解释,我突然想到好像确实没在未婚的小姑娘手上看到过戒指。如果戴戒指的夫人们不是怀孕就是月经,那戴戒指出门岂不是等同于将自己的小日子广而告之,简直羞耻度爆表。 我无比庆幸自己没在给孙尚香挑戒指的时候顺手牵羊,不然等我像穿越前那样戴着戒指招摇过市,真是哭都没处哭。 我再没有挑首饰的心情,对孔明道:“你看着办吧,我不想参合了……”以免好心办坏事,给刘曦惹麻烦。 “公主尚未成婚,替兄长操持婚事的确有些勉强。”孔明若有所思,“信物备选极多,环佩、簪钗、步摇均可,难的是投其所好。我听长兄说孙家小姐是一位女中豪杰,自幼好武,房中刀枪森列林立,常令婢女击剑观赏取乐。不若命人打造一双鸳鸯剑,王爷执鸳剑,王妃执鸯剑,也是一段佳话,不知公主以为如何?” 好是好,不过我怀疑刘曦会忍不住把鸳剑折断…… “除却鸳鸯剑,鸳鸯佩亦为绝佳的定情信物。”孔明见我并无异议,从怀中取出一对晶莹无暇的玉佩,表情无比诚挚,“前几日偶得一对挂佩,还望公主笑纳。” ……近段时间以来他变着法儿地送我东西,我都已经习惯了。他领着中郎将的职,月俸并不高,好几个多舌的贵妇同我打趣说他在金银首饰上花费了太多钱财,恐怕要陷入入不敷出的窘境。 奉茶特意跑来跟我哭穷:“公主您管管先生吧,他每日吃糠咽菜,就为博您一笑,可您连句谢都欠奉,先生都快沦为襄阳城里的笑柄了。您怎能绝情至此,家里穷地都揭不开锅了!” “去你的!”我没好气地瞪他,“别以为我不知道,孔明帮王爷收服盛阳寨的土匪时很是发了一笔横财,攻破襄阳又卷了几家支持刘琮的富户资产,区区几件配饰不过是九牛一毛。”自古以来最一本万利的生意就是打劫,孔明无师自通,在这一道上的天赋连自诩为祖师爷的刘曦都叹为观止,说他穷的都是被他的纯良外表蒙骗住的笨蛋。 “是,是吗?先生从未提及。”奉茶愣住,“公主从何得知,别是误会了先生吧?这几日先生预备启程去江东,按理该置办些土产赠予中司马大人,但先生却道经济拮据,持家不易,预备空着双手去兄长家吃大户……” 我无言以对。 以前的我是个被卖了还会兴高采烈地帮孔明数钱的,现在看来,他这个从小带到大的书童更是蠢地登峰造极。 不过,我平日也不怎么爱穿戴首饰,孔明送的金银玉器虽然值钱,但放在角落里积灰也确实是挺浪费的:“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别再送这些有的没的了。”大名鼎鼎的诸葛亮,追女朋友难道只想得出弹琴、送玉佩这样俗套的把戏吗?差评!退回去关小黑屋重新想! 奉茶哭丧着脸:“先生也不容易,他最近清瘦了许多……” 关我什么事!我很爽快地命人送客,将奉茶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求情全都关在了门外。 第50章 小犬 建安十三年九月,孔明奉命南行,前往柴桑郡游说孙权联刘抗曹。我敌不过他的三催四请站在城门下相送,直到那一驾载着鸳鸯剑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中。 “昨天不是说过要睡懒觉,不来送行的吗,怎么又来了?”刘曦将我的出尔反尔理解成欲拒还迎的矫情,恨铁不成钢,“别人不知道,你还会不知道么?他此行看似凶险,实际上顺利地很!《三国演义》上怎么说来着?‘诸葛亮舌战群儒’、‘用奇谋孔明借箭’,被孙权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说,他还能趁机跟他哥哥诸葛瑾叙叙旧,你送什么送,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也没担心他。”我本来的确是打定主意睡到日上三竿的,但孔明大清早的跑来公主府刷存在感,居然带来了早餐神器,“他给我做了烧饼油条!你能相信吗?在三国这种连酵母粉都没有的地方他居然搞出了烧饼油条!我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跟他提过几句他就记住了。”吃人嘴短,我一感动,就决定来送行以资鼓励。 烧饼的技术含量不高,但在三国做油条几乎是跨时代的创新。三国人饮食并无“发酵”的概念,所有面食都用死面制作,因此小笼已经可窥雏形,需要经过发酵处理的馒头却还不见踪影。想到后世传说中馒头是由诸葛亮发明的,我就有种推进了历史步伐的错觉。 所以,他之前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要去做的意识。该说男人果然是需要鞭策才会进步的吗? “油条有什么难做的,值得你感动成这样。”刘曦很瞧不上我的大惊小怪,鄙视道,“我府里的厨子不仅会做油条,还会烤面包、做布丁、摊面饼,以后来姐姐这里吃早饭,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厨艺,别眼皮子那么浅一根油条就被骗走了,简直丢人!” ……女王,请收下我的膝盖! 其实我在草庐时也琢磨过改善饮食的方法,不过我穿越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于厨事近乎一无所知,发过一次生面团失败后便歇了心思。当时穷地连饭都吃不饱,根本没有富余的食材来给我浪费。而如今虽然贵为公主,我却已经换了心境,深深为自己之前的庸碌无为羞愧,只希望能多替刘曦做一些事,为荆襄的发展略尽绵薄之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局势稍定,曹操畏惧地雷,短期内不会来犯,因此荆襄诸郡应该抓住机遇休养生息,大力发展。”军政廷议上,刘曦借用李世民的名言语重心长地解释自己的执政理念,“平民百姓生活不易,所求不过衣食住行四字。只有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才能得到百姓的支持拥护。” 他的语言非常现代化,部分新入职的官吏听后一头雾水,但郭嘉与他相得多年,早就习惯了他异于常人的表达方式,第二天就默契十足地将《告荆襄百姓书》盖上刘曦的印章发往荆襄的每一个角落,首开主官与民众对话的先河。江湖百晓生们闻风而动,于茶馆中不遗余力地插播平安王的惠民观念,伊籍、邵阐等人亦闻弦音而知雅意,化身枪手开足马力造势,将“平安王保平安”的口号喊地人尽皆知。 但是太平盛世并不是靠口号就能喊出来的。由于曦琮大战时正值盛夏,田里的庄稼没能等到秋收便因农户弃家逃难而枯萎,以至于荆襄的农业生产陷于瘫痪之中。刘曦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辖下人口登记造册,并按照人数出借口粮与粮种,以免耽误秋种,影响来年收成。 因为有了替兄分忧的觉悟,我向刘曦讨来了分粮的差事,带着马良、马谡兄弟二人夜以继日地核算各地上报的人口数目。 “这脊檩县纵横不过百里,多为山区丘陵,却有万家农户,且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家都只生儿子,不生女儿!”捏捏酸胀的睛明穴,我只觉怒气冲天,“上报的官吏到底是不会计数呢,还是觉得我好糊弄?”翻翻账册,虚报人口骗取粮食的乡县数以百计,相比之下脊檩县居然还不是最显眼的。 “公主息怒!”被后世史官评价为“言过其实”的马谡如今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但性格里的浮夸已经可见一斑。听到我的抱怨,他的哥哥马良尚未有任何动作,他就立马心急火燎地凑过来翻看脊檩县的奏记,手中的毛笔不小心在桌上画出一道长长的墨印:“脊檩县山高水远,王爷日理万机,怕是无暇教训这等偏远小民,不若息事宁人,以免引发山民□□……” 刘曦初定襄阳,为了稳定局势,大多数的乡县小官都由刘表父子的旧部原职任命,因此虽然表面上将刘表的地盘全数收入囊中,实际却有名无实,对一些偏远的乡县缺乏掌控,需待今后酌情调换上心腹人手方能有所改观。可以说,在刘曦空出手来之前,只要这些地方官不高举反旗明目张胆地造反,即使有失当举动刘曦也会碍于大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并不代表我乐意被他们当傻子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是大问题,刘曦不缺钱,他十年前就命人从外邦买来棉种培植,通过贩卖本该到宋末元初才会出现的棉衣大发横财,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但他胸怀大志,养兵济民耗资巨大,能省一点是一点,没有任由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道理。一旦开了口子,官员们有样学样,总有一天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偏偏上报的县令撞在枪口上尤不自知,还理直气壮地辩解:“公主有所不知,脊檩虽然地处偏僻,但山林深处有人家,一万户的数目并非下官凭空捏造,而是确有其事。”怕我不信,他双手奉上山民名录一本,以证清白。 我将名册拿到手里一翻,惊讶地发现其中记载居然十分详细,除了录明户主姓名外,连其妻子姓氏、儿孙名讳都一一注明,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那为何男子人数是女子人数的五倍?好多人家连着生了四五个儿子,却连一个女儿都没有。”我放下名册,怪问道,“总不会这脊檩的山水只养男子,不养女子吧? 县令显然早就预料到我会有此一问,捋着胡子,张口就答:“山民好生男,不好生女,因生活窘迫,不少人家若有女娃落地当即便投入河塘中溺死,故而如今在册的男子人数远超于女子。” 似乎有些道理……要不是我事先派人查过脊檩县的情况,恐怕真的就被他糊弄了过去。 “原来是我鲁莽了,以为脊檩不过是个山区小县,人口多不到哪里去,万万没料到小县中也会有大文章。”想到昨夜习桢、习温呈交的密报,我似笑非笑,“还请大人莫将盛阳方才的责难放在心上。” “下官不敢!”县令恭顺地作揖,语气中却透出令人厌恶的沾沾自喜,“公主忧心国事,乃是社稷之福。然公主金枝玉叶,养在深闺不知民情民生,也是情有可原。” 呵呵,真是好大的脸,居然对我说教起来了。我在要不要把他打出去的问题上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维持住自己温柔和顺的高贵形象,不值得为一时爽快担上刁蛮的罪名,好声好气地命人将他送出门去。 “公主,您何故给他脸面!”新来的侍女春红不明所以,跳出来为我不平道,“区区一个县令,竟然也敢教训公主了!” “他还会回来找我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对春红的忠心十分满意,因此也愿意教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自以为聪明,瞒报人数一口气便多得了数万人的粮食份额,后面有他哭的时候。” 皇家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好占的,说了一个谎话,就要编出无数个谎话去圆,等到圆不过去的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按照目前商定的计划,待粮食发放到位,荆襄诸郡就会拉开刘曦起兵以来第一次征兵的序幕。届时以家庭为单位,四人以下的小户每两户出一个男丁,五人及五人以上的大户每户出一个男丁。到时我倒要看看实际人口不足五千的脊檩县,怎么凭空变出一万新兵。 “哎呦!” “汪汪汪!” 我正欲将各县上报的人口总数归纳成册,便听见院中传来一声十分耳熟的惨叫。那好像,好像是脊檩县令的声音? 我心下疑惑,春红与夏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春红抢先一步,跑去院中抱回一只伸着舌头的小京巴狗,喜气洋洋:“启禀公主,是这小家伙把县令大人咬了,头上挨了大人一拳,正委屈着呢!” “这是哪里来的京巴?”我很有些惊奇,虽然京巴不算稀有品种,但在三国呆了这么多年,我一次也没见过,这小东西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快抱过来我看看!”我最喜欢小狗了,尤其是那些会帮我咬狗官的狗! 春红有些不舍地将京巴送到我的怀中,禀报道:“是中郎将大人千里迢迢从江东送来给公主解闷的小犬,另外还有书信一封,请公主拆阅!” ……所以,不让他送玉佩他就改送狗了吗?真没创意,要不要这么换汤不换药!我接过信件,只觉胸中一阵无力。 第51章 收官 根据孔明在信中的说辞,小京巴是他特意向周瑜讨要来给我解闷的,但我仔细想了想,以孙刘两家亦敌亦友的关系,周瑜恐怕不会那么大方。 “这狗原本是周瑜花大力气寻了来,预备送给小乔的生日礼物。”莫说孤陋寡闻的我,就是见多识广如刘曦都不曾在三国见过品种这么纯正的京巴,一得到消息就按耐不住,飞快地跑来我府上看西洋镜,“细作说,诸葛亮见了狗就动了歪心思,拿它作彩头同周瑜打了个赌——赌他能在三日内办妥攻曹所需的十万支箭!” 赫赫有名的草船借箭!我不由看向趴在门槛上晒太阳的懒狗,两只萌爪扒住耳朵睡地正香。 能同这么重大的历史事件扯上关系,它也算青史留名了。 “哎呀你借我抱回去玩几天吧,我最喜欢这种肥地快走不动道的小萌物了,简直完全没有抵抗力!”我们全家都是爱狗人士,刘曦虽然现在顶着个男人的壳,但骨子里仍然有一颗粉嫩嫩的少女心,也不管会不会扰了小狗的清梦,强横地吵醒它一阵猛亲,“乖,你千万别咬我啊,不咬我我就给你吃肉骨头……” 看着一个身长八尺的大老爷们在我面前扯着尖细的嗓子撒娇卖萌,我整个人都是奔溃的:“你别这样,太毁你的形象了。”方才刘曦挥着狗爪同我打招呼的神态动作简直惊悚,如果郭嘉在这里,绝对会把他强扭去医馆看疯病。真是太吓人了! “……还是算了。”刘曦自己也觉得抱狗与他画风不合,遗憾道,“那就放在你这里吧,你给我好好养着它,我想玩了就过来看看。” 这个没有问题,我欣然应允。 “哎,为什么我就穿成了个男的呢,真是累不爱。”刘曦突然叹了一句,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幽怨,“要是我也穿成个公主就好了,我一点儿也不想当男人!老天爷为什么这么对待我!” “哈哈哈,大概是因为你上辈子太彪悍所以老天爷认为把你放错了性别,这辈子纠正——”因为方才刘曦的口气是半真半假的抱怨,所以我也用玩笑的口吻调侃他,但话说到一半对上他谴责的视线,心下猛地一紧,突然意识到也许他是真的对女穿男耿耿于怀。 性别认定在幼年期就已经基本完成,刘曦从小就爱穿裙子,长大后更以凹凸有致的身材为傲,但是现在,她再也不能对着镜子纠结该戴哪一款项链了。 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在接受现实之后,偶尔想起难免还是会心塞的吧? “你要这样想。”我不太习惯这样感性的刘曦,努力安慰他道,“如果我们俩都是女的,很可能就只能任由曹操摆布了。当初宫里那些大臣侍卫之所以愿意听你差遣,并不仅仅是因为折服于你的能力手段,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是汉灵帝的儿子,一个可以给大汉带来希望的皇子。” 虽然刘曦未曾与我提及,但我有心观察,还是窥见了一些蛛丝马迹。我们当初成功出逃的背后其实有很多人的影子,眼皮浅的太监宫女或许可以用重金收买,但大臣侍卫却未必看得上当时刘曦手中不多的筹码。 更何况,还有刘协。 出宫前夜,从来不在夜里探访我的刘协突发奇想地邀请我共进晚餐,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关照。临走时,他借口我喜欢他桌上的金叶子,特意命太监开了库房找出几片更大的来送我:“方才公主盯着叶子看了许久,既然她喜欢,就给她玩吧。” 他完全是信口开河。当时我只顾着装疯卖傻,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桌上的东西。 后来那几片金叶子,被刘曦换成五铢钱救了钱潮的命,而钱潮又好几次于危急中救了刘曦的命…… “所以说,为什么要穿越呢,我好容易熬到毕业,都没来得及享受几年。”刘曦清澈的双眸难得地收敛了往日的锋芒,口中喃喃道,“如果说你的穿越是为了遇到诸葛亮然后卿卿我我情情爱爱——别瞪我,依我看你迟早会被他收了——那我的穿越是为了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让我体验一把当男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滋味?” “你怎么不说是为了让你来救万民于水火的!”我的回答故作轻松,心中不由浮起担忧。刘曦虽然时不时地抽风,但绝对不是这种会平白无故思考人生意义的文艺范,“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最近没仗打了闲地难受,所以就找你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呗。”刘曦哈哈一笑,一呲牙,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英明神武的平安王,将已经跑出千里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听说孔明特别交代,要给这只狗取名为跑跑,有什么典故吗?” “你别岔开话题。”从不软弱的人突然露出柔软的一面,总是很容易引人不安,“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你,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不说出来,憋久了会憋出心病的。” “我能有什么事,你想多了。”刘曦并不躲闪我的视线,但仍旧不愿意深谈。她从小就是这样,即使是撒谎的时候也理直气壮,从不惧怕注视对方的双眼。 但那并不能使谎言变成真实。我猜测道:“难道是婚前恐惧症?”孙权刚答应了婚约他就不正常,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什么婚前恐惧症,要恐惧也是孙尚香恐惧好不好,我一男的,不待见她把她扔房里独守空闺就完了,她能奈我何?”刘曦翻白眼道,已经完全从方才的负面情绪中走了出来,坚持道,“快说说,为什么这只狗要叫跑跑,这名字可真怪。” “呃。”心知刘曦已经打定主意不露口风,我压下心中遗憾,偃旗息鼓道,“以前在草庐时,我与孔明说起当下的知名人物,讲了个冷笑话——周瑜和孙权赛跑,哪个快?” “这笑话我怎么没听到过?”我几乎听到了刘曦突然放松的呼吸,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是哪个快?” “瑜快(愉快)” 刘曦刚刚松下的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噎死在那里。 后来的事实证明,孔明很有识狗之明。跑跑虽然腿短体肥,外表看起来像个糯米团子一般圆滚滚,但它确实跑得极快,跑完一百米仅需九秒八,参考它的体型,简直堪称神速。唯一不好的就是它懒得出奇,能趴着绝对不坐着,能坐着绝对不蹲着。你要是气不过踢他两脚,只要它没饿着,它也顶多呜咽一声,绝没可能回过头来咬你——它懒地下口。 “这么好脾气的犬,当初怎么就咬伤了脊檩的县令大人呢?”王闵家的夫人乔氏抱着跑跑顺了顺毛,十分不解,“又乖巧又懂事,方才我进门,他还帮我提着鞋,真是再可心没有了。”因为我和刘曦都习惯在室内穿拖鞋,所以荆襄土著们引为风尚,尤其是像乔氏这类靠溜须拍马才攀上刘曦的“佞臣”,更是积极效仿。 “脊檩县令那回是它饿了,它也只有在饿的时候才会有点血性,夏绿就是抓住这个来训它的。”我看了看围在夏绿身边又蹦又跳地讨赏的蠢狗,忍不住安利了一下夏绿的训狗手段,“跑跑又懒又馋,只要有吃的就连动都不高兴动一下。夏绿平日里只给它喂剩菜,它做对了提鞋的动作才给它肉吃,一点一点慢慢教了一个月,它才勉强学会。”这种方法不仅能开发狗狗的智力还能帮助狗狗减肥,等到孔明夺了南郡的消息传回襄阳时,跑跑的百米赛跑最好成绩已经突破八秒大关。 乔氏很熟练地夸奖道:“不愧是公主养的犬,较寻常人家的犬聪明多了。” “哪里哪里。”即使当了那么多年的公主,我仍旧不太习惯旁人对我的阿谀奉承,总有种不知如何接话的尴尬感,“听闻阿池被提了副将,不日又将娶妇,还没贺过夫人双喜临门。” “承蒙王爷和公主垂青。”说起儿子,乔氏的嘴角不自觉地溢出笑意,但很快就隐入皱纹中,面露担忧,“阿池他身子骨文弱,不比那些皮糙肉厚的粗汉善打,妾身实在忧心他担不起王爷的厚望。”乔氏有一颗慈母之心,唯恐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儿子,屡次求我将王池调为文职,却始终不得应允。 王池的官位本来就是花钱买来的,刘曦初定襄阳,迫切需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所以将捐过很多钱又摆出誓死追随姿态的王闽树立为死忠的典型,授官以示恩宠,以吸引更多有志之士来投。可惜王池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即使有军法约束尚且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丝毫没有要夹着尾巴做人的觉悟。 旁门左道只能当作敲门砖,并不可能成为安生立命的法宝。 何大诚跟着伊籍南奔北窜方才当了个百户,王池手无缚鸡之力却一入职就是将军,军中心有不服者众。哪怕我只管庶务从不往军中去,也听到过不少他被人挤兑捉弄的故事。 我也不愿收了王池来败坏公主府勤勉于政的风气,托词道:“我这里只有核减人口数这样得罪人的差事,不比军中练兵单纯,昨日马谡还无故吃了闷棍,如今在床上躺着养伤,你真舍得王池来帮我?” “真的?”乔氏一年前还是地位低下的商户,民不与官斗的思想深入骨髓,对皇权更是有种与生俱来的敬畏,“打狗都得看主人呢,竟然还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我冷笑:“别说是马谡,就是连我他们都没放在眼里。” 征兵令下发后,之前谎报人口的地方官们各个苦不堪言,脊檩县只堪堪凑足了四位数的新兵。我想到脊檩县令之前的振振有词,特意派人将他绑来兴师问罪。 没想到脊檩县令根本未做认错的打算,大呼冤枉不说,居然还十分有种地直言辖下山民不愿从军,将自己洗地要多白有多白:“公主有所不知,穷山恶水出刁民,脊檩民风彪悍,山民连县官都敢冲撞,三年前有位父母官上任不足一月便死于乱民刀下,实在是不服教化啊!”言下之意,是他无能为力。 我被气乐了:“那你倒给我说说看,为什么三年前那位父母官死地这般凄惨,到你这里就突然深得山民们的爱戴了?” “唔。”县令顿了半秒,强辩道,“下官爱民如子,为脊檩殚精竭虑,山民虽然蛮横,但也并非完全不知好歹,故而……” “那说明山民们还是讲道理的么。”这口风便得可真快,“县令大人为何不与他们讲一讲保家卫国的道理?想来山民虽然蛮横,但也并非完全不知好歹,倾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总还是说地通的。” “山民目光短浅,心中并无国家大义,下官哪怕费劲口舌也无济于事。”脊檩县令继续睁着眼说瞎话,抵死不提谎报人口一事,“下官担心逼迫太过,会引起山民暴动得不偿失,因此斗胆请公主收回成命,减免脊檩县兵役,安定民心。” 呵呵,还真敢说,我失去了与他废话的耐心:“来人,给我把这位兢兢业业爱民如子的父母官绑了,丢到大牢里好好保护起来,不然等他成了朝廷的走狗,怕是会被暴动的山民砍死。” “公主三思!”脊檩县令大叫一声,表情已经变形,却仍旧强撑着要将戏继续演下去,垂死挣扎道,“并非下官推脱,非不愿也,实不能也!下官所言句句实情,不仅脊檩,相邻的汾荪、虎靖等县亦有相似情形啊公主!” “你放心,汾荪、虎靖的问题我自会去找它们的县令,顺便告诉他们是你给我提的醒,让他们以后别忘了记着你的好。”习桢、习温精力有限,不可能深入每一个乡县实地调查,于是我计划通过比对征兵数目与粮种发放人数排查得出谎报人口的乡县名单。脊檩的问题不是最严重的,但却恰好可以用来做钓鱼的鱼饵,所以我才留着他多蹦跶了几天,如今已经到了收官的时刻,“你放心,不久之后就会有很多县令去大牢里陪你作伴的。” 脊檩县令大声惨叫,但是很快就被人拖了下去,若无意外,秋后处决。 第52章 归来 处理细务是一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待我将大胆妄为的地方官料理妥当,院中的树梢上已经繁叶落尽。今年的冬雪来地格外地迟,但勤劳的冬寒早早便将旧被收起,换上更暖和的被褥后,窝冬便成了一桩十分幸福的事。 因为留恋被窝中的温暖,随着天气转凉,从来不睡午觉的我逐渐养成了午间小睡的习惯。 春红提着暖炉进屋,歪坐在夏绿旁边看她依着橙红的火光打络子,手指翻飞间,一个个漂亮的花纹从掌中跳跃而出,那么鲜艳可爱地,带着居家的闲适与惬意。 哈欠连天的我坐在床上,任由秋爽摆布梳洗。 “算算时辰,这会儿中郎将大人该进城了呢。”默了片刻,春红的声音通过镂空的窗格传了进来,语带迟疑,“公主真不去迎吗?王爷方才还遣了人来问……招财在门外候着。” “不去了,让招财回去复命吧。”鼻子堵着,我只觉眼睛发酸,随时都可能落下泪来,“感冒……风寒真讨厌……阿嚏!”这么冷的天,我恨不能窝在房里冬眠,才不要去冷风中站着受罪。 虽然,的确有点想念孔明。 一晃都半年了呢。他此行如《三国演义》中记载的一样顺利,不仅因草船借箭威名大振,还为刘曦说来了孙尚香这门好亲,若无意外,明年开春刘孙两家便能成为姻亲。春风得意马蹄疾,有为青年衣锦还乡,不知又要收获多少少女芳心。 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孔明会移情别恋。 自他出使江东以来,我收到的礼物多地快要占领整个寝房。大到屏风小至木梳,孔明似乎打定主意要在我所有的生活用品上都烙上他的痕迹,往返于江东与襄阳的流星马跑公主府跑地比平安王府都要勤。 如此的假公济私,当然会引起刘曦的强烈不满:“他也给我适可而止一点,虽然跟他立的功相比这些细枝末节微不足道,我借题发挥反而会被文官们喷,说我苛待下属,但他这样秀恩爱虐单身狗真的令人很不爽,忍不住想要虐回来啊!” 我无言以对。 如果说赤壁之战前的孔明在刘曦阵营里只是一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军师,赤壁之战后的他就有了争取话语权的底气和自信。卧龙诸葛郎的大名伴着二十余万曹军的溃败传遍大江南北,以前兵士们论及在公主府前弹琴的“羽扇郎君”总会不自觉地露出鄙夷神色,但地位决定舆论走向,如今,已经再也没有人敢嘲笑他缺乏自知之明。 他们只会说公主与中郎将大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送礼物是□□裸的阳谋,孔明在信中明确告诉我,他认为这是震慑情敌的最好办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已入婚龄,亮远在江东鞭长莫及,唯恐被旁人近水楼台悔之莫及,故而只能出此下策。” 很有孔明特色的作风。郭嘉曾经私下与我打趣,说他侄子郭炬原本有心要当驸马,但却因为孔明的强势极识时务地打了退堂鼓,这才改娶了黄承彦堂弟家的千金。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先生说笑了,颍川郭氏乃钟鸣鼎食之家,议婚怎可能还需顾忌他人脸色。”郭炬仪表堂堂,出类拔萃,襄阳城中欲将其招为贤婿的岳母不知凡几,只有护短护地丧心病狂的石广元才会说出“公主乃天上明月,唯有孔明之光可与之辉映,炬火之微岂能与日月争辉?”的空口豪言。在世人眼中,已露破败之相的孔明一脉对上蒸蒸日上的郭氏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但郭嘉却很看重孔明的潜力:“琅琊诸葛诗书传家,子弟勤勉良正,虽遇波折,但家风未绝,孔明更是体资文武,达治知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似乎想到好笑处,他眼弯如新月:“哪怕阿炬无须在意他人,终生大事,总还需问一问新嫁娘的心意。以我所见,孔明是在学那钓鱼的姜太公,愿者上钩耳!” 我被他说地哑口无言。 没错,我就是那条自愿上钩的笨鱼,虽然口中对孔明诸多不满,但当他将礼物千里迢迢捧至面前时,我仍旧说不出一句拒绝之语。 令荆襄俊杰止步的从来都不是孔明的宣告,而是我暧昧不明的态度。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一心要在诸葛亮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谁还会来自讨没趣!”刘曦早就看穿了孔明的谋划,点着我的额头教训道,“既然心里舍不得,那就干脆早点嫁了吧,不然万一他变心了,你哭都没处哭去。” “他不会。”我心中十分笃定,“我是公主呢,只要你一天不倒,就一天只有我甩他,没有他甩我的份。”不然,他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那日马车中的表白说地很清楚,孔明喜欢我的前提,是我不是曹操的女儿。掺杂了条件的爱总是很容易令人备感失望,但当我从最初的愤怒中缓过神来之后,我就意识到它也并非全无益处。至少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孔明若即若离的态度而心生惶恐,因为我很清楚,他的软肋是什么,而我手中又有那些砝码。 当我以理智的角度观察这段感情,一夜之间,它突然就变地非常容易掌控和经营了。 “说到底,你心中还是有怨。”刘曦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结论道,“但你又没打算真的拒绝他,就这样拖着有什么意思?我听说他打算回襄阳后再求一次亲……你预备怎么办?” “答应他呗。”半年时间,我已经想地很清楚,“你说的没错,我放不下他,所以我不会放任他去娶别人。但我也真的已经找不回会因为他一句话,一个礼物而欣喜若狂的心境,所以,就这么凑合着纠缠着过吧。”如今连我自己都已经说不清到底还剩多少爱了。 “好好的新婚大喜,怎么被你形容地这么凄惨!”刘曦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探究道,“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黑化的潜质?一秒钟变脸报社人格,还是那种专虐心且虐人又虐己的类型,抱得美人归的诸葛亮突然就悲剧了啊。” “我又没打击报复他,只是有些心灰意懒而已。”我白他一眼,很不满意他使用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形容词,“孔明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闹地满城风雨,但谁能保证他的礼物里头就真有几分真心?只要一声令下,有的是人愿为他效犬马之劳。那些博人眼球的精美物件甚至都不一定是他挑选的东西。而甜言蜜语——网络上怎么说的来着,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其实细想想,这个时代的爱情大多如此。除了自小青梅竹马的极少数,男女们盲婚哑嫁,不做怨侣已是幸运,又哪敢奢望其他?哪怕是被视为恩爱典范的卓文君,也有《白头吟》中“闻君有两意”的决绝。 相比移情别恋的司马相如,孔明的问题或许更加严峻,以他的理智,真的会有“爱之欲狂”这样的情绪吗?即使我真的是他最爱的女人,比起家国,比起功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 “以前的你太感性,现在的你又太理性。”刘曦的心态一如看顾着孩子长大的父母,既担心孩子个性天真不食人间烟火,又忧心孩子经历太多懂事地让人心疼,“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看地太清,反而不容易快乐。” 但我无法控制心中的胡思乱想。每每想到孔明,最初的甜蜜欣喜淡去后,总有排山倒海而来的隐忧。 “怎病地这般严重。”半年不见,孔明甚至比以前更加温雅俊朗,而我吸着鼻涕咳地惊天动地,十分对不起大汉公主的风仪。孔明未料到跋涉归来会看到一个裹得跟蝉蛹似的我,目露无奈:“可吃过药没有?告诫你要仔细,如今可好……” “是天凉地太快了。”我才不会承认自己睡相不佳,半夜踢掉了被子才引来横祸,“药刚吃了,你给秋爽的是什么,也是吃的?”很大的一纸包,远远地看卖相很不错,可惜我鼻子塞住了闻不到香味。 “是小饼,周都督的娘子乔氏力荐的江东土产。”孔明试了试我的体温,解释道,“不是给你的,是为跑跑备的,它小的时候尤其爱吃小饼。” “哦。”骗鬼呢,对狗来说,再好的饼能有肉好吃?他分明是怕我病中贪吃油腻,才把跑跑拉出来当挡箭牌,我总不能跟条狗去抢饼吃。 不过,除了平安王府出产的美食以外,三国食品对我来说都是地狱模式,我根本就不感兴趣:“小乔长地怎样,真的如传言中那样闭月羞花吗? “你可真会出难题。”孔明叹气,给出了一个既能讨我欢心又不蒙昧良心的答案,“你让我怎么答?在我眼中自然是不及你美貌,然而奉茶却说,乔氏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你可以不用说后面半句的。 “那是奉茶没有眼光。”耸耸肩,我感觉鼻涕已经快摸到鼻孔的洞口了,连忙吸了吸,又掩饰性地哼哼道,“等我病好了,得把他叫来好好教育一顿。” “好,好!”孔明从善如流,建议道,“你还是早些歇息吧,待康健了,我带你去郊外观星辰。” “星辰抬头可见,去郊外干什么?”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想到刘曦关于孔明准备再次表白的推测,连忙住了口,将身子往厚被中缩了缩,“我困了,要睡了。” “那你好好歇息。”孔明不疑有他,起身道,“我先走了,三日后得闲再来看你。” “好。”睡意袭来,我打了个哈欠,似乎还没等孔明走出公主府,便已经梦会周公去了。 第53章 烛灯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 即使对孔明的表白早有预料,但当我来到郊外峡谷,被漫山遍野扶摇飘渺的点点微光包围的时候,仍然震惊地无以复加。那一盏盏闪烁着柔和光芒的烛灯,在沉静的夜色中冉冉探向苍穹,如精灵般迎风而舞,飘忽不定,直至缀满整片夜空。 也许这才是孔明灯诞生的最初意义:燃灯可寄千般愿,回首只求两心缘。 没有单膝跪地,没有钻戒玫瑰,月华沉浮中,孔明轻轻拉着我的手,安静地注视。灯火的飘零倒影在他眸中明灭,身后星辰微闪,光影朦胧,虚幻地好似梦境。 “南霜,嫁我为妻可好?” 大千世界在这句话后隐去,几乎不加思索地,我踮起了脚尖,去寻他微凉柔软的脣。 时间停滞了。 孔明好像受到了电击一般,惊奇地看着我,像一个被拔了插头的木偶人,以一种既诡异又可笑的姿势瞬间停摆。 古人重礼,他大概从未见过像我这般厚颜无耻的女人。 但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既然前途坎坷,后路艰难,至少眼下,我得先收回一点本金。夙愿得偿的感觉……还不错。 “这便是回答?”孔明的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晕,眼中光华流转,灼热撩人。 我眼中泛起泪意,强忍住,望着他微微点头。 周遭静谧。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耳边惟有彼此紊乱而交错的呼吸。 第二天我极其情有可原地睡过了头。晌午的日光照射地我略微有些不适,偏过头,只稍转了下身,一床如水般细致光滑的锦被就流淌到了地毯上,被面上的金丝线被日照衬地如碎银般闪亮。 “呀,公主醒了。”秋爽注意到我的动静,连忙放下手中半成的绣帕,迎上来伺候我梳洗,“公主昨夜歇息地可好? “还不错。”反正模糊的铜镜照不出黑眼圈,我大可以自欺欺人地假装一切如常。 秋爽灵巧的手指在脑后翻飞,不多时,一个漂亮的堕马髻便坠在了我的颈边。窗外春红清脆的声线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公主不喜桃色……楚木太过老沉暮气……居床要大些才好……” 在干什么? “今晨王爷已经为公主与中郎将大人赐婚,礼官占卜问天,定下下月初八为上吉。”见我疑惑,秋爽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因时间紧迫,王爷一早便命招财送来二十匠人来听候差遣。” 这是,来给我赶制新房家具的? 按照三国时的荆襄风俗,新人结亲,男方出房宅聘礼,女方出家具嫁妆,但驸马娶的是天家女,所以除了有家具嫁妆进门外还可白赚一个公主府,等同于拎包入住。 我不由疑惑:“今日已是初九,到下月初八堪堪有一月备婚期,王爷为何安排地如此仓促?”古人成亲遵循“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环节缺一不可。即使我与孔明已经认定彼此,在礼法上却仍属私定终身,不经六礼视同野合。按照正常的程序,纳采、问名各需十日,纳吉半月,纳征一月,请期半月,然后再用半年的时间准备迎亲,即使不算其间因各种原因导致的拖延,前后至少也需一年。而公主议亲礼法愈加繁琐,战线更为拖沓。万年公主从纳采到礼成总共历时三年,这还是在为规避董太后孝期刻意加快了节奏的情况下。 仓促成婚会给人留下不必要的遐想空间,好在孔明才从江东归来,倒不至于有人怀疑我珠胎暗结。 但背后的嘀咕肯定少不了。 “街上都传遍了。”秋爽早前已经打听清楚,见我问询,很自觉地化身为传声筒回答道,“王爷说,做人宁先苦后甜,勿先甜后苦。嫁妹是苦事,娶妇是喜事,因此要先嫁妹妹尝苦味,再娶新妇品甘甜。” ……这个刘曦,真是越来越会瞎掰了。经他这么一说,传承千载的长幼有序便再也无人提及,荆襄人士说起我的婚期,不仅不会横加阻拦,反而总忍不住要赞一赞平安王的“甘苦论”,夸奖刘曦是个重视手足之情的性情中人。 我对此保持沉默。 刘曦已经跟我交底,之所以那么急着为我定下婚事,是因为他预备在开春后突袭益州,打刘璋一个措手不及。 “刘璋虽然暗弱无能,但益州易守难攻。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这场仗也不知道要打多久,我总不能为了一个臭男人错过你的婚礼吧?”刘曦承袭了陈美人的好样貌,鼻梁高挺,五官俊美,抱着跑跑将二郎腿一翘,将邪魅霸酷拽的总裁形象演绎地淋漓尽致。 简直风流倜傥到令人不忍直视!难怪秦淮画舫上最著名的两句歌词就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问道愿炼不老丹,嫁汉愿求平安王。” 可惜,霸道总裁大多冷酷无情:“你真的不打算跟孙尚香拜过堂再走?要是被孙权知道了你如此轻慢他的妹子,少不得又有一场官司。” 也许是在后世听多了孙夫人轶事的关系,我对擅长舞刀弄剑的女中豪杰孙尚香颇有好感,虽然她和刘曦的婚姻完全是出于政治的考量,但新娘不远万里风尘而来,新郎官却不乖乖在新房中等候,反倒千里迢迢跑去外地杀人越货,怎么想,都觉得不够厚道。 如果刘曦不是我哥哥,单从女人的角度来看,他已经无愧于渣男的称号。 但刘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时代不是讲究三从四德吗?要是孙尚香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我把她打入冷宫也是她罪有应得。” “你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把她打入冷宫了吗?”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初始时的逃婚抗拒到如今的毫不在意,即使刘曦掩饰地再好,也改变不了他要将孙尚香束之高阁的决心。想当年孙尚香高居刘曦最爱的三国女性排行榜第一名,谁知一朝穿越,有缘与曾经的女神做一回夫妻,却还未成婚便已注定要成怨侣。 不免令人欷歔。 不过,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虽然我同情孙尚香的遭遇,但人心都是偏的,当孙尚香遇上刘曦,她在我心中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历史上的孙尚香嫁了大她二十几岁的刘备,史料并无生育记载。刘备入蜀地之后,她被孙权派人接回,之后便渺无音讯,无论是刘备还是刘禅都没有给过她任何的称谓或谥号,远谈不上美满幸福。两害相较取其轻,孙尚香嫁给刘曦,至少年龄相当,可以免于一进门便做人后妈的悲惨命运。 “孙尚香原本低嫁了履贩,如今却是妥妥的平安王妃,只要恪尽内人之责,皇后的宝座也如探囊取物。”对着我,刘曦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而且,我绝对不会像刘备一样见到‘侍婢百余人,皆亲执刀侍立’便‘衷心常凛凛’,只要她安分守己,我就是让她领一支娘子军又如何?” 由于亲身体验过二十一世纪新女性的随性肆意,刘曦对三国女子所受的束缚迫害异常怜悯。虽然碍于当下内忧外患的形势不能有所动作,但只要一有机会,大刀阔斧的改革势在必行。如果孙尚香可以凭武勇打出一片天,对于我这个不守礼法、妄议朝政的公主也是一大助力。 “三国人口稀少,把女人拘于闺阁是巨大浪费。直男癌每天只知道打打杀杀,不事生产不说,还把所有精力都耗费在破坏生产力上,经济发展不起来都是他们的功劳。”刘曦满脸怒气,“依我看,要是古人懂得尊重女性,社会发展进程至少得加快一倍,他们放弃了能占半边天的生产力! 想想看,如果只用□□百年就完成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的转变,然后只花一千多年就结束封建社会……提早进入工业现代化的中国,一定强盛地不可思议。 “不仅孙尚香,还有文采斐然的蔡文姬、精于机关的黄月英、助夫守城的王异、料事如神的辛宪英等等,全部都应该给予机会人尽其才,埋没在内宅琐事中未免太过暴殄天物。”早在三个月前,刘曦就已派人去汀州请来寡居的黄月英,安排在研发营中研制军火。 据说初始时黄月英一心求死,并不愿意为刘曦效力:“平安王杀我舅、夫,累我姨母自裁,月英虽不肖,岂可背弃亲族为仇人犬马!” 但是刘曦一句话便掐住了她的命脉:“蔡家已满门抄斩,但我前几日偶然听闻夫人肚中尚余一线生机。近来谋士争相劝诫‘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正在犹豫是否要听信传言,请大夫来替夫人探一探脉相。” 黄月英怒不可遏,但为了保存蔡家的最后一丝血脉,最终选择了忍气吞声。 国家大事并非儿戏,我虽然怜惜黄月英年轻守寡,但忍不住提醒刘曦道:“黄月英满心怨愤,难保不会暗通外敌。军火研制涉及机密,万一她把技术卖给曹操孙权……” “她不会。”刘曦很有自信地回答,“我绝对不会给她这个机会。”黄月英的周围全是刘曦的心腹,没有刘曦手书,她连研发营的大门都出不了。“我只需十年。”刘曦说,“十年之内,我必一统天下,复兴汉室。届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无惧她倒戈,可还她自由。” 三国不忌妇女改嫁,假如黄月英此刻堕胎另嫁,极有可能觅得良缘,但十年后人老珠黄,重获幸福的可能性就变得微乎其微。以终生幸福换遗腹子的一条命究竟是否值得,也只有黄月英自己才能做出抉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孔明灯的创意来自冬越,鞠躬感谢! 第54章 三难 我端坐在凤床上,催促声中,闭上眼,视死如归道:“动手吧。” 意料之中的锐痛却没有如期降临。 “怎么了?”睁开眼,只见手中缠着红色双线的老妇面露难色,小心翼翼道:“公主,会有些疼,您忍着点……” “哎哟太太,您倒是麻利些啊!”招财急地直跺脚,扯着尖细的嗓子叫嚷道,“车驾已经在屋外侯着了,您快着点儿哎,误了吉时可担待不起!”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一般,话音未落,窗外的锣鼓声便喧天巨响了起来,震地梳妆台上的唇纸都飘到了地上。 “公主,得罪了。”老妇将牙一咬,我再次把眼闭紧。 疼疼疼!眼泪差一点儿就从眼角滑了下来,面颊上传来的痛感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哪怕目不能视,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丝线卖力地拉扯着我的汗毛,誓要将它们一根一根连根拔起。 开脸是时下流行的美容方式,不同于后朝将其作为女子出嫁的标志,三国女子在嫁为人妇后时不时地也会绞去面部汗毛、修整鬓角额发。我之前虽然有要忍痛的心理准备,但真没想到会有那么痛,当我的眼泪忍不住汹涌而出的时候,礼官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唱诵贺词的声音依然平稳祥和,显然早已经见怪不怪。 “公主出阁,和和美美,心想事成!” “起驾出宫!” 虽然准备地仓促,但刘曦十分有心,将掌柜夫妇、阿香等我在南阳的故友悉数请来观礼。可惜他们人卑位贱,连涌到前厅来给我磕头的机会都没有,更无可能获准进入喜房。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掀起头上的红盖往身后一望,只觉场面盛大地超乎想象,通往公主府的道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竟望不到头,身量不算高的掌柜夫妇和身材娇小的阿香也不知道被人潮冲到了哪里。 听闻阿香的婆婆最爱在乡间吹嘘她儿子与盛阳公主的过往,在她口中,盛阳公主十分欣赏牛大郎的才华,不仅专门为他赐婚,还主动提出要当陪娘伴着新进门的牛小娘子出嫁。“若不是看在公主面上,我怎会松口允下阿香。她家连生了三个丫头,直到第四胎才得个带把儿的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利于生产的。你瞧瞧,阿香不是也给大郎生了个赔钱货吗?”虽然未曾亲见,但文采出众的习温等人将牛大娘的神态动作描述地惟妙惟肖,“我家大郎也是做学问的人哩!公主如今忙着新婚故而不得闲,待来日空出手,必要请我们大郎去当官老爷的。” 在三国,尤其是在底层农户家中,生了儿子的妇人才有可能挺直腰板,得了女儿的小媳妇只能忍气吞声。阿香遇到了个强势的婆婆,刚出月子便来公主府登门拜访,想为牛大郎求一个体面的差事:“大郎他能书会写,上孝父母,下教弟妹,民妇私心下估摸着,似可举孝廉?” 按照牛大娘的意思,她儿子既然娶了公主密友,县令、郡丞如探囊取物,假以时日位列九卿也不无可能。阿香隐去了她婆婆不着边际的野心,只求举孝廉,已经算是让步。但我仍旧不能答应她:“自和帝始,郡国人口每满二十万才可举荐一人,除地处偏远的幽州、凉州等地,皆无例外。大郎虽粗通文墨,但恐怕不足以在二十万人中脱颖而出。” “民妇亦知晋身不易,然家中姑舅皆翘首以盼。”阿香叹气道,“只求公主赐一个机会,不然阿姑怕是又要给我脸色看。举孝廉之后还需通过复试方可为官,假若大郎不济,名落孙山也怨不得别人。” 可察举的名额掌握在地方官手中,假如不走歪门邪道,我并没有推举贤才的权限:“选官之道为国之根本,我虽贵为公主,亦不能破例。若牛大郎真有为官吏之心,或可来公主府领书吏之职,做些书写整理的差事。” 阿香目露失望,但最终仍谢过我的提携,说要回去与家人商议。 我呼出一口气,心中甚至比阿香更遗憾。俗话说贵易妻,富易友,即使阿香使劲地与我扯家常,也掩盖不了她言谈间透露出的小心翼翼。 做回公主之后,我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阿香日渐恭敬,掌柜变得拘谨,何大诚打定主意要靠军功起家,若非迫不得已便假装与我素昧平生,而孔明……孔明娶了我为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长长的唱和响起,水镜先生穿了一件暗红长褂,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坐在主位受了我与孔明的高堂之礼。 刘曦难得失态,抱着我的脖子狠狠地嚎了一场,却死命忍着连一滴泪都不肯流下来。 “以后好好待我妹妹。她又傻又天真,你别嫌弃她。”他喝多了酒,拉着新晋驸马的手舍不得放,一开始还是好言好语的劝诫,说到后来本性毕露,呲着牙强硬地威胁,“别以为拜过了堂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告儿你,咱们现代人open地很,离婚那是家常便饭,哥儿姐儿们还附赠渣男熊猫眼螳螂腿套餐,保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纪念终身……”她连舌头都打着结,奈何身份太高,能制止她发酒疯的几个谋臣此刻全坐在礼堂里拼酒,房中观礼的亲友们竟无一敢去拉她,只能傻乎乎地看着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公教育倒霉的妹婿。 正红的喜盖底下,我的眼角微湿。 早有机灵的仆妇去前厅找来诸葛均等人救场,可惜刘曦近日刚被赵云传授了几手很得用的擒拿术,我连声响都不曾听到,就有丫环告诉我他已经挣脱了石广元和诸葛均的合力夹击。 “男人娶得太容易就会不知珍惜,所以不能让你娶得太容易……”刘曦已经醉地连路都不会走,脑中却盘旋着要用智商碾压妹婿让他心生敬畏的执念:“我要出三道题来难一难你,答不出来不许进洞房!”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孔明顿了半刻,话音好生无奈:“殿下,晨间不是已经难过了吗?” “那不算!”刘曦大手一挥,就将早上那走过场似的三道弱智问题一笔勾销。诸葛均再次试图把这个搅事精搬开,可惜他身量比刘曦小地多,所以仍旧未能如愿。 刘曦不管不顾地出题,“你听好了,我有一百匹母马,一百匹马驹,它们混在一处,你有什么办法分出哪匹马驹是哪匹母马生的?” 这是唐太宗考吐蕃使者禄东赞的题目,孔明拗不过眼前这个不讲理的醉鬼,只能认命答题道:“让这些马饿上两天,小马驹就会自己跑去找母马喝奶了。” 崔州平等人拍手称好,石广元看热闹不怕台高,竟然倒戈向刘曦道:“孔明平日里总是高深莫测,我早想撕下他的面皮看看他的窘样,王爷,我可就指着你让我得偿夙愿了!” 他这一喊,刘曦更得劲了:“有一个屠夫揪着个年轻人来报官,说今天卖肉得的银子叫这个年轻人给偷走了。但是年轻人不肯承认,说银子是他打柴赚来的。县官该怎么判?”这又是狄仁杰的故事。 孔明道:“端一盆清水,将银子投入水中,若有油花浮起,银子就是屠夫的。” 刘曦气苦,抛出杀手锏:“小明的娘亲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毛,二儿子叫二毛,三儿子叫什么?” 孔明嘴角弯弯:“小明。” 众人哄笑,起哄声中,我感觉到孔明像我走来,将盖头一把挑开,望着我的清眸里盛满温柔的光芒,令人脸红心跳。 “不行不行,这不算,得另来!”刘曦不依不饶,“我还有几题,是脑筋急转弯,你这种古董肯定答不上来……”闻讯赶来的赵云终于将熊徒弟拎走了,宾客们全都消失不见,晕晕乎乎中,我最后的意识是屋中的喜烛实在太亮,要是能够吹熄了就好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被孔明拖起了床。诸葛均看看他神清气爽的哥哥,又看看萎靡不振的我,一脸坏笑:“昨日嫂子累着了吧?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瞪他:“你哥说,要教我背家规。我笨,所以得早点起来学,免得耽误夕食!” 诸葛均哈哈大笑:“兄长真如此说?” 当然!昨夜我羞恼中妄图转移孔明的注意力,稍稍提了提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的担忧,便被他狠狠地教导了一番,以至于现在都腰酸背痛。 我拿眼刀剐孔明,他笑得人畜无害,我气不打一处来:“诸葛孔明你别得意,若非我之前同你说过昨夜那些题,你再聪明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部答对。”一心为难妹夫的刘曦根本想不到,以前在草庐中闲着没事,我最喜欢拿古代的智力测试和现代冷笑话考较孔明的智商,她出的那三难只是炒冷饭罢了,别说孔明,就连奉茶也能毫无压力地张口就来。 “嫂子莫气。”诸葛均看看他哥又看看我,最后决定拍我马屁,“昨夜兄长智破三难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兄长得以声名远播,全靠大嫂昔日教导。” 我挑眉,有些挑衅地看向孔明,他很识时务地弯下腰,长揖道:“孔明得公主为妻,三生有幸。” ……好吧,念在今日还要见亲,我就不同他计较了。按照三国风俗,新妇进门跪公跪婆跪祖宗,孔明父母早逝,但跪排位也不轻松,而且由于时下观念普遍认为死者不能及时了解阳间事,新婚子女需在跪拜时加以介绍和说明,以帮助父母熟悉未来的媳妇或者女婿。 简直是一跪一上午的节奏。我吩咐秋爽将地上的蒲团摆好,对着写有孔明父祖名姓的牌位跪了下去。 今天,将是漫长的一天。 第55章 招财 我的婚礼虽然聚集了数千宾客观礼,但许多受邀出席的官员与我素昧平生,我碍于他们的官衔不能不发请帖以免显得清高傲慢或者厚此薄彼,他们又碍于我公主的身份不得不舟车劳顿赶来捧场,实在是件两厢为难的尴尬事。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我的婚礼就像一场戏,宾客们用礼金买票入场,我与孔明站在台前倾情表演,等戏唱完了,人也就散了。 由于荆襄诸郡正处于百废待兴的发展机遇期,经历过战损与洗牌的公务部门又官吏紧缺,因此许多身负要务的外来官员在婚礼当晚便赶回辖地,哪怕是有心留在襄阳小住的诸葛均夫妇,也因为尚在襁褓中的女儿突染风寒而匆匆启程返回新野。 “林月洁倒是狠心。”我忍不住叹了一句,“她家阿绢还未满五月,便被她独自扔在新野,只留几个仆妇照顾。”若只是来参加婚礼也罢了,但林月洁力劝诸葛均在襄阳呆上个三五个月再走,若非诸葛均态度坚决,哪怕幼女发烧也不能阻挡她留在襄阳的决心。 “林氏之前遍求江东和新野的道馆,只为生得贵子,谁知落地却是位千金,希望落空故而疏忽怠慢。”孔明对这位弟妹的行事也不无微词,“因她之前隐瞒了我诈死一事,夫妻之间心生嫌隙。林氏原本还指望得个儿子扭转乾坤,可惜却是女儿,因此愈加失望。” 虽然林月结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已经过世的刘氏身上,但诸葛均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来是林月洁为了让他安心准备江东的聚贤会而刻意瞒下了孔明去世的消息?要说这事对林月洁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好处,诸葛均哪怕为官品秩也不会太高,却绝对会伤害夫妻感情,可林月洁就是对仕途有执念…… 我问向孔明道:“子衡真的不打算出仕了吗?”林月洁可是又见缝插针地提了好几次,简直神烦。 “子衡性情旷达淡泊,既不善勾心斗角也不耐交际应酬,即使有兄嫂庇荫,发展空间也有限,自觉并不适合步入仕途。”孔明摇头,“水镜先生欲礼聘他前往岚山书院教书,子衡似有意动。” 并不是所有学富五车的才子都愿意当官的,在三国,许多名士学者甚至以“为五斗米而折腰”为耻。曾经水镜先生、孟公威、童渊等人都贪恋乡间闲适不愿入朝,被刘曦以“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论点说服。刘曦举一反三,有意引导荆襄文化圈就出仕入仕问题展开讨论,借机盗用白居易的《中隐》一诗建议只欲独善其身的世人“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因此吸引了大批中低层官吏就职。 可惜水镜先生在担任了一年新野郡守之后,衷心觉得自己并未能达到大隐于朝的境界,更喜欢以前在南阳时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因此决定辞官归乡,回南阳重操旧业。 但刘曦素来是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铁公鸡,怎会允许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走?于是他本着能压榨就压榨、是人才就绝对不要浪费的原则,专门替水镜先生盖了数十间崭新的校舍,将他原本只能容纳小猫两三只的私塾扩大为能令千余学子同时入读的书院,取所在地之名命名为岚山。目前书院正处于筹建期,作为山长的水镜先生忙着招录教职员工,除诸葛均之外,许多胸有乾坤却因各种原因未能出仕的荆襄名士都收到了岚山书院的邀请,就连已经晋升为荆州郡丞的石广元都心潮浮动:“只需央求水镜先生将授课安排在晌午之后,便能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简直妙不可言。” 据说由于将贫困县建设成百强县的任务太过艰巨,石广元自就任起便再未睡过一个好觉,噩梦一般的失眠严重透支了他的健康,令他年纪轻轻便有了秃顶的迹象,长此以往未老先衰指日可待。石广元虽然为自己前期投入的精力成本可惜,但在小命与事业之间,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保住小命。 孔明笑地如沐春风:“为官潮岭只是意外,你如今已升任郡丞,往后再不必如此殚精竭虑。” “谁说不必!”也许是从小就被一干无良师兄蹂/躏到大的缘故,二缺的石广元对于刘曦的人品有着小动物一般异于常人的警觉,“每回王爷的眼风扫过我时我心中都不寒而栗,总觉得他会挖坑给我跳——这话还是他教我的:‘专业挖坑一百年,坑遍天下无敌手’。我劝你也小心着点儿,别一不留神就被他坑了,嗯,我自身难保,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大概刘曦真的给他留下了太重的心理阴影,石广元回家后辗转反侧了整夜,最终还是递交了辞呈,理由找地既充分又恳切:“家有老母在堂,下官不忍令其忧心牵挂,骨头分离。”,自以为不多时便可得到准允。 可惜刘曦看也不看,直接当做没这回事。 “公主,您帮我打听打听呗?”石广元初时不好意思直言相询,以为刘曦贵人事忙没来得及回复,便自作主张地吃散伙饭预定马车,收拾行李收拾地不亦乐乎,谁知待他将所有出行事宜都安排好了还未等到回音。他仍旧不死心,苦哈哈地再坚持等了半个多月,实在憋不住,跑来找我和孔明诉苦,“仨月了还未见朱批……” 他好歹也是能在地方上独挡一面的人,其实心中早有答案,只是固执地不愿深思而已。 我好心提点道:“王爷留中不发便是不许。” “怎会如此!王爷好歹也该给句准话啊!”石广元瞪大眼,他素知刘曦没节操,但显然低估了他没节操的程度,“我估摸着可能陈公公忙中出错,遗漏了我的折子,不然不会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音讯。” ……不愿接受现实的人一般都死地比较早。对于石广元的猜测,我只想跟他说:你想多了! 石广元口中的陈公公其实是指招财。因为刘曦之前在民间隐姓埋名达数年之久,所以他身边许多得用之人都有化名,比如陈公公就是招财,马公公就是进宝。另还有张三、李四、王五等暗卫,名字千奇百怪,起得既随意又极具现代特色。 招财是从董卓时期就伴在刘曦身边的老人了,当年他从数万太监中脱颖而出,跟着刘曦一路从汉宫杀到襄阳,多年来长宠不衰,能是个连折子都会遗忘的糊涂蛋?你逗我呢! 孔明也觉自己的傻师弟蠢地有趣,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眼中藏满笑意:“直接询问王爷怕是不妥,哪怕由公主开口,王爷能猜不出是你授意?再者,倘若真是陈公公出了纰漏,我们贸贸然捅到王爷那里,也有违君子之道,易招惹公公记恨。不若你私下询问陈公公,若真是无心之失,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补救。” “如此……”孔明的话乍听之下令人完全捉不到错处,石广元稍作迟疑,连连点头,大呼有理,“我明日便去请陈公公吃酒,也不知他是否得闲……” ……我几乎已经能够预想到他被招财“呵呵”的场景。 随着平安王势力的日益状态,刘曦身边的仆从各个水涨船高,莫说招财、进宝这样的近侍,便是看门的大伯,也有许多人上赶着巴结讨好,真实演绎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毫不夸张地说,如招财这般大权在握的公公,石广元既然敢当面质疑就要勇于承担被花式穿小鞋的痛苦,像拜见时晚一点通传让他在门厅里等误了午饭、读驿报时将他的手书留到刘曦昏昏欲睡时再略提几句之类无伤大雅的捉弄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好在刘曦治下极严,即使是炙手可热的招财也不敢扯着平安王的幌子为非作歹。 刘曦不以为意:“招财要是个狐假虎威的,估计也早就被我弄死了。” 我依稀记得当初跟着刘曦出宫的公公除了招财进宝外还有个姓黄的中年人,据说早在建安八年就被乱棍打死了,起因就是因为他妄想借着刘曦的势发横财。 刘曦温柔地抚摸着狗屁股上的细毛,将跑跑舒服地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你那四个丫头怎样?要不要我帮你调/教一段时间?” “不用了,我不能总是依靠你。”虽然刘曦也能看到我的努力和进步,但她从小照顾我照顾出了惯性,总是不放心完全放手。 我看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跑跑,只觉王者霸气真是种很玄妙的气质,跑跑在刘曦调戏它时动都不敢动一下,我给它顺毛时却总是要求多多——它喜欢被摸头,不喜欢被偷袭屁股:“再说,你马上就要开拔,哪有空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刘曦的婚期定在四月初八,而他决定三月二十七就启程去打刘璋,家事国事凑在一起,他忙得不可开交。哪怕是以前备战高考的时候,我也不曾见过他如此努力。前世的刘曦虽然强悍,但她其实并没有非常刻意地去追求什么,甚至有心躲懒得过且过,无论学业还是事业上的成就都是凭着天赋水到渠成,可是穿越三国后,她学会了奋发图强。 时代改变人,哪怕是如同金刚石一样顽强刚烈的刘曦,也在不知不觉地改变,只不过他的改变比我更早、更主动罢了。岁月不知会将我们打磨成什么样子,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我最庆幸的便是一路有刘曦保驾护航,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姐妹情谊不变。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吃货不解释和是十六年(四颗)的地雷,以及心滴血不止的手榴弹!正装鞠躬! 第56章 难飞 历史上孙尚香与刘备成亲时,孙权的爵位为吴侯,称讨逆将军,统领江东。刘备虽然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但生父早丧,其母以卖鞋织席养家糊口,家道早已没落。即使他戎马半生挣来了个“荆州牧”的头衔,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地方官,地位远低于妻兄孙权。所以这场联姻表面看来热闹繁华,还给后世留下了“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但实际却有刘备入赘东吴之嫌,着实算不得风光。 刘曦笑言:“《三国演义》中孙权以国太吴夫人爱惜幼女为名要求刘备到东吴成婚,策划把他赚到南徐后软禁起来,逼迫他拿荆州换取性命。但如今新郎换成了我,这条计策算是不行了。”刘曦是谁?他是汉灵帝刘宏的第三子,当今圣上刘协的皇弟,正儿八经上了皇家玉牒的平安王!这样的身份,莫说侯爷的妹子,就是公主也娶得了,孙权自然不敢再痴心妄想请他远去江东接亲。 我问道:“既是孙家高攀,那孙权嫁妹应该纯粹是为了结孙、刘两家秦晋之好,不会再弄出什么妖蛾子了吧?” 刘曦笑道:“那倒难说。孙权觊觎荆州多年,贼心不死,难保不会借此时机……”他没有说下去,但脸上的兴致盎然令我无端打了个寒颤。 待四月初三孙尚香的送嫁马车行至襄阳城下时,刘曦与郭嘉、诸葛亮三个大腹黑早就谋划好了对策,只等着孙权这只鳖心甘情愿地爬进瓮中来。 我站在城头,望着下方的美丽彩车从视线尽头缓缓驶来,问向孔明道:“听闻周瑜曾评价孙尚香‘极其刚勇,侍婢数百,居常带刀,房中军器摆列遍满,虽男子不及。’若是让她知道自己不远千里而来,新郎却没老老实实留在襄阳城里等她,反而带着赵云、郭嘉、钱潮等人往益州找刘璋干架去了,不晓得会不会把新房整个给烧了?” 孔明哈哈大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位孙夫人是我大汉未来的万民之母,胸中有气,不借题发挥怎能解恨?” 说话间,便见孙尚香车队中跑出一名小卒叫门。守城大将黄忠眯着眼俯视道:“城下何人?”小卒回道:“是江东严都尉送嫁。”黄忠一摆手,守门官缓缓拉起百斤重的城门,严畯等人鱼贯而入。 我道:“我听闻严畯乃一时儒林也,于潮汐学深有研究,若赚得他来,可令其专事水利,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孔明怪问道:“严畯虽精通经典,好《说文》,著有《孝经传》,却是根不可雕的朽木,未曾听闻通晓水事,公主何出此言?” 自然是刘曦告诉我的。他说严畯以后会写一本很有名的《潮水论》,堪称中国最早的潮汐学专著,让我无论如何要把他留在襄阳。不过,听孔明的语气,似乎与严畯不谐……我猛然想起孔明出使东吴时,严畯曾问他是否写过著作,被名下一本书也没有的孔明反问“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兴邦立事?” 所以,这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的loser暗戳戳地将已经出过书的成功人士列入黑名单了吗?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孔明盯着严畯那张方正的脸沉默不语,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沉默地陪着他站在城墙上做高深状。 嗯,如果可以,我希望东吴人认为我比孔明更加深不可测。 变化只在一瞬间。 送嫁车队的队尾堪堪进入城门,便听见新娘嫁车上突兀地传出一声响亮的娇喝:“傻王刘曦,奉上荆州来!”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孙尚香自揭了红盖头,提剑冲杀出来。 藏匿于嫁妆箱中的东吴士兵听此号令,转瞬间便爬出箱来,各个装备齐全,拔刀举枪,欲寻城中守将拼命。 可惜他们环顾四周,忽然发现方才还近在眼前的敌军转眼间已失了踪迹,城门紧闭,视线所及皆是百尺高墙。 孔明摇摇招牌的羽毛扇,自城墙上从容俯视:“孙小姐可知女子当出嫁从夫耶?既入我主平安王家门,便该以夫为天,温顺持家!” 观孙尚香神色,她心中已经察觉危机,但统帅兵士最忌讳的就是慌乱,于是强压下惊疑怒道:“我孙尚香要嫁便嫁顶天立地的汉子,刘曦装疯卖傻,诡计多端,孙刘两家结盟时分明说好日后荆州归我江东,只借他暂住,如今他强占着不还,与街头泼皮无异,我头一个便瞧不起他!” 孔明正色道:“小姐好没道理!四百年前我高祖皇帝斩蛇起义,战彭城,夺成皋,灭项羽,文治天下,传承至今。惜何皇后弃长立幼,十常侍妖言惑主,董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战火纷飞,流民遍野。我主胸怀大志,不愿作曹贼傀儡,忍辱负重,巧计脱出,广招贤士,以光复汉室为己任。他乃高祖之后,灵帝亲子,当今圣上亲弟,先皇御封的平安王代兄征讨逆臣贼子,有何不可?若叙族谱,刘景升乃我主之叔,二子刘琦、刘琮既死,侄继叔业,有何不可?孙权小小县吏之子,未建尺寸之功却妄想借六郡八十一州之势来谋我汉土。我主没寻他问罪,你倒先找上门来,可叹可笑!且赤壁一战,岂是你东吴一家出力?我主彻夜谋划,我主麾下将士奋勇杀敌,若无我设坛借得东南大风,周都督便有惊天大计也不过纸上谈兵。真叫曹操得了江南,莫说大乔小乔会成铜雀台中的雀儿,便是孙小姐,也难逃受辱之耻。” 孔明说得有理有据,孙尚香被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片话噎住,半晌想不到反驳之语。 严畯心中亦如打鼓,但仍心存侥幸,宽慰孙尚香数语后便催马而出,诈孔明道:“我江东大军已在城外三百米处设伏,只消一声令下便可杀进城来里应外合,你还不速速投降,求我饶你一命!” ……难怪历史上鲁肃病故后孙权欲命严畯顶替鲁肃领兵一万镇守陆口,严畯却再三推辞不敢接受。以他这连威胁都如唱歌一般软绵绵的口气,只能修修书拽拽文,涉足军事绝对如他自己所说,“罪过与悔恨并至。” 可惜如今距离鲁肃去世还有□□年,严畯尚且年青,历练不足,还未生出后世的自知之明。孙权委派他协助孙尚香偷袭襄阳,他居然也真的就信心满满地来了。 他的兵被关在城墙之间,哪怕外头真有江东大军,他哪只眼睛能看出来他们有能力破坏两堵经刘曦特制的城墙杀进城来?劣势之下不夹着尾巴做人,反而肆无忌惮地将底牌暴露到对手的眼皮子底下真的好吗? ……况且,那所谓的底牌早就被清洗干净了。“都尉可是指昨夜屯于城外的八千精兵?”孔明哈哈大笑,“都尉有所不知,他们早成我军中大将张翼德的刀下亡魂了!” 严畯听他连人数都说的如此清楚,心知已然中计,危在旦夕。当下也不再多言,果断拔剑号令江东将士冲杀出去。孔明淡定地一挥手,偏将陈岳“彭”地一声击响梆子,三百□□手从城头冒了出来,一齐向城下射箭,魏延、秦樊引军下城墙混战,吴军伤亡惨重。 孔明向黄忠道:“王爷离开襄阳时曾有言:‘射人先射马,擒人先擒王。’” 话音刚落,黄忠便架起神弓,直拉到最满,两眼眯起,突然睁大,那箭便追着严畯而去。即使我始终瞪大眼目不转睛,仍旧没能看清它的飞行轨迹,只觉得银光一晃,再找到踪迹时它已没入严畯腹下,仅余半截露在空气中,尾羽迎风微颤。严畯大声惨叫,受痛坠马,翻倒在地生死不明。 孙尚香大惊,顾不得战况紧急,扑过去要探严畯死活,被秦樊拿枪截住,抵住喉咙高声道:“都放下兵器,否则孙小姐性命不保!” 东吴军先是一愣,之后也不知是哪个胆小鬼带了头,纷纷将手中刀剑扔到地上,投鼠忌器,束手就擒。 孔明赞道:“黄将军真乃神射手也!”命人清点战俘、“请”准国母孙尚香“入房歇息”不提。 军医查验过严畯伤势后回报道:“未伤及要害,将养几日就会醒转。” 其实之前黄忠听到孔明说要“擒王”,便刻意避过了要害,只瞄准肋下无内脏处作靶子。这一箭若是射到寻常武将的身上,顶多疼痛难耐,但严畯是个柔弱的书生,耐不住疼,直接便晕了过去。 我还得留着他治水呢,自然得吩咐军医、丫鬟好好看顾,千万注意不能让他真死了。孔明耐心地等我嘱咐完了,方才不紧不慢地拉过我的手,建议一起去拜访未来的大嫂。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边严畯昏迷地人事不知,倒是好料理,只要安排人日夜守着就行,那边孙尚香却是精神头十足,整日里呼天抢地,一哭二闹三上吊,折腾不休,令人头痛不已。 “诸葛村夫!我要见诸葛村夫!”我与孔明刚走到厢房门口,便有一只精致的琉璃杯活蹦乱跳地飞扑出来迎接,孔明侧身一闪,它撞到地上,四分五裂。 “原来孙小姐这般想念孔明……可惜孔明心中只夫人一人,苍天可鉴。”孔明抓着我的手捏地更紧了一些,扬眉调侃道,“我家夫人在此,孙小姐这话若引得夫人多心,致使家宅不宁,岂非害惨孔明哉?” 孙尚香大怒:“你,你这厚颜无耻的……”伶俐的侍卫赶紧拿旧帕子堵住了她的嘴,强迫她将剩下的半句秽语咽回肚子里。 孔明笑地人畜无害:“这几日孙小姐思念国太、吴侯,不知摔坏襄阳多少古玩器皿,我已差人将物品清单送往东吴,想来吴侯不至小气赖账——”他摇摇羽毛扇,续道,“小姐的侍女竹笙、玉笛二人已被我下令腰斩。她们疏忽懈怠,竟让小姐不慎让梁上白绫勾住咽喉险些丧命,死有余辜。” 孙尚香闻言死命挣扎,手脚在空中胡乱踢动,口中依依呀呀,却不能言,憋屈至极。 孔明又笑:“我家王爷有言:孙小姐贤良淑德,必能体谅他顾大家舍小家的苦衷。还请小姐在城中耐心等待,待王爷攻下益州,再接小姐去成都完婚。”说罢也不理睬孙尚香的怒目,直接领我出门。 我叹为观止:“你真是骗死人不偿命,竹笙、玉笛好地在贱役司浆洗衣物,你却骗她给处死了,啧啧,还是这么残忍的腰斩。” 孔明不以为意:“这位大小姐四岁就敢上房揭瓦,号称天不怕地不怕,总要唬她一唬才肯学乖。” “真可怜!”看着孔明嘴角诡异的弧度,我预感孙尚香在襄阳的日子一定会很丰富多彩,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同情。不过,其实更值得同情的是严畯。 严畯清高自诩,自视甚高,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腹部中箭不算什么,倒地昏迷也不算什么,五脏欲裂的皮肉之苦咬咬牙便也忍过了。真正令他痛苦的,是技不如人的憋屈,以及因自身过失贻害东吴的愧疚。 据闻他意识清醒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讨毒酒一杯,自裁以谢江东父老”。 孔明浅笑:“原来江东人都嗜好寻死觅活,孙尚香如此,都尉也是如此。” 严畯气苦,孔明遣开丫鬟侍从,俩人在屋中密谈了两个时辰,出来时,严畯居然降了。 我无比好奇,问孔明道:“你怎么说服他的?”我虽然不了解严畯,但他板着脸说教的神态动作总让我无端想起远在新野的邵阐。脾性耿直的人虽然不好相处,但他们大多坚定不移地贯彻忠君爱国的道德准则,我以为哪怕整个江东都反了,严畯也绝对誓死效忠。 孔明笑言:“我并没有说服他——他投诚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必伺机逃奔回江东。不过,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看着他的笑容,我无端觉得有些冷。严畯,想来是插翅也难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是十六年的(第五颗)地雷和手榴弹!≧?≦开心 第57章 孤臣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瞅着书案上厚厚的八叠名册,脸上皱出个苦瓜的形状,抱怨道:“怎么有这么多,这得干到猴年马月去?” 马良好脾气地解释:“自黄巾贼之乱后,奸雄并起,诸侯割据,常年战乱,民不聊生。王爷宅心仁厚,百姓敬之重之,得荆襄后,许多流民来投,因此此番需由公主慰问的赤贫者数以百计。” 西面刘曦与刘璋的战争已经打响。古之益州乃后世四川一带,中为盆地,外有高山环绕,易守难攻。且它自古物产丰富,土地肥沃,《战国策》中有言:“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 刘璋虽然暗弱,但据此一方土地,占尽地利,又粮草满库,军士供给充足,刘曦只引一万汉军远伐,将士疲惫不说,甲胄装备也远不及刘璋精良,仅有刘曦作为穿越人士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优势,取胜不易。 因此孔明并不赞成刘曦在此时攻打刘璋。按照他的说法,我们刚占领荆襄,局势未稳,人心躁动,应该先修养生息,抓紧时机高举汉室正统的大旗招兵买马,广纳贤才,等到募集满两万人后再取益州,方才能有较大把握。但是刘曦坚持认为现在就应该起兵攻打。他与孔明在房中争论两天有余,反复修改进军方案,最终才说服孔明一试。 刘曦苦笑:“孔明真是难缠,以后若非迫不得已,我尽量跟他意见一致,绝对不再招惹他。相比之下郭嘉就识时务地多,从来不‘直谏’,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 郭嘉的确鲜少与刘曦争锋相对,但他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曦异想天开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我已经经历过好多次刘曦兴致勃勃地想要实施某项改革,也没见郭嘉怎么作为,突然就无疾而终了的事。譬如上回刘曦一意孤行研发火药,孔明、庞统等人苦口婆心劝地口干舌燥,仍旧无济于事,还不如让郭嘉与刘曦打个照面——他们虽然关起门来密谈了一日,但据说郭嘉只是笑了一笑,刘曦就缴械投降,立誓保证“不再沉溺于奇淫巧术”。 “嘤嘤嘤,你不知道他那个笑有多渗人,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一点儿都没夸张!”刘曦的描述充分体现了他的二货本色,极尽夸张之能事。但朝堂之上举手投足皆有学问,我借着公主的名头旁听了一年多的廷议,渐渐地也悟出了几分真意:郭嘉之所以对刘曦影响力非凡,也许只是因为刘曦有心向世人昭示他对郭嘉的倚重,而对此心知肚明的郭嘉也懂得在合适的时机递上台阶而已。 自刘曦远攻襄阳,没带上谋主郭嘉却任命孔明为军师开始,朝堂之上关于郭嘉失宠的猜疑便不绝于耳。不同于刘曦起兵前由郭嘉一人独大的幕僚结构,随着水镜、邵阐、庞统等一干谋士的崛起,刘曦身后的智囊团开始呈现出百家争鸣的形态,派别之分初现端倪。水镜、孔明、庞统、崔州平、崔州平等人是同气连枝的荆襄派,上下传承,联络有亲,分去朝堂半壁江山;邵阐、柴颂、麋竺、孙乾、简雍等由刘备阵营转投的谋士虽然官职不高,大多未能参与廷议,但人数众多,能量也不容小觑;以王闽为首的王池、黄著、孙坤、李及等人由商入仕,靠献金打出官身,虽不入流,但胜在有自知之明,懂得在劣势下抱团取暖,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有一个郭嘉,虽然与刘曦相扶十余载,却坚持走“孤臣”之道,不拉帮,不结派,多年来从未举荐过一个相熟的亲友入朝。 虽然眼下刘曦万里长征才刚迈出第一步,麾下谋臣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辅佐主公复兴汉室上,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地位最高又孤军奋战的郭嘉简直就是个现成的靶子,难免会受到同僚们有意无意的排挤。 根据我的观察,刘曦应该早在郭嘉来襄阳之前便已经萌生了放弃研发营的打算,但他不愿意将功劳送给刚刚在襄阳一战中立下大功的孔明等荆襄派锦上添花,而选择用这个机会来给传言中已经遭受厌弃的郭嘉正名——你看,别人怎么劝都没用,但郭嘉一来,我就改变了主意。 选择做孤臣的人注定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所以刘曦要将他的偏爱光明正大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明明白白地传达他的态度:郭嘉是我的心头宝,你们别想着能把他拉下马取而代之。 “你能看到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待我将心中的推测向刘曦阐明,他露出欣慰的神情,“再伟大的领导人手下也不可能是一块铁板,不同派系之间的竞争能营造危机意识,有助于团队进步,但必须将内耗控制在合理的区间内,否则将得不偿失。郭嘉、诸葛亮、庞统是目前我阵营中的三个主要谋臣,郭嘉成名已久,诸葛亮和庞统却初出茅庐,所以我安排诸葛亮打襄阳、说孙权,战赤壁,给他一个成功的□□。庞统有落凤坡之危,但他在历史上能半日理清耒阳县百日的公务,善于管理后方处理细务,因此我计划将他留在襄阳,为我打造一个安定富足的后方。而郭嘉智慧无双,既然亮出了孤臣的招牌,就一定会在暗中观察我的反应。若我能够给予足够的支持,那他便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自成一派清流;若我的态度无法令他满意,他也有可能随时转向,或结交荆襄派,或示好邵阐等人,以求自保。历史上郭嘉的自污,便是最好的证明。” 做孤臣不会受猪队友的拖累,但风险也很大,等同于将身家性命全系于上位者的宠幸上,要么横着走,要么横着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我们才占了荆襄,连三分天下都没做到呢,你们居然那么早就开始布局未来的朝堂局势了!”好的棋士行一步算一百步,而我陷于当前廷议上和风细雨的氛围中,难以想象未来会有同室操戈的一日。 刘曦摇头:“现下谋臣们的关系还算融洽,但随着我势力的扩大,今后情况将日渐复杂。比如我打下益州,刘璋旧部便成了新的派系,攻下张鲁,汉中一脉也会立足朝堂。做孤臣最忌讳半途而废,既易遭来上位者的怒气,又难以融入别人已成规模的小团体,郭嘉心怀疑虑,未雨绸缪先行试探我的态度也是正常。” 所以,刘曦不吝于给予郭嘉超乎寻常的宠爱,因为这是他立身之本,而像孔明这样的团队成员就只能靠着孜孜不倦的叨叨叨竭力阐述自己的观点…… 望着刘曦一脸牙疼的酸胀表情,我笑道:“你是主子你怕什么,大不了学刘备,扔下句‘朕意已决,无得再谏’便走!孔明能怎么样?” “那哪行!”刘曦也笑,“如果真到需要拿身份压住非议的地步,那也离自取灭亡不远了。我虽然因了解历史所以很有几分自信,但也绝不敢小看天下第一神相诸葛孔明的智慧。如果他抵死不同意攻伐益州,我就是再有把握也会自我怀疑,绝无可能一意孤行,拿数万条士兵的性命开玩笑。只是他实在太不依不饶了,计划上一点瑕疵都不准有,若非我身份特殊,他几乎要逼我立下军令状才肯松口。” 而最终获孔明认可的计划里,在后勤一栏有一项关于我的任务——犒军慰民。 孔明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王爷伐益无暇□□,可由公主在荆州探望军属,聚拢人心。”刘曦自己南征北战,看我悠闲自在的日子不爽很久了,当即贼笑着应允。 “公主真是仙女下凡,菩萨心肠!”一位老太太接过我送去的米面,激动地痛哭流涕。她不敢来握我的手,只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感谢地真心实意。 我的目光扫过她褴褛的衣衫、纵横的皱纹、苍白的发丝,不觉放软声线问道:“老人家高龄?最近生活可好?” 老妇掩面啜泣道:“草民四十有三了,入襄阳后一切都好,都好!” 才四十三?放在现代顶多只能算壮年,但她皮肤黯淡,形同枯槁,乍看之下我还以为八十有余。 哀民生之多艰!我掩起心中震惊,命人赐座,同她拉家常。老妇谈及家中事,拜道:“草民原是安定人士,十八路诸侯反董卓时举家南下逃难,谁知路上遇到劫人,财物被抢地干净,两个儿媳还给,给糟蹋了。”妇人拿衣袖擦擦眼角,缓了缓语气才说道,“大儿子跟他们拼命,给一刀劈成了两半……” 我听得心惊肉跳,夏绿适时递上块帕子,妇人谢过后继续道:“老二护着我和孙子、孙女逃了出来,可是经过巴郡的时候孙子突然害病烧地厉害,我们没钱寻大夫,荒郊野岭地也没处去寻,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死了,那可是我大儿子留下的唯一骨血啊!” 妇人已经泣不成声,听众们也心有戚戚然。我劝道:“死者已矣,还请老人家节哀顺变。我皇兄曾言:‘上位者,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说执掌政事的人行事要以国家大义为重,为百姓安康殚精竭虑。老人家是我大汉子民,既然到了襄阳,今后有我与皇兄一口饭吃就一定少不了你的一口。” 人本思想的源头虽然可以追溯到孔孟,但是历史上真正能做到以民为本的君主极少,放眼乱世三国更是遍寻不得。老妇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中有泪,口中一遍一遍地念“无量天尊”,几乎激动地语无伦次。我起身告辞,她突然拉过才三岁的小孙女,把着她的手拜我:“这是草民的孙女,叫猫儿,是老二的女儿……她爹跟着王爷打仗去了……” 我抱起那个瘦小的女孩,一点肉感也没有,全是一把骨头,正懵懵懂懂地看着我:“饿饿,猫猫肚肚饿……” “马上就有的吃了……”我这样安慰,但心里明白,襄阳中同她一样的难民数以万计,我能救得了几个?方才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只是政治作秀罢了。荆州城中确实有粮,但那些粮得留着支援前线,填不到流民肚子里。 日复一日的慰问让我切身体会到了底层劳动人民的艰辛,也让我有了勤俭节约的自觉。那么多的人在生死线上挣扎,我又有什么资格浪费一米布、一颗粮?一夜之间,我仿佛又回到南阳隆中的那段日子,精打细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孔明。”数日后的一天夜里,我对孔明说道,“我想在城中以皇兄的名义开个粥厂,开销可从我的公主月银中列支。” 孔明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却没有立即答应:“流民人数众多,你那点月银恐难支持……” “总是一番心意……”而且也能帮刘曦刷民众的好感。 孔明沉思道:“不若北去曹地借钱。” “去曹地借钱?”我一惊,随即便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去盛阳郡“度蜜月”的事。半年前邢豪返回盛阳,与邢聚二人佣兵自重,虽然还未喊出造反的口号,实质上却已经脱离了曹操的控制。而我已经答应刘曦,成婚后与孔明乔装前往盛阳,帮助邢氏父子举起反曹大旗。毕竟那是我的封地,没有人比我入主盛阳更名正言顺。 但之前的计划里并没有借钱一说,还是去曹地借,会不会难度太大了点儿? 我心有疑虑,但孔明却胸有成竹:“公主莫急,山人自有妙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霞狮子和月篱的地雷! 第58章 茶贩 建安十三年四月初八本该是刘曦与孙尚香成亲的大日子,但我与孔明一人梳起发髻披上布衣,一人躬下脊骨满脸市侩,扮作茶贩夫妇启程北行。 大约是我的扮相太过滑稽,甫一亮相,便引得春红、夏绿等丫头娇笑不止,孔明亦未语先笑,装出二十四孝贤夫的模样向我作揖打趣:“娘子放心,为夫日后定然努力劳作,赚来金山银山供娘子随意花销。” “嗯,准了。”我看看他贴在人中处的假须,只觉新奇好笑,“此行我负责貌美如花,你负责赚钱养家,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诺!”孔明好脾气地拱了拱手,入戏极快地吩咐一干今天才头一回见的伙计们打下手,“听见没有?将这些货全装到车上去,别耽误爷赚钱养婆娘!XX的,日头都要晒到屁股了,都想留着XX是吧?” 他居然爆粗口!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孔明叉着腰对着下人们吆五喝六,那得意劲儿,好像刚掘了一票横财似的,简直不能更幻灭。难怪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这连蜜月都没度呢,就已经有种不会再爱了的错觉…… 等到我看到孔明驾轻就熟地对着贼眉鼠眼的守城官溜须拍马时,我心中那群草泥马已经见怪不怪,再也不乐意屈尊跑出来四处溜达了。 原来如有必要,孔明也可以这么接地气。我心中默默为曾经心中如神灵般高洁俊逸的形象点了个蜡。 在三国,读书人是不屑经商的,所以除了极少数以卖茶为主业的世家子弟,大部分茶贩都没进过私塾,只强记了一些常用的汉字,素质低下。孔明十分敬业,为了演出效果演出水平,与人交流时总时不时冒出几句荤话粗语,令我心生惶恐。你能想象平时与女人说句话都目不斜视的龟毛突然就开始熟练地讲荤段子了吗?若非他坚持穿着那件能闷死人的长衫直裾,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跟我一样被人穿越了呢。 好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那样地惊奇。 满身铜臭的孔明我已经视若寻常,但朝夕相处,他每天都在挑战我的极限。 孔明脱下了身上的衫裾,麻利儿地丢给我:“愣着干嘛,还不快帮我收起来?” “凭什么呀?”我才不理他,管自己躺倒在床上,“本公主今儿乏了,这就要歇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因为茶商世家间的关系盘根错节,胡乱冒充很容易露馅,所以孔明对我们的定位是刚刚当上掌柜不久的小茶贩子,凭着一腔热血想将家乡的好茶贩到北地来卖。按照孔明的逻辑,正处于创业期的茶贩小夫妻一般都会将所有银子都压在货上,绝对不会有闲情逸致来花钱享受生活。 “要劳烦公主跟着为夫受苦了。”临行前,孔明说地一脸真诚,可是但凡有耳朵的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镖师虽然也算随从,但按照惯例,他们不属于下人,糙汉子也根本做不来洗衣做饭的精细活,因此他们只管押镖不顾其他。奉茶明面上的身份是“孔掌柜”的徒弟,不晓得被孔明暗中布置了什么任务,一到打尖住店就不见踪影,看起来忙得很,饮食起居不好让他搭手,只能靠我俩自食其力。 但是,我好容易摆才脱了丫环的身份,现在再让我回头去伺候他?我能拿菜油糊他一脸! 孔明一肚子坏水,心知我不乐意,却也不勉强,只说要跟我打个赌,谁输了谁干家务——主要就是洗衣服、打洗脚水、打包行李这三样活,其他如做饭、刷碗、叠被子之类因为住旅馆,一概全免了。 我把头摇地像个拨浪鼓:“谁要跟你赌啊?你想都别想!”当我是傻子吗?跟他打赌我就从来没有赢过,哪怕是根不知变通的木头,吃了那么多次亏,也早该学乖了。再说,哪怕有机会赢,我又为什么要拿家务来当赌注?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我是君他是臣,董仲舒怎么说来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你真是懒得惊天动地。”孔明叹了一句,认命地从外间提来清水洗衣。 于是十分钟后,我发现我好好的白色襦裙变成了藏青色。 “你好厉害啊。”我气得直发抖,横眉竖眼地夸奖他,“分分钟就替我整出条蓝裙子来,染得那叫一个均匀。” “我未料到会染色。”孔明摊着两只布满皂角沫儿的手,难得地露出与跑跑神似的呆萌表情,“你应提早关照,不同色的衣裳需分别浆洗。” 所以,怪我喽? 我瞪他一眼,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安慰他一下。毕竟是他第一次洗衣服呢…… “娘子莫气。”还未等我作出决定,孔明便先行赔礼了,“我替你浴足赔罪可好?”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孔明对外声称自己只是个杂工,因为入赘才挣下如今这些体面,所以对我格外低声下气。 ……既然他主动提出,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吧。 白色的气体从木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将整个房间都熏地热腾腾的,家常而美好。 古人在夏天多洗冷水澡,只有我这种在现代用惯了热水器的人才会矫情地执着于热水。因此为了节约能源,客栈在天气热的时候大多不会开放澡堂,只留一个小炉烧些热水以备不时之需,客人如果有需要,得花时间去厨房门口站等,少不得,增加了工作量的店小二会附赠几个不满的白眼。 “你也别太为难孔老板了,你晓得不?他其实是个赘婿。”隔了几日,我无意中听到两个小二的对话,“昨日他亲口同咱们少爷说的,他需仰仗他家娘子的鼻息求存,不仅得伺候女人浴足,还没胆子纳妾,日子艰难……” 他们走过了围廊,后面的话听不到了,但细观杂役们的神色,隐约有鄙夷之意。夫纲不振,对任何一个在三国土生土长的男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我初始时并不理解孔明自贬身份的原因,但是当那日我和孔明自外间回转,远远看见一个红通通的灯笼悬在屋外时,我突然便福临心至了。 那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眉目如画,风流百转,即使我身为女子,也会不由自主地因她眼神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轻愁心生怜意。她的两只手在胸前叠交,宽大的水袖掩去了肌肤,更衬地身形曼妙优雅,盈盈下拜起身,抬起头来竟然已经泪痕满面:“爹爹要将奴家嫁给一个地痞无赖,奴家不愿,漏夜逃了出来……仓促之下身无分文……只认得孔公子一位好心人……” 一出千金落难的戏码,这明显是投奔情郎来了。 我看了看她弱不禁风的身板、整洁如新的衣装,暗道这谎话也说得太没技术含量,别说聪明如孔明,哪怕是我,也能一眼看出破绽。不过,也许某些人就吃这一套。奉茶已经连眼睛都看直了,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似乎连该怎么说话都忘了。至于孔明……他一如既往地镇定,仍旧秉持听之任之政策,只将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 我是公主,若是孔明要带佳人上路,自然得先征得我的同意。 但我同意了他就真的敢带这位娇滴滴的“奴家”上路吗?我挑眉:“你决定就好。” “岂敢,岂敢!”孔明吓得直抹汗,“小姐还请回吧,莫害在下家宅不宁!” 后来孔明告诉我,这位杨小姐是城中大户养下的干女儿,她主人看中刘曦的潜力,所以存了献美人的心思:“说是投奔我,其实只是借我的手搭条通天梯,打的还是王爷的主意。” 我故意同他抬杠:“平安王哪里是她一个小小的金雀儿可以肖想的?依我看,她干爹志向远大,她却另有心思,远在天边的王爷还未曾谋面,一颗芳心早已经系在了眼前的俊杰身上。” “我该喜悦你赞我为‘俊杰’吗?”孔明头疼地扶额,“杨氏的干爹花千金购得二两新茶,如此大手笔,所图甚大,恐怕还看不上区区一个中郎将。” ……好吧,孔明下的直钩,还真为刘曦钓上来一条人傻钱多的大鱼。 我们此次出行,实实在在地带了三车辎重,里头装的全是茶娘精心炒制的高档绿茶,鲜嫩香郁。但是襄阳的茶叶并不出名。 三国虽然距离唐代茶圣陆羽所著《茶经》的诞生尚有五百余年,但煮茶清谈的风俗已经在上流社会蔚然成风。三国人嗜茶,尤其好饮味醇浓香的好茶,在后世闻名遐迩的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庐山云雾虽然目前产地、名称都略有不同,但其优秀的口感已经逐渐在各种茶客圈子里口口相传。哪怕是只喝地起粗茶的平民百姓,十个里也有□□个听说过未来十大名茶的前身。至于襄阳的特产“襄阳茶”?对不起,没人听说过。 这完全不成问题。 我们本来做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茶叶只是幌子,孔明躲在卖茶的遮羞布下暗中联络各路有意对平安王进行政治投资的英雄豪杰,行圈钱之实。以微末之时的滴水之恩换来日涌泉相报,这笔买卖看起来十分划算,但其实风险极大。莫说刘曦现在屈居于尺寸之地,将来是否真能一统天下还未可知,即使他成功了,这些‘茶客’们又怎能保证能够拿到满意的回报?他们投下了数千万五铢钱,就不怕全喂了白眼狼?没有现代成熟的天使投资制度,孔明收钱后连收据都不带开一个给出资人的,实在很没有保障。 孔明却不以为然,将姿态摆地高高地,摇着羽扇悠然道:“王爷有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耳’。” 自从收到第一笔货款之后,他虽然还穿着麻衣碎布,但已然志得意满了起来,说话走路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将一个事业通顺的初生牛犊形象演绎地淋漓尽致。他本来就长得人模狗样,行商贩卖又小有余财,家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路走来,倒引得不少不知情的小家碧玉暗送秋波。 奉茶暗暗戳我的肩膀:“公主,你还是管管吧,先生虽然心思不在这上头,但总归是……” “他爱怎样怎样,我可不管!”孔明本就不是好色之徒,又对着我和刘曦发过“弱水三千,只求一瓢饮”的重誓,我才不信他会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来,因此十分笃定,“他若真瞧上了谁,我赠他一座金屋藏娇就是! “你呀,你呀!”在里间听到了话的中郎将大人无奈地谈了一口气,看向我的眼神纵容又宠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吃货不解释的第二颗地雷! 我仍然无法回评论,后台抽地连管理作品的按钮都换位置了= =以后一起回复,抱~ 第59章 弘农 强忍尘土快马加鞭,十天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弘农郡,一路上一直心神恍惚。不仅仅是因为沿途所见的许许多多面黄肌瘦却仍旧在死亡线上挣扎求生的同胞,还因为不久前,从我们刚刚离开的贺麟县传来了兵患的消息。 简直不可思议。 曹操是一代枭雄,虽然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做法令许多忠于汉室的有识之士不耻,但是凭心而论,他是个有能力的实干家。哪怕只用脚趾头来想一想,也会知道被他纳入管辖范围的土地,绝对不可能全是我眼下所见的这般满目疮痍的模样。撇开许都的富庶不提,就连逐渐恢复了元气的废都洛阳,也令人心驰神往。可是,曹操战欲旺盛,当他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战袁绍、灭袁术、征乌桓上的时候,耗费在休养生息、整顿内务上的精力就少了。 据刘曦估测,曹操治下一百多万平方公里领土,他实际能够控制的,不足八成。弘农离洛阳很近,进入了弘农才算真正进入了曹操的势力范围,可贺麟到弘农也不过十日脚程,如果连贺麟都有兵祸之忧,那可以想见其它地方会乱成什么样。 可是我们一路行来,除了司空见惯的难民以外,什么都没有遇到。只要用心打听,就会发现很多地方在我们离开的第二天,就遭到了不知哪里来的游兵偷袭。 “莫非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我们的行程全由孔明掌控,从概率学上来说,他不可能每次都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孔明轻摇羽扇,高深道:“为夫自有妙计。” 又装神棍! 自从在赤壁之战中装神弄鬼“借”来了一阵东风,孔明便越发仙风道骨了起来,刘曦曾开玩笑说,他要在三国打造一个大汉神仙四人组,目前风神孔明、雷神刘曦皆已归位,只欠雨神和电神还需进一步挖掘。 “电神是马超!他的眼睛会放电,XX太帅了!”想起新进纳入阵营的小鲜肉,刘曦满眼放光,“雨神应该是刘备吧?刘表死了哭,看到百姓受难哭,不愿归还荆州还是哭,不是有句歇后语叫做刘备的江山——哭出来的吗?可惜他被蝴蝶了,不然真没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神话传说里的电母是位闪电娘娘,还和雷神是夫妻,雷公和电母吵架的时候天上才会电闪雷鸣。马超要是知道你把他宣传成了电母下凡的娘娘腔,绝对会一枪挑死你的。 刘曦完全没有危机意识,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脑洞大开:“你老公是风神,你也得弄个响当当的名头去与他门当户对才行。要不就铁扇公主吧?恰巧你这辈子也是个公主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芭蕉扇一打,风就被招来了,多般配!” “呵呵,牛魔王会杀了你的。” 最重要的是,请别把我跟你们这些故弄玄虚的假神仙相提并论! 不过,大热的天,既然孔明绞尽脑汁帮我避开了兵祸,我就给点面子,让他得意一会儿吧。 想来我的反应也在神机妙算的诸葛大神的意料之中,孔明眼中闪过笑意:“公主可愿在城中走走?” 我当然愿意。 弘农郡名义上曾经是刘辩的属地,当年董卓以“勤王”为名进京后,被废黜的刘辩就被改封为弘农王。可惜他与弘农有份无缘,直到十五岁时在董卓的胁迫下自裁,也没能踏足弘农半步。反倒是我曾经跟着刘协在这里经历过一段流离生活。当时正是兴平二年,长安大乱,李傕、郭汜二人争相劫持刘协为质,杨奉、董承等人费力周旋,护送刘协仓惶逃往弘农,路上除了我和刘曦这两个装疯卖傻的弟妹,连个可以商量一下前程的正常人都没有。最落魄的时候,太监挑唆宫女携财私逃,刘协身边无人可用,堂堂大汉天子竟沦落到亲自洗衣盛饭的地步,令一干老臣至今忆起都忍不住拘一把辛酸泪。相比之下,如今的刘协虽然沦为傀儡,被曹操软禁宫中限制了人生自由,但至少在生活水平上不曾受到苛待,不可能再经历弘农时期的朝不保夕。 当时,我与刘曦的景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宫女伺候,刘协又怕我们乱跑走失,因此干脆拿铁链拴住房门,不准我们外出。所以,虽然我们在弘农停留了一月有余,我却根本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座城镇。如今虽然是故地重游,其实也同初次造访一般无二了。 孔明遣了奉茶镖师,带着我沿着道路信步慢行。 正值盛夏,北地风干物燥,骄阳威慑之下的弘农很有几分倦怠萎靡。卷着暑气的热浪将树叶杂草全都烘烤地昏昏欲睡,一眼望去颓势尽显,并不见想象中的亭台楼阁,只有茅屋稀疏、柴狗恹恹,余下的全是棕黄色的尘土。 我很有几分讶异。兴平年间的逃亡路上,刘曦曾给我大致介绍过弘农的情况。他说,这个处于洛阳、长安之间的郡县向来是人才辈出之地,著名的弘农杨氏就发源于此,后世鼎鼎大名的杨家也与它颇有渊源。因此,在我的印象中,这里哪怕没有花团锦簇、山川秀美,至少也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方能担地起“人杰地灵”之名。可是,眼前的景象却与想象大相径庭。长达数百米的主干道上竟然只有我和孔明两人行走,实在不是一个人口上万的重镇该有的模样。 其实不仅是弘农,战火阴影之下,即使是昔日繁花似锦的长安,据说也已变成一片废墟。 我一路走一路叹,待终于看到人市时,心情已经颇为沉重。 乱世中商业凋零,此刻又恰逢正午,市中并不闹腾,只有些许小贩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强打着精神招徕生意。 “夫人,买个馍不?”一个还不到我腰部高的小童挡在面前,手里抓着个脏兮兮的饼,正一脸企盼地看着我。 这是本地人惯爱吃的一种主食,听说是将饼坯放在烧热了的石子上烙制而成,所以取名叫作石子馍,弘农人喜欢将它放在羊肉汤里泡着吃。 “要吃吗?”孔明体贴地问,但一只手已经伸入袖袋中掏出了五铢钱来。 但我还是摇头:“还是不要了吧。”我出生于南方,原本便不怎么爱吃面食,况且这小童手中的馍,看上去也委实太黑了点儿。 “你不要我要,到弘农怎能不尝尝当地的石子馍呢?”孔明并不嫌脏,仍然拿钱买了馍,又建议我去吃隔壁街上的甜蛋羹,“距此地并不远,店家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为人极豪爽好施,初平八年弘农陷于战事,百姓颠沛,饥肠辘辘。这位妇人开铺施羹,见者皆可得一羹果腹,活人无数,大善也。当年我与均弟也得过她一饭之恩,思念至今。” 乱世中散尽家财救济饥民的善人虽然不可能多到满街都是,但每个城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我早已见怪不怪,奇怪的是孔明居然也是被救济的对象,我怪问道:“初平年间你叔父尚在世,你们兄弟二人怎会沦落到要靠他人施粥的地步?” 诸葛氏世居琅邪,乃是当地望族,虽然孔明三岁丧母八岁丧父,与弟弟诸葛均二人被迫跟着叔父诸葛玄生活,但诸葛玄为人忠厚,曾官至一方太守,并非毫无根基的平头百姓。听闻他在世时将诸葛亮兄弟俩视为己出,吃穿用度都不曾苛待,我实在没有想到孔明居然也曾有过这样辛酸的过往。 孔明笑着解释:“并非我叔父之过。他虽曾受举荐为豫章太守,但不久便为朱皓所败,带着我和均弟等人辗转至徐州。谁知恰逢曹操为报父仇起兵攻打陶谦,我们为避战火四处奔逃,其间钱财散尽,还与兄长子瑜(诸葛瑾)失散。之后兄长避乱江东,而我和均弟绕道九江、汝南、弘农等地,一走数年,饱受流离之苦,最终入南阳投靠世交林氏。”诸葛玄病逝于建安二年,也就是曹操攻伐徐州的五年后,死后葬于平顶山金鸡冢,自此孔明与子衡二人再无长辈可依。 听崔州平说,孔明到南阳落脚前曾经历十年流浪之苦,当时我以为不过是修辞化的虚指,想当然地以为有诸葛玄照顾,他和诸葛均就算度日艰难也不至于会到无米成炊的地步。没想到乱世之中无人幸免,诸葛玄自初平六年就染上重病,吃药调理耗尽积蓄,又不幸遇上兵祸,虽不至于强抢士人财物,但雁过拔毛,诸葛兄弟来到弘农时甚至需要去喝乡妇赠的粥,实在令人唏嘘。 算年月,孔明应是在我离开弘农后才来的这里,战乱经年,他心心念念的羹铺,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那年我得了粥羹,就着叔父俭省下来的石子馍,也同这个这般脏兮兮黑黝黝,早辩不清食材的本色,但嚼进嘴里,真乃人间美味。”孔明满脸回味地同我闲聊,不一会就走完了人市。拐过一个街角,他突然指着前方某块写着“韶家粥羹”的招牌笑道,“看,便是那家。” 我定睛望去,发现不过是个极小的店面,寒碜地只剩下个棚子,四面透风,狭小的空间勉强能容纳两张方桌、八条长凳,用弹丸之地来形容都不为过。 我还在感叹店家经营的不易,孔明已经顾自走上前去,极其响亮地喊了一句:“韶大娘在吗?来两碗甜蛋羹!” 应声而出的却是个贼眉鼠眼的长衫男人。他明显不认识孔明,却极其自来熟地摊开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先生许久不来了吧?本店自去岁起便立下规矩,不再赊账了,两碗蛋羹二十五铢钱,只认官币,不收私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竟是将我们当作了来打秋风的食客。 三国诸侯割据,币制混乱,各地使用的钱币虽然统称为“五铢钱”,但外形、工艺各不相同,缺斤少两的不在少数,伪造□□的不计其数。长衫男明言要官币,就是只收刘协朝廷发行的五铢,其余一概不认的意思。 孔明的眉头皱了起来:“韶大娘呢,怎不见人?” “早死了。”那男人的嘴巴朝后厨努了努,漫不经心道,“闹,后头墙上挂着呢。” 孔明的脸色瞬时就黑了下来,但他素来沉地住气,也没教训那男人什么,只是连蛋羹也没心情吃了,拉了我就往外走。 身后传来长衫男子粗俗的骂娘声:“X子就知道,又是个来吃白食的,哼,长得人模人样,连二十五铢钱也掏不出来……” 走出老远,孔明方才叹了口气解释:“韶大娘育有二子,幺子憨厚,可惜早年征兵死在了外头,不知埋骨何处。刚刚你看到的那个是长子,征兵时假装病重,推了弟弟出去顶替,自己留在弘农偷鸡摸狗,未料到如今竟然还好好地活着。” 这世道,有时候真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 孔明原本还想将韶大娘当年赠的羹粥钱当面还给她,如今这样的景况也歇了心思。但是错过了甜蛋羹,我们总不能连午饭都不吃,只好随便在路边找了家馄饨铺祭五脏庙。 这回我们的运气不错,那个铺子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可是老板热情大方,做的馄饨皮薄肉厚,虾子佐料又多又香,吃得我和孔明都很开怀。 孔明额外多叫了一碟牛肉,特意将最好的部分挑出来放到我碗里。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我连忙推辞。弘农这边的吃食与南阳不一样,无论做什么小吃都讲究一个混搭。比如石子馍要泡在羊肉汤里边吃,蛋羹得同粥米煮在一块儿,方才那碗馄饨,价钱不比南阳贵一分,可是生生比南阳多出了二两的面来,吃得我差点直不起身来。 孔明却不体谅我的胃,恨不能将所有牛肉都塞进我嘴里:“你得多吃点,不然下回你哥见你瘦了,该生我气了。” ……这倒的确很像刘曦会干的事。我假装没有看见隔壁桌姑娘家羡慕的眼神,埋头吃肉,脸已经红地如同晚霞一般。 第60章 怀孕 在弘农的几日,我如同游客一般悠然自得,孔明却事务缠身。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来这里买粮的。 弘农地势北低南高,地貌以山区丘陵为主,其实并不适合种粮。但它地理位置特殊,南通栗乡、承安,北接河东、下商,皆是远近闻名的产粮大户,因此自古商贾云集,贸易繁荣。据说每年弘农商会举办的粮集都是一场盛事,那时弘农漕运码头的灯火彻夜不息,装满稻谷的船只络绎不绝,往来忙碌,运货的脚夫排开的扁担能一直从城头接到城尾。 最新的一季夏稻还有半月就可收割,心急的粮贩们已经开始打点行装,预备前往周边各郡收粮大干一场。因此,虽然此时烈日炙烤下的弘农有些冷清,但各路粮商皆暗暗较着劲,正是蠢蠢欲动的时候。 孔明扔掉了茶贩的行头,走进一家成衣店摇身一变,出来时已经是位成竹在胸的粮商。 我颇有二丈摸不到头脑之感:“你不是打算拿卖茶得的钱买军粮吧?弘农离襄阳那么远,别说路上极易遇上劫匪,哪怕平安运回,路费也不大划算……襄阳粮价比弘农高不了多少,何必舍近取远?” 弘农管理再松懈也是曹操的地盘,那些城门关卡并非完全是摆设,大手笔走私粮草必然引来盘查。即使孔明能够周旋瞒下,过程中折损的各路孝敬、供奉也绝非小数目。 怎么算,都像是会亏本的感觉。 孔明摇摇羽扇,又摆出人憎狗厌的经典高深POSE,一副看不起我智商的模样。 哼!不说就算了,我勾搭了奉茶出门逛街,眼不见心不烦。 奉茶唯唯:“公主,还是别去了吧?年代久远,我也着实不记得曾经住过的街巷了。” 我才不相信:“才几年你就忘了?如今我可是公主,你要是敢骗我,小心我打你板子!” 奉茶是诸葛家的家生子,他父亲原本是诸葛圭身边得力的长随,母亲当过孔明长姐诸葛宁的乳母,建安初年诸葛宁嫁给襄阳望族蒯祺之后,夫妇二人便作为陪房定居襄阳,与次子奉茶难得一见。据说,当初奉茶初到孔明身边当书童时尚不足五岁,连自己都照顾不清楚,夜半噩梦哭泣还需孔明起身来把他叫醒。往日捧墨总拿这段童年往事来取笑奉茶,说他父亲安排他伺候孔明是“帮他另找了半个能干的爹”,全靠孔明亦主亦师地悉心教导,方才能识字明理。 我将奉茶拐带出门来,就是看中他经历过诸葛家的十年漂泊。想要探寻孔明曾经的足迹,我身边也惟有他这一个故人可以相询。 孔明早年住的北林街离闹市并不太远,可是附近的巷道十分曲折狭窄,我随着奉茶七弯八拐,其间还走岔了好几个路口,还是没找到那个据说雕栏画栋的宅子。 “那里原本是琅琊赵氏的产业,他家家主赵昱与先生的叔父有旧,故将此宅借给诸葛家落脚。”奉茶耐心地解释前因,却仍旧劝我回去,“公主,那里人蛇混杂,盲流出没,实在不适宜贵女踏足。”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北林一带是远近闻名的**窟,楚馆林立,暗妓出没,窗上时不时冒出的如画剪影,十有**是被人精心饲养的流莺躲在窗后暗暗窥探,满怀心思地待价而沽。 赵昱曾任广陵郡太守,据说为人刚正,官声极好,可是却在这种地方置产,还将它借给好友暂住,细想之下倒也颇值得玩味。 奉茶红着脸说:“赵家豪富,名下产业无数,想来赵大人并没有亲自来过弘农,只随意指了一处闲宅外借,所以……” 我不关心这个。左右只是闲来无事想看看孔明曾经小住过近半年的地方,所以催着奉茶叫门。 “我们只在此处暂住几月,离开时这里尚有一个赵家老仆守着,不知如今是否还在。”奉茶扣了好几下门环,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应答,便大着胆子带着我绕到侧面。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后门竟然光明正大地敞开着,里边空空荡荡,除了墙栋梁柱,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叫人洗劫一空。 头顶上的瓦块都被整个掀起,雨水落在地上,结成难看的水渍,令人目瞪口呆。 “瓦块可以拿去建新屋哩。”忆及昔日时光,奉茶不免有些感伤,“几年前,下邳国国相笮融觊觎广陵富足,以躲避曹军为名带着一万余人南下,赵大人设宴款待,却在敬酒时被笮融所杀,产业惨遭掠夺。据闻当时赵大人家中男丁无一逃出,赵家就此败落。” 连别业也无人看顾,说不定赵氏族中已经死绝了。不然手里拽着房契地契,无论租卖都能换来不少钱,只要有点经营头脑的人家都不肯让宅子这样空置荒废着。 在乱世,大家族的倾覆有时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奉茶心有戚戚然地向邻居打听赵家旧仆的去向,未曾想住在左边的妇人盯着他的脸回忆了半晌,居然还记得孔明一家:“你就是当年那个小书童吧,你家那几个俊俏的小郎君呢?我可还记得花朝节上女郎们追着他们送瓜果的盛景呐。” 奉茶神色有些忐忑地看了看我,似乎觉得妇人多嘴给主子招了麻烦,忙打断道:“陈婶子你别来无恙啊?身子是那么康健。” “我还是老样子,但是你们原来住的那家已经没人了。”陈婶性格十分爽朗,将洗了一半的衣裳往箩筐里一放,擦了把手就奔出门来,“原来管着宅子的赵叔病死了,后来也没见主家派人来接手,这里就一直空着。李大司马(指李傕)死的那年,弘农大乱,盲流占了宅子,把所有能拿的都拿走卖了,就只剩下个空架子啦。”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去屋内拿了一个笸箩出来,里头的绢帕纸片塞地满满当当,已经积了好一层灰:“喏,这是你们走后女子们送到府上的书信,赵叔死之前全交给了我,现下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奉茶的脸色马上青了。我随意捡起一条手绢,上头用银红色的丝线细致地绣了句不算露骨的风月诗,落款是个“桂”字,不知是哪位小姐的芳名。 “你真是太闲了。”孔明得知我不仅去探访了他的旧宅,还帮他拿回来一堆定情信物,脸上的神情既好气又好笑,“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再说,这些书信也不是给我的。” “那是给谁的?”算来算去,当时也只有孔明和诸葛均两人正处在拈花惹草的年纪。 孔明忍笑:“是叔父。” “诸葛玄?”我狐疑道。诸葛玄原配早逝,之后再未续娶,只尽力抚养两个侄儿,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个不近女色的君子,怎会惹下这许多桃花债? 孔明笑道:“叔父与叔母夫妻情深,自叔母去后身上一直不好,待到了弘农时更是卧病不起。我们在这里停留,多半也是因为叔父的身体再受不了奔波之苦的缘故。当时他每日药石花费甚巨,我们又断了来源,钱财上捉襟见肘,十分困窘。叔父无法,只能帮着青楼写诗作对,后来也写一些小曲填词,多少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一来二往的,就多了好些个红颜知己。” 这我倒是略有耳闻。三国妓子等阶分明,除了最低等的野妓只靠卖肉谋生,其余全是越懂得附庸风雅身价越高。但凡遇到上元、花朝等节庆,自负才华的妓/女们都会弄些对对子、猜谜语、联诗的花招吸引嫖/客,美其名曰“以文会友”,将自己的格调立地高高的。当然按照惯例,男人们要取得答题资格都是要付费的,可是如果能够答中,就可以免费登上秀楼与出题的美妓共度**。因此为收入计,不少对自身才学缺乏自信的妓子就会到外面花钱找枪手。这是不少落魄文人的赚钱手段,可是曾经堂堂的一方太守竟然去干这个,多少令人唏嘘。 “叔父文章锦绣,收费却极为公道,因此生意不错。不过他卧病在床,从来不见外客,也不知这些女子为何会将芳心系在未曾谋得一面的陌生人身上。”孔明捡起绢帕,颇有几分疑惑,“就像这位金桂姑娘,只读过叔父的只字片语,就慕名而来,时常登门求见。” 诸葛玄所写的《春舟词》传唱甚广,因为曲中讲述得是一个妓子颠沛流离的一生,所以被不少流莺引为知己,来访不绝。 这是三国版的追星吗?我有些接受不能。 “不过。”孔明话题一转,又抽出另一张红笺,纸张边沿已经略微泛黄,却衬地其上的梅花小篆愈加清秀好看。 “王觅柔?”我读出落款处的名字,只觉得这名字就如同她的字一般雅致。 孔明解释道:“王觅柔是琅琊望族之后,秀外慧中,才貌不凡,当年险些就成了我的未婚妻,不过,最后她嫁了扬州的一户书本网。” “为什么?”我追问道。这还是孔明第一次跟我讲起他的情史,虽然伊人已经远嫁,孔明的语气也十分平淡,但听到孔明对她的赞语,我还是忍不住关心。 “因为她的父亲前途晦暗,更因为她虽出身望族,却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系庶女。” 我被孔明的回答震住,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婚姻乃结两姓之好。”孔明视若未见,拉过我的手续道,“王家与我家是世交,祖宅比邻而居,王觅柔比我小两岁,年幼时随伯祖母生活,是我幼年除了自家姊妹以外唯一的女性玩伴。她性子柔顺,样貌出众,早年的确令我生出几分朦胧的好感。” 就是……初恋的意思? 我本能地想将手抽出来,可是孔明拽地死紧:“她不过是年少不经事时的懵懂,我们也从未有过越矩的举动,自十一岁之后便再无见过面……” 哼,在古代,十一岁也不小了!我顿觉气闷,皱着眉头使劲瞪他,却闻到有股子的腥臭味飘向鼻尖,一时没忍住,“哗”地一下便吐了出来。 “南霜!”孔明惊呼,但那恶心的感觉只有一瞬,顷刻间便如潮水般褪了干净。我本来只是想佯怒表达一下拈酸吃醋的情绪,这样一闹,倒有些尴尬了:“我没事。方才闻到股极其难闻的味道,但现在又没了……” 奉茶乖觉地收拾干净了秽物,又拿香炉点上熏香,门户全开地散气味。 孔明却不放过我,拉过手诊了会脉,忽然喜上眉梢,大有抱起我转两圈的意思:“南霜!你这是有喜了!” 什么?! 我楞在当场,直到奉茶跪下道喜才颤抖着问孔明:“你确定没误诊?我真的要当妈了?” “妈是何物?”孔明歪头,转瞬又哈哈大笑,“我诸葛家有后了!” 我呆呆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无边的幸福正将我吞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狸猫lili的手榴弹!抱~ 第61章 晕船 虽然对于怀孕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新生命真地到来的时候,我仍然激动难抑,缠着孔明说东谈西,闹到很晚才肯解衣睡下。 梦境纷繁错综,天天、诺一、甜馨等各种萌宝乱入,最后凝结成一张缩小版孔明的脸,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喊妈妈我想吃糖,听地我心都化了。 第二天醒来,跃入脑海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必须得让孔明担当起严父的责任来,否则孩子一卖乖我就缴械投降,早晚会被宠坏了……可是孔明那半边床单早就凉透了。挑开格窗,恰好可以看见他站在廊下给商客递银子,精神奕奕,脸上丝毫没有缺乏睡眠的疲惫:“内子有些不舒服……劳烦诸位兄台去隔壁喝一壶清酒……我们等到午时再启程。” 按照计划,今天本来是要赶早登船去河内郡的,可是我一耽搁,全船人都推迟了出发时间。 “昨夜歇息地可好?”孔明注意到我的视线,向商客匆匆一礼,不紧不慢地走上楼来。 “你应该早些叫醒我的。”我心里不由有些怪罪孔明,他昨天明明答应过当我的人形闹钟的。 “无妨。”孔明体贴道,“我们也无需赶行程,你现下是双身子,多歇息一会有利无害。” “谁说不需要赶行程了?”我忍不住瞪他,“邢豪父子可在盛阳郡翘首以盼。”自从邢聚拥兵自立后,便成了曹操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因赤壁之战元气大伤,暂时抽不出大量兵力攻城,但骚扰不断,刘曦也是怕邢氏父子顶不住压力,方才派我和孔明前去助阵。 但是孔明丝毫没有身为援军的觉悟,睁眼说瞎话道:“邢大人已经挡了大半年的曹军,早已经验丰富,驾轻就熟,公主毋须为他忧心。” ……这话要是被邢聚听到,绝对得吐血三升。 虽然我有心加快脚程,但孕期的状况真心不是我能够左右的。 “脉象有力,心速不稳,依亮之见,只怕是思虑过重之故。”将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好一会儿,孔明摇摇羽扇,一本正经道。 “分明是晕船。”我一把抽回手臂,嗔怒道,“我睡一觉就好了,你不用管我。”因为旅途无聊,我同他说了不少以后教养子女的计划,被他批评想太多……呃……就是所谓的“思虑过重”。 “公主何时学会医术了?”孔明瞅着我笑,眉间布满狡黠,小声道,“将外裳脱了。” “什么?”我狐疑地看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脱衣!”孔明好整以暇地重复了一遍,眼神清亮,唇角笑意微勾。 原来没有听错……晕船的症状如同潮水般上涌,我心下发窘,嘴边拒绝的话却有些迟疑:“你——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孤男寡女……虽然很明白自己一定是想岔了,但是这对话这场景,怎么这么地眼熟呢?前世看过的各种类型片在脑海里翻腾…… 好吧,我还怀着孕,晕着船,所以,脑补要不得,打住吧。 “自然是治病。”孔明大大方方地起身,任由我的视线在他高洁雅致的月袍上流连。 “我早年曾习过几年针灸。”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桌边,解开包裹,露出里面排地密密麻麻的银针,回过身来极其纯良地问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没什么。”他是极其明察秋毫的人,成婚不久便看出蛛丝马迹,估计早就猜到我并非如古代淑女一般单纯。 心知我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他,可是既然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现学现用地如法炮制:“我就是白问一句。”输人不输阵,哪怕打肿脸充胖子,我也得装到底。但是,孔明的目光调笑意味太重,我被他看得面红耳赤,索性闭上眼,用被子把头埋起来,眼不见为净:“我不要针灸。我困了,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针灸完了再睡。”隔着被褥,孔明的话音饱含笑意,“这么热的天,你也不怕把自己闷坏了。” “我不要……那个什么,我不要针灸!”被中的确很热,但那也好过直面孔明调侃的目光。我没脸见他。 可是从来不缺乏耐心的诸葛亮在头顶上坚忍不拔地敲我的乌龟壳:“快些,莫闷着了,小心憋坏了孩子。” “你走开!”我尽力挣扎,但女人哪里拗的过男人的大力,任我左躲西藏,他也不知道怎么一扑,轻轻巧巧地就将头顶的被角掀开了。一根根锋利的银针在光照的反射下发出慑人的冷光,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越发坚定地拒绝:“不用针灸那么麻烦,晕船很正常的,真的,我躺会儿就行了。” “有病就要治,何况,你肚中还有孩子。”孔明压住我乱动的手臂,伏在上方不动如山,“你是愿意自己来,还是想让我动手?” 明明是很正常的对话,他偏偏故意说得千回百转,暧昧迤逦。一双眼睛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眸色黝深,有如海底一般暗潮涌动,深邃地令人心慌。 我羞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本能地推他,恨不得立即将这个不要脸的登徒子赶出门去。 “我不要你管,我自己就会好的……”仿佛是故意要让我难堪一般,我的话音还未落,翻腾了一个下午的胃就迫不及待地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感,腥臭的味道通过食道喷薄而出,若不是孔明躲得快,散发着难闻臭味的秽物几乎要将他喷地满腔满脸。 “你没事吧?”地上的呕吐物恶心地不忍直视,我只觉羞愤欲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说了不要你管,你快出去吧,我来擦……” “病人怎可劳碌。”孔明听若未闻,极其顺手地拿出娟帕拭净了我的嘴,而后起身从侧桌上倒了半盏热水,拿勺子轻轻搅凉了,送到我的唇边:“张嘴——” “我不渴……” “漱口!” 干爽的清水顺着舌尖划入口腔,洗净口中每一个角落,可是一想到要当着孔明的面把脏水吐回杯中,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室内的味道令人作呕,孔明素来爱洁,会不会熏坏他…… 但孔明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纠结,连眉毛都不曾挑一下:“吐!” 我犹豫片刻,还是听话照办,尴尬道:“要不你让奉茶进来帮忙。”你站在这里我真的压力山大啊! “奉茶有事要做。”这条商船统共只有十几米长,水流湍急船身颠簸,每个人都只得一个狭小的空间容身,哪来什么要紧事可做。可是孔明偏偏不理会我的建议,而且还理由还找地似模似样,“我是你夫君,有我照顾你就够了。你放心,我不嫌弃你。” …… 血气翻滚,我越发别扭了。 “躺好!”孔明懒得理会像麻花一样在床上扭来扭去的我,捉住我的手放在身侧,被褥斜摊在腹部,脸皮厚的好似弘农的城墙,“夫君照顾娘子天经地义,我得多加练习,以免将来技艺不精纯,被妻兄怪罪,你说对不对?” 我既好意思答对也不能昧着本心答错,只好红着脸瞪他,再也不肯搭腔了。不过,因为被清扫占用了注意力,总算他不再提针灸的事了,我偷偷松了口气。 我在现代时从未接触过针灸,虽然听说只要扎对穴位就不会有疼痛的感觉,但总觉得很玄乎,那么长的针,哪有戳到肉里不痛的道理! 因我宁死不肯针灸,孔明最终另辟蹊径,改用药浴缓解我的晕船症状。开始时我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但是很快,我发现衣料浸水后很快就会变得透明,尤其是在起身时,难免勾勒出身材曲线…… 按照孔明的说法,每一次药浴的疗效只能保持六个时辰,一旦逾期,晕船的症状必将反复。所以为了保证我的健康,每隔十二个小时我必须再洗一次澡。在此期间,孔明作为我唯一的主治医师,自然是需要全程陪同以防意外的。 我抗议道:“泡澡而已,只要爬进浴桶中乖乖坐着就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完全没有问题。” “公主有所不知,药浴最易出事。”孔明轻摇羽扇,将借口编地有模有样,“浴中血气升腾,极易晕眩,倘若你昏倒在浴桶中,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脸上正经地很,丝毫看不出想借机占便宜的猥琐心思,但是我是什么人?后世论坛上被吐槽最多的就是他这种假正经猥琐男!于是我送他一个巨大的白眼。 “先生和夫人的感情真好。”在男尊女卑的古代,愿意放下身段照顾女人的丈夫极少,船老大不明真相,对孔明端盆倒水的殷勤称赞不已,意有所指,“我家小女也正在婚嫁之年,若能觅地一个同先生这般体贴的夫婿,老夫便放心了。” 我以为他看上了孔明,想让他女儿给孔明做妾,因此难免没有好脸色,直接道:“我家夫婿立誓不纳妾。” “哦,是吗?”船老大怔了怔,一时间有些尴尬,“先生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贤婿”。 我淡笑着谢过他的夸赞。 孔明将我扯到一边,似乎觉得好笑:“怪道王爷说一孕傻三年,你这醋吃地好没道理,船老大并无此意。” 我不满:“他怎么没这意思了?话多说的那么明白了。” 孔明仍旧笑:“船老大真个只是抒发感叹罢了。” ……这么一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可是我管他是什么意思,我只要摆明立场了就好:“防患于未燃没什么不对,有人说妻子怀孕的时候丈夫最容易出轨,所以,我得警醒着点儿,免得一不小心就被别人乘虚而入!”虽然我相信孔明不会做这么没品的事,但看到有人上赶着送货上门还是难免心浮气躁。 “何为出轨?又说胡话!”孔明又好奇又好笑,连连作揖讨饶,“孕妇最易胡思乱想,今日我算是见着了。我保证心中只有娘子一人,可好?” “哼,算你识相!”我也觉出自己的小题大做,装了会儿正经脸,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是十六年和苏二二的地雷!鞠躬! 第62章 渔角 “哈,大鱼!”随着一声响亮的唱和,沉甸甸的渔网被两个“镖师”合力拉了上来,白色的鱼鳞反射着日光,如同碎银一般闪亮。 “夫人,今晚有大鱼吃了。”憨直的汉子将裤管卷地老高,兴奋地举起网中的大鱼给我看。 “这么大!”我惊叹道。一寸来长的青鱼在吕老四的手中歪扭挣扎,险些脱出手去,生龙活虎。 “多亏了先生做的角哩!”吕老四在落草前曾当过几年渔夫,日日在水里寻食,无论海钓下网都堪称内行,“俺哥哥如今还在老家当渔民,他要是瞧见这个角,一定乐疯了。” 旅途无聊,孔明闲着没事,研究出了一种酷似牛角的捕鱼工具,取名叫做“渔角”。不同于三国时渔民常用的渔网,渔角的前部是一个敞开式的喇叭口,之后连接着纺锤形的网器,内部挂满了暗钩,鱼儿一旦进入角中,就绝无可能再有机会逃出。吕老四试用了两次,每一回收角都能逮到大鱼,不由对这种有进无出的容器大加追捧。 “先生真乃在世鬼谷也!”他将落网之鱼悉数倒入木桶中,眉开眼笑地夸赞。 同后世夸聪明人为“诸葛在世”一样,三国民间对鬼谷子的才智极其推崇,“在世鬼谷”属于极高的评价。一旁,手持书卷的孔明神情专注,但微微勾起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孔明的偶像乐毅,传言中正是鬼谷子的徒弟。所以,别看他似乎对我和吕老四的谈话一无所知,其实心里指不定怎么暗爽呢! ——切~真闷~骚! “今晚就做鱼炙来吃吧!”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口,我只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美食上。三国的烹饪手段主要以蒸煮为主,但像吕老四抓到的这样大小的青鱼,如果加上芥菜、酸汤、辣油等翻炒,味道肯定美妙地能让人恨不得将盘子舔干净吧?光是想想,我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可是,孔明从来都是煞风景小能手。还没等最爱吃鱼炙的吕老四赞同我的建议,孔明就已经将这个绝佳的主意扼杀在了摇篮中,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夫人船晕症状稍解,且肚中怀着胎儿,饮食不宜太腥,还是取些蔬果做成素羹,有利病体。” 你能不能别这么讨人厌!我忍不住瞪他:“我已经全好了,现在壮地能吃下一头牛,青鱼完全没问题。” “哦?”孔明似笑非笑,“我记得昨晚还有人说,自己病体娇弱,别说打蚊子,就连起身都困难。” ……我噎住。盛夏正是蚊虫肆虐的季节,也不知这条小小的客船中了什么邪,舱中的蚊子竟然比岸上还多,而且偏追着我一人吸血,将我折腾地苦不堪言。昨天夜里我就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全身各处的搔痒折磨,才将孔明摇醒的——众人皆睡惟我独醒的体验太悲惨了,反正孔明曾发下“予取予求”的宏愿,关键时候就该挺身而出,急我所急。 当然,我才不会告诉孔明,其实我根本不敢下手打蚊子,否则一定会被他嘲笑死。持凶杀人与□□本质上并无区别,但有时候我就是这么自欺欺人的生物,只要没有亲自举起屠刀,便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在良心背后,假装对自己造成的杀戮一无所知。 自知理亏,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耍赖:“我不管,反正我感觉自己已经痊愈了,我要吃大青鱼!” “那便吃吧。”孔明莞尔,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看来药浴确有奇效,只施用了几回,你就完全不受晕船困扰了。” 我的脸瞬间不争气地红了。 明明再正常不过的对话,他却总能状似无意地在话音里透出几分存在感极强的暧昧来,这几天被困在船上无事可做,他的聪明劲儿就全用在了这些歪门邪道上!偏偏他脸上还满面正气,我要是稍提几句,倒会被他质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船老大完全没看出孔明满肚子的坏水,虽然被我防患于未然的警告弄地有些尴尬,但到底还是舍不得撞上门的好夫婿,特地跑来相询,为了防止误会,这回将话说地十分清楚明白:“我家小女年方二八,还未说亲。不知先生家中可还有未曾婚配的弟弟,不求富贵,只愿如先生一般知冷知热,疼爱娘子。” “实在遗憾,家弟已经娶妇。”孔明意味深长地看看我,笑地像只偷到了腥的狐狸,“不过,吕老四也是大好男儿,年轻力壮,诚恳踏实,堪为良配,不知船家可愿考虑?” “那个镖师?”船老大回想起吕老四粗壮的身板,以及这两日微显粗俗的举止,面露犹豫,“他虽然老实,但小女曾说,想要嫁个书生……” 孔明目露了然。 古人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船家虽然看中了孔明的性情,但说到底,倘若没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儒雅气质加持,他也不可能仅凭体贴就赢得船老大的青睐。毕竟对时下追求“□□夜添香”的姑娘们来说,出身草莽的吕老四哪怕再疼老婆,也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莽夫。 “只要姑娘肯嫁给俺,俺真的会对她很好很好的!”得知此事的吕老四遗憾不已,仿佛为了增加自己的砝码一般,不迭地罗列自身优点,“俺力气大,又肯吃苦,只要有俺一口饭吃,绝对不会饿着俺家娘子,可是,为啥就没一个姑娘愿意跟俺呢?” 他今年已经三十有二,在早婚早育的三国,动作快的同龄人孙子都能喊爹了,可他却连女人的小手都没拉过,实在悲惨。 “不瞒您说,俺当初上山当土匪,主要就是为了讨媳妇来的。”摸摸下巴上的胡渣,吕老四咧开嘴干笑两声,十分不好意思,“俺们打鱼的生活苦,一年到头都睡在船上,说亲很不容易。俺有个兄弟跟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比俺早一年进寨,当时俺还笑他不好好捕鱼净整些歪门邪道呢,谁知第二年他就抱回来个大胖小子,把俺给羡慕的。俺猜想他肯定有什么诀窍,于是追在他屁股后头问了好几天,费了老大劲才打听出来,原来当上土匪以后只要听话肯干,老大就会做主给发媳妇的。” 这是很多山寨的做法。因为土匪行业风险高名声差,几乎没有女人会自愿去当土匪娘子,所以各大山寨的当家人都很有自觉地自力更生,积极鼓动手下的小土匪们下山去抢。因此,但凡土匪横行之地,女性失踪人口总是格外巨大。 “其实早两年俺也分到过一个小媳妇,刚成亲没半年,连娃都没生过。俺对她可好了,那时候是冬天,俺自己都舍不得穿皮袄子,就尽着给她穿,可她性子太硬,不肯吃饭,也不肯穿袄子,宁可冻死饿死也不要跟俺好,俺一个没看住就撞了墙,差点当场就碰死了。”说起往事,吕老四也有些唏嘘,“她说她姓黄,是来南阳寻亲的,半道上遇上咱们寨的人,眼睁睁看着她男人被砍了头,她一晕,醒来就已经到了俺房里。所以,她老半夜里梦到她男人来寻她,说她如果敢跟了她的杀夫仇人,他就会把她拖进十八层地狱。” 吕老四看似粗枝大叶,其实是个心软的人,见那位小妇人哭地实在凄惨,也没敢把她怎么样,偷偷给放出了寨子。 “为这,俺还被大当家削了一顿,后头寨子里再发媳妇,就没俺的份了。”吕老四无奈道,“也不晓得那黄氏后来怎样了,俺放她走的时候只给塞了几个铁钱,撑不了多久的……” 吕老四是个死心眼的人,在盛阳寨的几年他虽然省吃俭用地攒下一笔小钱,但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他的钱都是要留着交给未来的媳妇的。黄氏既然不肯嫁他,那他就不能给她花用,不然以后媳妇知道了要生气的:没有为了不相干的女人委屈自己媳妇的道理。 孔明大概闲地实在无聊,又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妻管严潜质的实诚汉子,不由起了逗弄的心思,竟然坏心眼地问他:“那你存下多少老婆本了?说出来听听。如果真的够多呢,就让公主帮你留意留意有没合适的姑娘。” “真哒?”仿佛duang~的一下,吕老四整个人都亮了,像一只二哈似地恨不得当即扑上来亲我一口,我几乎能看到他屁股上使劲晃动的尾巴,“俺现下手里已经有四万五铢钱,加上一枚祖传的老金戒指,老家还有半间草房……” “很不错了啊。”坐在一旁看戏的孔明勾着嘴角忍笑,我瞪他一眼,转头却对上吕老四殷切的视线,不得不表态道,“我会留心的,但是不能保证……” “您是公主,有您这句话俺就放心了!”实诚的吕老四自动忽略了我的“但是”,连说话都开始哆嗦了,几乎激动地不能自已。 第63章 春华 下船转马车,我将窗帘一角微微挑起,眼前绿树成荫,车马相接,暖风中夹带着风尘仆仆的忙碌气息,欣欣向荣的景象与慵懒倦怠的弘农形成鲜明对比。 “那便是司马家的祖宅。”孔明手指远处连绵的屋宇所在,为我科普道,“司马氏最早可追溯至西周。宣王时程伯休父任司马一职,因在徐方会战中立下赫赫战功,许其子孙世袭其职,子孙始以司马为姓。” 在汉末,司马这个姓氏虽然还没有东西两晋的风光,但从征西将军司马钧往后,司马量、司马儁、司马防俱位列朝班,乃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望族。时任京兆尹的司马防膝下有八个儿子,分别取名为朗、懿、孚、馗、恂、进、通、敏,饱读诗书,皆是一时人杰,因为每个人的字中都有一个“达”字,所以被世人统称为“司马八达”,十分知名。 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招揽司马家排行第二的儿子司马懿,希望他能为平安王所用。 孔明略有迟疑:“司马懿虽少有才名,但相较于其兄长,未见瞩目之处,不知何故能得主公青眼。” 司马懿的大哥司马朗现在堂阳任县长,官虽然不算大,可是他治政宽和,刑律严明,将辖下土地打理地井井有条,管理才能初露锋芒。反观司马懿,自建安六年借病婉拒了曹操的任命之后就一直在家中蜗居,既无政绩也无建树,倒有游手好闲之嫌,在世人眼中毫无出彩之处。 不过,对于通读中国古代史的刘曦来说,未来魏国的辅政重臣、晋朝的奠基始祖司马懿,无疑是三国历史上不可忽视的一抹亮色。即使是我这个挣扎在及格边缘的历史渣,也对司马懿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正是他,将孔明的北伐挡在了五丈原,间接导致其心累重病至死。 而如今,历史上与司马懿斗智斗勇相虐相杀了一辈子的诸葛亮居然在刘曦的指点下主动跑去与司马懿交朋友,饶是我穿越以来经历良多,也不时生出荒谬之感。 “司马懿之祖父司马量与我叔父曾同地为官,我幼时颇得其堂姑母司马氏的照顾,既然王爷有意招揽,去拜访一下也是应有之义。”在讲究家族传承的古代,官爵向来只在少数望族之间流转,士人之后只要有心,翻翻族谱总能从祖宗的交际名单中寻到几分香火情。就像孔明,即使他从未见过司马懿,家族也逐渐衰落,但细查亲友履历,就会发现诸葛玄和司马量一样都当过豫章太守,以此作为话题,登门拜访就有了切入口。 童子将我们引入前厅,室内陈设简单,并无摆件点缀却非常干净整洁,莫名生出几分高远雅致之气。 “卧龙先生。”司马懿端坐主位,大方作揖。 孔明微微一笑,躬身还礼:“司马公子。” 我扮作书童,站在孔明身侧偷偷打量久仰大名的晋宣皇帝。与书中记载的“鹰视狼步,目能自顾其背”不同,眼前的司马懿白肤长眉,一张国字脸虽然棱角分明,五官却生地一团和气,脣上续胡,黑发纶巾,看起来就像是个极普通的路人,完全不见想象中的精干强势。 但他到底是司马懿。 “懿昨夜卜卦,太阴归位,坤地堂堂。”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我,神色温和,“果不其然,一早便见贵人登门了。” 孔明语态沉静,从善如流:“公子多智,亮深感佩服。” 司马懿探究地看看他,孔明不躲不闪地任其打量,两人对视足有五秒,而后忽然齐声朗笑。 司马懿主动邀请道:“据闻君贡先生(指诸葛珪)精通六艺,尤其擅长棋道,曾解西河残局。今日有幸得遇其子,不知可否约战一场?” 孔明淡笑:“却之不恭。” 于是两人心满意足地相携转入内室,堂上只留一个傻乎乎的我不明觉厉——不带这样欺负低智商人士的,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马家的老管事将我拦在室外:“我家二公子与人对弈素来不喜外人打扰,这位小哥儿可自去偏厅休息歇脚,待此间对弈事了,自会有童子前往通传。” 这时代,称得上名士的多少总会有些奇怪的癖好,下棋不许闲杂人等围观并不稀奇,因此我谢过了老仆,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漫步而去。原以为以司马家的数代经营,一路风光迤逦,谁知走了数十米,入目都是司空见惯的黑墙白瓦,千篇一律,平淡无奇,令审美疲劳的我失望不已。就在我对司马家的品味暗生怀疑时,转过一个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满池盛荷在夏风中摇曳,似姑娘飘舞的裙摆,荡漾出浅浅的柔情。 隐约有玩闹声传来:“秋实,快揭一片荷叶来,好给你小外甥打扇用,小心别跌进水里。” “我哪有那么傻?”被唤作秋实的女孩儿不满地嘟嘴,侧过身对着一位灿如春花的女子抱怨道,“阿姐,你又埋汰我了。” 夏日特有的暖风迎面拂来,活泼又俏皮。 身后有小童追上我的脚步,气喘吁吁:“这位小哥,你是诸葛先生的书童吗?偏厅在东边,你怎么走到西边来了。幸好管事怕你走岔了路,吩咐我追上来看看。” 出生在钢筋水泥包围圈中的现代人大多不会像古人那般有方向感,我幼时在熟悉的宫廷中尚且要迷路,何况人生地不熟的司马府。 走错路实在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所以我丝毫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被花池中端坐的美妇吸住了注意力:“那是谁?”粉腮蛾眉,珠圆玉润,脣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真是美地令人沉醉。 “是我家二夫人。”小童的回答言简意赅,“夏日屋内闷热,她怀了身孕,所以近日常来池边纳凉。” 原来是未来的宣穆皇后张春华。我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见她的肚子果然高高隆起,宽长的裙摆虽然盖住了脚,但铺展的幅度较常人大很多,右颊偏上的地方似乎长着几颗不大雅观的斑点。初见时惊鸿一瞥的惊艳,此刻细看,似乎被无声息地拉近了距离感,虽然仍旧美丽,但也就是个长得比较好看的孕妇而已了。 “你这人好没礼数。”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接放肆,小童张开双手拦在我面前,哪怕因年纪尚小个子还没有我的肩膀高,但语气里已能透出几分凌厉的谴责味道,“莫非你不知非礼勿视的道理吗?” 这话已经可以算作指责了。古代讲究男女大防,以我如今的“男儿身”,盯着司马懿的老婆看的确有失体统,在某些重规矩的人家,直接拖出去打板子都很常见,自知理亏的我只好讪笑服软:“小兄弟勿恼,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一时看痴了去,实在抱歉!” “你,你知错就好。”这小童只有□□岁年纪,明显未经历练,见我认错态度诚恳,倒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大惊小怪,颇为对不起我,在往偏厅去的路上,极力说话活跃气氛。“我家二夫人是河内远近闻名的美人哩!”他用一种不太自然的语调同我闲聊,“她嫁过来还不足一年,便怀上了身孕,见过的医士都说,她腹中定然是位小公子。” 算日子,她肚子里怀着的应该是她与司马懿的长子,“滔天作逆,废害二主”的晋景帝司马师。 “相士说二夫人山根丰隆,地阁丰满,寿堂形美,有宜男旺夫之相。”小童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膛,对张春华命格的贵重深信不疑,“二夫人嫁进来不过两年,府中家和兴旺,平安顺遂,大家都说是二夫人带来的福气。” 我努力回想张春华的生平,初嫁入司马府的这段日子大概可以算作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张春华的出身并不高,父亲张汪是个粟邑令,属于地方小吏,与弼马温差不多等阶,能嫁给京兆尹的公子为正妻相当于鱼跃龙门。何况她生母早丧,家中虽然不缺庶母,但张汪一直未能续娶正妻,在讲究门风家法的三国,这简直已经使她被排除在所有的好姻缘之外。何休所著的《公羊解诂》中就曾经直言不讳地指出:“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 可是,世事难料。按理说以司马懿的性格不像是会为美色所惑的类型,可他从十八岁挑到二十八岁,几乎将方圆百里的好姑娘都挑遍了,方才定下了小他十岁的张春华,令所有人大跌眼镜。因为司马懿这个出乎意料的选择,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张春华一下子在河内出了名,很多人哪怕没有见过她的面,也十分笃定地认定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不然,司马家的二公子怎会看上她? “张氏性情刚毅,思维敏捷。”回旅舍的路上,孔明对司马懿的婚姻提出了另外一种理解,“王爷曾探得司马府上机密,称司马懿借口风痹婉拒曹操征召,但有一日在家中晒书,突逢大雨,他思虑不周,焦急收书,不慎为家中一名女婢瞥见。张氏唯恐事泄招祸,竟亲手杀了婢女灭口,堪称女中豪杰。” 我不由咂舌:“这样草菅人命……司马懿是怎么想的?”时下的观念与后世相仿,女子以隐忍柔顺、温婉娴淑为上,善良地好像白莲花一样的才是佳妇,像张春华这种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已经属于非主流的悍妇了。 “仲达有大志向。”孔明注视着司马家绵延的屋宇渐行渐远,若有所思,“我似乎已经明了王爷为何青睐他了。” 第64章 粽子 整个七月,我都在司马家无所事事。樂文小說|初始时还有童子以引路为由盯着我怕我乱闯,不知从哪日起身后的尾巴就消失了踪影,随着孔明与司马懿对弈次数的赠多,哪怕我故意往司马家的书阁里窥探,也不会有人上前阻拦。 只有一处自始自终都是禁区——宗祠。 祖宅是家族传承之所,司马家的屋宇呈回字型分布,宗祠建在整个建筑群的正中央,雕龙画凤,重轩三阶,檐角立有仙人仰首,承天宇雨露灵气,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我不由惋惜:“外观便如此不凡,内中不知藏有多少乾坤,可惜无缘入内一观。” “非冢妇不得入宗庙。”张春华挺着大肚坐在高椅上,和气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眉目端庄,“整个司马家,也只有老夫人和大嫂在初嫁时进去过一次。”古人重男权,他们的风俗里认为未出嫁的女儿将来会成为别人家的媳妇,所以不能进祠堂。而嫁进门的儿媳则属于外姓人,除了对家族发展至关重要的冢妇需要在成礼后请祖宗过目外,其他人也不能迈入祠堂半步,否则就是不敬。 当初在长安时,汉宫中也有一处供奉祖宗牌位的类似场所,但无论是我还是刘曦都不曾有机会进去参观。董卓之乱时,哪怕身为九五至尊的刘辩都自身难保,其他人更不可能有余力去守护死物,那数十座真金美玉雕琢成的历任帝王牌位,早已消失在战火中。 “宗庙有什么好看的,依我看,姐姐的书房才好呢,到处都是名家墨宝,每一幅字画都是珍品。”张秋实嘟着嘴凑趣道,巴掌大的小脸上一派天真,“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早上都能去书房看一个时辰的书呢!” “书呆子!”张春华好脾气地假骂了一句,握着妹妹的手向我望来,“她也不知随了谁,竟嗜书如命,叫孔夫人笑话了。” “哪里哪里。”我从善如流地笑了笑。 因为孔明说司马懿第一次见面时口中所言的卦象暗指了我的身份,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换回了女子的装束,谎称是南阳“孔先生”的妻子。张春华不知是得了司马懿的指示还是出于主妇责任的考虑,此后日日找我闲聊,还拿出葡萄、西瓜、水蜜桃等价比千金的时令水果乐此不疲地投喂我,害我短短时日便胖了一圈。 我生性寡言,张春华也并非擅长找话题的人,虽然有怀孕心得可以交流,但话总有说完的时候,所以,在我为避免冷场努力吃了几天之后,意识到问题所在的张春华终于找来了她家二妹张秋实作陪,救我于胖死的危难之中。 但我并不喜欢张秋实。 她是张春华娘家的庶妹,个性与嫡姐南辕北辙。张春华内敛机敏,张秋实却只学地几分小聪明,虽靠着勤勉博出了“河内第一才女”的称号,但总有一种融入骨血的小家子气,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敬而远之之心。 不晓得张春华对妹妹说过什么,张秋实言谈中似乎十分拘谨。初次见面时,她紧张地腰背僵直,虽极力强撑,却一直不由自主地憋着气,面色时红时白。 我原本以为张春华故意叫这个妹妹出来是为了活跃气氛的,看了她的表现,却开始不确定起来。 张春华神态自若,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妹妹的失态,柔声道:“苦夏难耐,外子欲请馆中歌妓舞乐解乏,不知孔夫人可有心仪的妓子相荐?” 我摇头婉拒:“我初来乍到,二夫人若问我南阳歌馆,我还能略谈一二,对河内的妓子可真是一无所知了。” 其实,早前孔明带我逛坊市时曾听路人闲谈,说天音阁素婉姑娘的霓裳舞轻盈如春燕拂柳,翩然如蝶,乃是一绝。可惜天音阁的东家好财,素婉姑娘又高傲自诩,放言非千金不舞,因此虽然舞艺卓绝,却是难得登台,令人惋惜。 如今我只是一名外客,哪怕再好奇那传说中“鹧鸪飞起春罗袖”的霓裳舞,也不好贸贸然地让主人破费。 张春华含笑:“本地歌馆不如荆襄繁多,但从业者甚众,歌舞皆优的首推江月、素婉、芍衣、柔弦四位。其中江月、芍衣以歌闻名,素婉、柔弦以舞著称,半月前我家老夫人过寿,请的便是颦籁馆的芍衣姑娘,一曲《相和歌》被吟唱地千回百转,绕梁三日,久久不绝。” 芍衣的身价大概只有素婉的三分之一,想来司马家虽然富足却并非一掷千金的土豪,连老太君做寿都只请芍衣助兴,我当然更不可能提霓裳舞的事,从善如流地表示很期待听一听被张春华盛赞的《相和歌》。 “那我让管事早作安排。”张春华抿唇淡笑,“到时将在荷池旁设台,请孔夫人务必赏光。” 我应允道:“那南霜就却之不恭了,多谢二夫人好意。” 张秋实绷着面部肌肉坐在一边,从我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胸襟已经被汗水打湿,但她无意识地咬着嘴唇,从头到尾都不曾参与我和张春华的讨论。 “难道张春华跟她说了我的身份?”回到旅舍,我疑惑地问孔明。古人重皇权,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被高高在上的公主吓破胆,似乎也并不是很奇怪的事。 但是孔明摇了摇头:“仲达为人谨慎,即使亲密如张氏,也不见得会如实告知,更何况妻妹。” “那她没道理怕成那样啊?我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我百思不得其解,“张秋实少有才名,在河内风评极佳,很多人都夸她举止有度,落落大方呢。” “许是有别的缘故吧。”孔明的心思全在公事上,对张秋实的异常并不在意,“十二日前,王爷已经入主益州,可是因为路途遥远,消息至今日才传到河内,细节暂不得而知。” 大街上已经闹翻天了! 自刘璋的父亲刘焉被当时的益州从事贾龙迎入益州开始,□□统理益州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无论是益州百姓还是千里之外的河内居民都已经对益州割据自守一事习以为常,骤然冒出一个刘曦夺了刘璋的地盘,即使人人都知这江山名义上本该是刘协的,也难免忍不住议论几句。 “刘璋乃汉鲁恭王刘馀之后,占着光武帝打下的家业其实也说得过去,可他到底并非正统,论起来,还是平安王名正言顺,他可是先帝幺儿,根正苗红的龙种!” “平安王再名正言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他,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切~你懂什么,皇室里兄弟阋墙的还少吗?没见人家平安王打地是‘复兴汉室’的旗号,他可没说将来会物归原主。你只管瞪大你的牛眼看着,将来平安王若是打回长安,保准夺了阿兄的龙椅,将冕冠戴到自己头上。 “哎哟你这死老头子,说什么呢?这种杀头的话也敢说,不要命啦?” …… 我淡定地坐在小吃摊前等着店家将香喷喷的粽子端上桌,周遭是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粗放热闹。 “你当真要在此地用食?”张秋实皱着眉头看我,目露迟疑,“这有什么好吃的?”她拿筷子戳了戳刚出锅的粽子,一副不知如何下手的模样。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你以前没吃过这个?”不太可能吧?在南阳时,每年五月初五,家家户户都会裹上几个粽子纪念屈原,我原本以为河内也是同样,没想到河内人民居然是不吃粽子的?相较之下,后世甜党和咸党之争倒显得小儿科了。 “我当然吃过!”张秋实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一脸“我真是看错你了”的傲娇表情,“我只是没有自己剥过粽壳,这是丫环的差事!” 身后一众五大三粗的保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表示不敢拿自己的脏手碰表小姐的粽子。 我正在麻利地为粽子宽衣解带的手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鄙视了:“剥个粽子而已,自己动手也不费事。”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身份高高在上的我犯不着费神教训她。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还是我临时起意,才想到来逛坊市的。张春华太过客气,自己大着肚子不便作陪,就硬塞了妹子过来,说绝对不能怠慢了我这个贵客。 张秋实不知想到什么,略微踌躇了一下,吞吐道:“你,你的手怎会如此粗糙?” 当然是因为在草庐中做多了粗活,哪怕之后尝试了许多方法滋养,也无法挽回先前的损失。几乎所有的三国贵妇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这一双劳苦大众的手,明显令张秋实心生怀疑:“你难道不是太中大夫的儿媳吗?” “当然不是。”太中大夫听起来像个官职,可惜刘曦掌权后已经完全改革了汉代官职,我对这个称谓一无所知。 “是么……”张秋实神情古怪地应了一声,又拿筷子戳了戳粽子,然后对我说道:“那劳烦你帮我把粽子剥了吧。”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紧张畏惧的情绪。 孔明听说此事后解释道:“太中大夫始设于秦,掌议论,而后延用至今。张氏口中的太中大夫应是指孔融,字文举,乃孔子的第十九世孙,能诗善文,智能优赡,且品性高洁,贤名远播。” “可是哪怕我是‘孔夫人’,也不可能是孔融的儿媳啊,他虽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他儿子今年可尚在稚龄。”我之所以记得孔融儿子的年纪,是因为前世考试时曾经回答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典故出处。孔融被曹操杀害时他的一双儿女还未满十岁,却已经能说出“哪里有巢毁坏了卵不破的呢?”这样的话,可见聪颖。 “想必二夫人将你的身份说地太含糊隐晦,以至于令张氏误会。”孔明心不在焉地推断了一句,马上便转开了话题。张秋实只是个小人物,孔明已经与司马懿谈妥了派他去曹操身边做卧底的事,我们明天就会离开河内,今后山高水远,此生是否与张秋实还有交集尚且不得而知,并不值得为琢磨她的心思浪费时间。 我们的注意力完全在今后的行程上。 “明日便要往洛阳去了呢。”洛阳是旧都,戎卫与我们之前经过的城市不可同日而语。我虽说服了孔明带我一同前往,但考虑到我日益笨拙的身体以及可能要面对的风险,不免有些担忧。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是要去洛阳搞破坏的…… “莫皱眉,不然将腹中孩儿养成个愤懑的性子可如何是好。”孔明轻轻抚平我紧锁的眉头,语气舒缓,令人无端信赖,“为夫自会安排好一切,必不会令娘子涉险。” 我自然相信他的能力,可是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算了,此去洛阳何止千里,路上我们还得先设计赚一票横财,现在就开始担忧未免为时过早。我压下心中隐忧,与孔明一同打点了行装,早早歇下准备明日出城。 天塌下来有孔明顶着,说不定船到前头真的就自然直了。我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昵昵龙的地雷,以及狸猫lili的(第二颗)手榴弹!抱~ 第65章 飞蝗 第二天清晨,随从行李候在身后,司马懿在河内的城门外送别我和孔明。 天光尚未完全亮起,因街市要晚上一个多时辰才开,此时入城的行人寥寥,孔明与司马懿低声谈着国家大事,哈欠连天的我在一边望天看地,无所事事。 “昨日之局实在精妙,奈何时间有限,未能尽兴。他日若再聚,必再邀孔公子切磋一二。”只字片语划过耳际,我面上端着假笑,心里却完全不能理解他们棋逢对手的兴奋。在河内不过一月,孔明除了收粮日日陪着司马懿下棋,居然完全没有腻味的意思。昨日登门告别,司马懿更是殷勤地劝孔明留宿,摆出所谓的上古残局与孔明对杀,二人情绪高涨,说棋直到天明。 因为孔明一夜未归,昨夜我睡得极不踏实,加上早上天边将将吐白就被唤醒,现下缺觉地厉害。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我抱怨了一句,抿了抿嘴没有忍住,又打一个超级大的哈欠。 司马懿突然望过来,好似想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暗示孔明朝我看:“娶妻如此,孔兄日后难免辛劳。” 孔明笑容宽和:“既然已成定局,少不得殚精竭力,多加担待,护她周全。” 这两个人真是太讨厌了!我忍不住哼唧一声表达抗议,可惜当面议人是非的两位“君子”毫无悔改的自觉,仍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地热闹。 “据闻昨日舍妹竟命夫人剥粽,被夫人拒绝后还无理取闹,但实在令为兄惶恐……” “我家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但仲达兄有如此妻妹,恐怕将来也轻松不得啊……” “内子也是好心,想要提携庶妹,她并不知晓孔夫人身份……” 我干脆管自己先登上了马车,车外的话题聊了很久才结束。 久到我都快睡着了!我正昏昏欲睡间,车厢的边沿突然压低了几寸,窗帘被撩开,孔明矮身钻了进来:“南霜,我们这就启程吧。”从我坐着的位置往外望,正好可以看见司马懿双手抱拳,对着我们长揖道:“懿就此别过,两位一路珍重。” “走咯!”骏马打了个响鼻,伴着吕老四响亮的唱和,车轮沿着直线在地上滚了一个圈,辚辚向前。 盛夏出行的悲剧再次重演。虽然不久前刚下过雨,但八月的太阳依旧毒辣,冷清的大道上只有我们这一队形色匆匆的路人。因为司马懿赞助了河内最好的马匹,我们的脚程倒是较之前快了不少,急促的马蹄卷带起尘土,声响隆隆,所过之处有如黄烟升腾。 “对于接下来的饥荒,你真的有把握吗?”河内随处可见长势喜人的庄稼,联想到孔明斥巨资买下的粮食,我不免有些担心。他并非真的想要收粮,无论河内还是弘农,离荆襄都太过遥远,运粮有风险且费用不菲,并不划算。他每买一次粮食,都会与粮商签下合约,约定若粮食不能按时交付,就需要收取四倍的定金充作赔款,作为回报,他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收取,下的定金也数额不小。 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赚那四倍的定金。 初闻计划时我有些不明所以:“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违约呢?”如果违约的是一个两个还情有可原,但与孔明做生意的粮商足有百来号人,怎么可能全部违约。 “我夜观星相啊。”孔明得意地摇了摇羽扇,第一百零一次地宣扬他的迷信理论,“我曾经教过你,观天可知天意。一个月前,我从天象中得知今夏粮食必然欠收,所以粮商违约已是注定。” “瞎扯吧你!”我一个字也不要相信,祭出他教我看星相时送给他的称号表达不满,“你是诸葛大忽悠,我要是信你就有鬼了!” “为何?”孔明脾气极好地询问道,“在南阳时你便不畏鬼神,不信天象,实在有悖常理。” 古人因为科技水平低下的缘故,大多迷信地要死。尤其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妇女和儿童,对卜卦、观星一类能窥测未来的手段十分推崇,鲜少有像我这般不把这门学问放在眼里的女人。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组织了一下思路,我牵强地找借口,“只是觉得这些测算的方式太过玄妙,很多解释都模棱两可,完全任由人的主观意志决定,没有固定的解读。”就像前不久很多人都观测到天市垣有流星冲入,因为在汉朝认知中天市垣是天界的街市,对应于贫民百姓的生活居所,所以便有所谓的名士站出来发言,极力主张这是天下将有大难的征兆。但是,官方的说法则与之完全相反——为了稳固民心,他们坚持认为流星过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吉兆,理由是他们的一位星师不知在哪本古书中翻找到了一句话,说“流星入天府则天欲有赦、赏赐事,会库盈溢,五谷丰,君喜”,乃是毫无疑问的大吉。 “公主果然聪颖。”孔明似赞似叹,竟然认可了我的说法,“王爷曾言,星象不过是愚民的武器,可用但不可信。此话虽粗糙直白,却一语道破天机。” 他没有再卖关子,伸手将窗口的帘子挑开,引着我将目光投注田野。 “荒野有什么好看……”我顿住了。 洛阳位于弘农郡与河内郡的中间,所以我们此行等同于原路折返。脚下的官道沿着我们来时的水路平行而建,举目远望,还能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可夹在陆地与黄河中间的农田已经面目全非。一个月前,他们还是一片金黄,如今却枯黄萎靡,稀疏败落。算算农时,双抢应该尚在收尾阶段,可是田中未见农人足迹,就连秧苗也无,只留满目狼藉。 “发生了什么?”我错愕不已。 “是飞蝗。”孔明耐心地解释,“今夏之高温、潮热恰好适合幼虫生长,这场蝗灾始自黄河以南,如今不过将将开始,却已经造成小范围的绝收,倘若曹操不能及时颁布应对之法,情况还将进一步恶化。”他说蝗虫好群居,喜欢结队飞行,在野外如果与车队相遇,很容易使马匹受惊造成事故。所以为安全计,司马懿才会特地为我们换上训练有素的战马,防止意外发生。 “可是我在河内时怎么一点都没有听到消息?”眼前生灵涂炭的景象与河内的安静祥和形成鲜明对比。 “官府封锁了消息。”孔明笑笑,眸中隐含深意,“地方官府怕影响政绩,所以瞒了下来,不过,飞蝗贪婪成性,行动迅猛,绝不会满足于危害一地,不出半月,必将燎原。” 哪里瞒地住!蝗虫沿着黄河一路向东,等到我和孔明到达洛阳时,连衮州等地都沦陷了。 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不过如是。 第66章 洛阳 “流民太多,所以检查较以往严格,无须忧心。”孔明将我额角的碎发拨开,撩起帘子看了看窗外,小声宽慰道。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只觉心跳急遽,紧握的双手已经将衣角都拽湿了。 方才我往城墙上望了望,守门官是个生面孔,但立于墙头的那位高级军官有几分眼熟,分明就是我那多年未见的未婚夫。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其实认真算起来,我只见过曹丕一次面,而且当时还是隔着进宫为刘宏贺寿的人群遥遥相望。但不知为何,就只是这一眼,就让我将他的模样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若非孔明当机立断地捂住了我的嘴,刚才猛然见他出现在眼前,我差一点就受惊尖叫起来。 “莫怕。”我对自己说,“他认不出你来的。”十几年光阴荏苒,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对着曹丕呲牙咧嘴扮怪相的傻公主,脱去了痴呆包袱的我气质大变,模样较幼时长开了不少,怀着身孕身材大变。有趣的是,当初为了装疯卖傻,我特意将烟灰抹在脸颊上给刘宏唱了首现代版的《两只老虎》作为生日礼物,而今天,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抹上了特调的脂粉,掩盖白皙的皮肤。 “这香膏可真是神奇,到底是怎么制的?”摸摸脸,指尖细腻的触感令我忍不住惊叹。哪怕是后世几千块钱一盒的名牌化妆品,效果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取山中青石,作窑高温,烧则成灰。”孔明牵住我不安分的手,免得我将他好不容易打造完成的妆容抓花,“此物伤身,因此只能应急,不可常用。” “真可惜。”我遗憾道。昨晚洗脸时,我折腾很久还是觉得脸上盖了一层薄薄的膜,怎么都洗不干净。 孔明微笑:“若无此缺陷,此物必遭女子哄抢,千金难求,仲达便不会如此大方了。” “这是司马懿送的?”我惊讶道,“他连制膏都会?”难道古代的名士都这么多才多艺吗? “哪劳他亲自动手。”孔明摇摇羽扇,好笑道,“司马氏累世积累,家学渊源,便是一个不起眼的仆从,也身怀绝技。这盒膏,就是他家专门负责脂粉香料的丫环调制的。” 这便是世家的底蕴。怨不得魏晋风度后来成为了率真自然、超然物外、固守本心的代表,从竹林七贤的肆意酣畅,到陶渊明的“性本爱丘山”,究其源头,都是因为坐在龙椅上的司马族人对清谈、诗酒、风雅的偏爱和纵容。虽然后期发展成了误国的恶习,但不得不说,如果司马家氏审美低下,缺乏对气度风流的追求感知,两晋绝无可能在文学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当然,这一世有刘曦这个异数在,风光一时的司马氏想必再也不会有登上历史舞台的机会了。 而曹丕,也永远不可能代汉称帝,成为魏高祖。 时也,命也。 被夺了命数的曹丕,其实也可怕不到哪里去,哪怕真抓到了我,他顶多也是将我软禁起来——有刘曦在,他绝对不敢杀我。何况,我身旁还有一个“多智而近妖”的诸葛孔明,我一直以来都对孔明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总觉得无论多么棘手的事,只要他出手都能迎刃而解。 “一会儿见到卫官,不要盯着他们看,要低下头,作出恭敬的样子,懂吗?”旁边有挑着扁担的老妇絮絮叨叨地关照孙子,唯恐因幼童举止失宜而被拒之门外。 “老人家,您从哪里来……”孔明先行下车与老妇攀谈,我仍旧留在车内,将窗帘拨开一条细缝,偷偷打量久别重逢的洛阳。 蔚蓝的天幕下,土制的城墙沧桑肃穆,长得望不到尽头,在行人的脸上车上打下巨大的阴影。门洞黑乎乎的,甬道狭长幽深,半开的城门上雕刻着不知名的巨兽,仍旧是数年前的那一只,但身上的铜色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青紫,衬得神色越发狰狞,却失却了威严之感。就像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室,鼎盛时风光无限,一朝落魄,哪怕极力维持尊严,在世人眼中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惺惺作态。 年幼时我最爱洛阳的牡丹,但如今花期已过,回首洛阳花石尽。 现在的洛阳,名义上虽然姓刘,但已经是曹家的天下。 墙头上,巡查的曹丕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将窗帘整个掀开露出正脸,马车跟在孔明的身后缓缓入城。 “你给了卫官多少钱?”远远的,我看到孔明将一个香袋大小的布囊塞进查验官的手里,不知里面装了多少金银,“为什么我们要额外给钱?”排在我们前面的那位老妇人可什么都没交。 “数百闲钱罢了,那位老妇人是平民,带着孙子大老远从南疆赶来,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尽,即使盘剥,也搜刮不出多少油水。”孔明微笑着解释,“但是我们有车有马,一看便有些家底。” 这还真是……我无语道:“洛阳好歹是旧都,吏制如此昏暗,曹丕难道不管吗?” “恐怕这本来就是曹家授意的。”孔明摇摇羽扇,“不知内情的百姓皆以为守门官贪得无厌,搜去的钱财全落入其腰包,却不知他只是替上位者背了黑锅而已。”万一以后东窗事发,曹操完全可以假装不知,义正词严地将守门官推出来当替罪羊,既占了名又占了利。 “曹操打得一手好算盘。”我无奈道。 “如今的天下,还是刘家的。”孔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意有所指,“曹操把持着重权,需为今后的发展打算,自然得想尽一切办法敛财。” 哪怕没有见过实证,但哪怕用脚趾头想想,我也能猜到曹操必然养着私兵。以曹家最终以魏代汉的野心来看,这些私兵的数量恐怕还不在少数。 不过,私兵再多又怎样,刘曦也不是吃素的。 我注视着面前这座巍峨的皇都,认真道:“这天下不仅如今姓刘,以后也将一直姓刘。” 孔明微楞,失笑:“稚子。”他摇摇头,吩咐吕老四将马车往城西驾去。 那分明是皇宫的方向。辨认出道路两旁熟悉的街景,我诧异地扭头。 东汉的皇宫由南、北两宫组成,南宫自古有之,最初被称为新成周诚,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曾作为奖赏赐予吕不韦,之后屡次易手,却不改繁华景象,刘秀定都洛阳后又精心修缮,作为皇宫使用。北宫落成于永平八年,依着南宫而建,与南宫比肩相望,布局不及主要作为议政、集会等政治用途的南宫规整,但因为是皇帝与宫眷的寝居所在,因此极尽奢华,富丽堂皇。我初到宫中时,有一回装疯跑到永乐宫西北的一处荒废的偏房外玩耍,门口铁锁紧闭,但只要用手戳破窗户纸,就可以窥见房中琳琅满目的玉石珠宝,令人目不暇接,瞠目结舌。 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董卓入京给南北宫带来了毁灭性的浩劫,储藏珍宝的白虎门被洗劫一空,宣德殿前高达三点五尺的铜马也不知去向,不知成就了何人的际遇。就连刘曦,早期募兵的经费也是从宫内偷出来的,只不过他的行动较为隐蔽,至今未有风声传出罢了。 失却了皇室光环护体的南北宫,如今只是一个较普通宅院大了一点的空房闲庭,作为汉室屈辱的证据,立在洛阳的西北角引人唏嘘。 吕老四驾着车在街头巷脑中穿行,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旅舍门口停下,孔明将我扶下车,告诉我晚上就在这里歇息。 我抬头一看,只见门上的牌匾上写着“如意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差一点就挣出了边框之外。肥肚圆脸的掌柜殷勤地迎出门来,点头哈腰道:“几位客官这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孔明带着我往里走,“要天字房,伺候两只山鸡四样时蔬一坛汾酒,菜需入味酒要醇香,速速送来,我付两倍赏钱。” “好嘞!”掌柜笑地见牙不见眼,“您楼上请!”他虽然胖,走楼梯却十分灵活,而且天生一张合人眼缘的娃娃脸,正适合做生意,和气讨喜,左右逢源。 “怎么要一坛酒?我们只有三个人,我又不善饮怀孕不能饮,你和吕老四二人哪里喝地完?”两天前奉茶与我们分道扬镳,带着一众“保镖”杀往弘农处理粮食赔偿款事宜去了,因此来洛阳的只有我、孔明和吕老四三人。刚才当着掌柜的面我不便多嘴,但他一下楼,我便忍不住开始询问起来。 “你方才可曾注意,门口的木牌上书此处为‘玄一’,而非我点名要住的天字房。” “是吗?”我从来都不是善于观察的人,方才根本没有注意房门口的指示牌,不解道,“他干嘛把我们带到玄一来,你不是说想住天字房吗?” 天地玄黄,房间价格依次递减。这家店生意平淡,住客爆满的可能性极低,天字房的报价远高于玄字房,精明的掌柜不该犯带错房间的低级错误。 “因为他本就是王爷的暗桩,天字房和山鸡、时蔬、汾酒都是接头暗号。”孔明得意洋洋地显摆,“不止这里,神州土地上所有打着‘如意居’招牌的旅舍都是我们的势力。” “啊!”我惊呼,只觉意料之外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如此。” “一会儿我去拜会此地的管事。”孔明揭开浴桶上的木盖,向我建议道,“你若无事,可先洗一洗风尘,等我回来一起晚膳。” “好!”孕妇体温高于常人,我早就被粘湿的汗液弄地浑身不自在,孔明的意见正中下怀。 作者有话要说:  感恩节感谢大家的支持~抱~ 第67章 菜式 洗去舟车劳顿之后,我仰面瘫倒在床上,只觉身后这张简陋木床是天底下最贴心的设计了。 此处的管事是个极客气的人,除了皂角巾帕等物,居然还寻来大把的香花供我沐浴所用,当我将整个身体进入木桶的时候,舒服的感觉真是让我忍不住想要嗷嗷叫唤两声。 因为顾忌我的身孕,从河内到洛阳足足花了我们十来天的时间,途中住宿简陋,细算起来,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洗过这么舒服的澡了。 孔明吩咐小二将膳食在桌上摆好,力邀管事与我们一同用饭。“这是周管事。”他笑着将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介绍给我,“他早年是宫中的中黄门冗从,自董卓之乱后便效忠王爷,已经在洛阳潜伏多年。” “奴才小安子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中黄门冗从是宦官官职,秩比百石,是在黄门之内给事的小太监,平时主要担任宿卫的职能,轮流守卫门户,偶尔也会被抽调成为皇帝出行的随从。虽然这位周管事已经脱离皇宫多年,但自小受到的奴性教育还是在他的身上刻下了痕迹,他的态度极其恭敬,即使我让他免礼,他仍旧一丝不苟地一跪到底。 食物已经摆满了桌子,诚惶诚恐地入座之后,周安并不着急下箸,而是略有激动地与我续旧,眼中饱含欣喜:“奴才多年前曾有幸见过公主贵面,但公主当时身染恶疾,想必已不记得奴才了。” 中黄门远在南宫,对于寻常只在北宫中活动的我来说,一年也未必有机会去一次,所以记忆中毫无痕迹。再说,宫中宦官上千,穿着服饰大同小异,哪怕我真的与周管事打过照面,以我的记性,多半也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我抱歉地笑笑,掩饰性地夸了几句饭菜的精细。 “公主喜欢便多用些。”幸好周安毫不在意,笑容十分亲切和善,“民间吃食虽然看起来粗糙,但别具匠心,品尝之下别有一番风味。” 我尝试着夹了几筷鲜绿小菜,只觉清爽可口,美味非常。 自怀孕后我的口味一直变得很快,经常突如其来地极其想吃某种食物,可是等到几十分钟后孔明费尽心思将它送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又突然失去了兴趣——简而言之,就是作。难得偶遇合胃口的菜肴,我食指大动,极力向孔明推荐一道用羊肉熬制的汤锅:“这道菜叫国泰民安,是以前宫中大宴的保留菜式。我在南北宫里当公主时就很喜欢吃这道菜,可惜会做这道菜的御厨在董卓入京后进了一碗不符合董卓口味的羹汤被杀,自此之后便再未见过国泰君安。” 还以为这道菜将随着厨师的过世成为绝响,未曾想会在这里看到。如果这是周安注意到我的喜好后的刻意为之,那他的观察力真是令人惊叹。毕竟,当时的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痴傻公主,中黄门冗从的职责范围与御膳房也毫无瓜葛。 不过,倘若他没有过人之处,刘曦也不可能会费尽心思特意将他从宫中带出来,安插在洛阳委以重任了。 “这羊肉真够劲!”旅途艰苦,吕老四许久不闻肉味,一朝咬进嘴里,幸福地几乎恨不能晕过去,“这是如何做的?俺看不该叫国泰君安,该叫‘第一羊’才对!” 我们三人都笑了起来。 宫中取菜名以吉祥喜庆为最优先,如果光看名字,根本猜不出菜品的原料和做法,比如这道国泰君安,完全就是只要寓意不顾实际的典范。但是百姓取的菜名就实用地多,认为自家菜品好吃的,往往冠以“第一”的称谓,比如南阳就有户做脍鱼做的十分成功的菜馆将招牌菜命名为‘第一鱼’,河内也有一家“第一豆腐”远近闻名。 因了周安的用心,一顿饭吃得主客尽欢。 饭毕,孔明与周管事转去偏房讨论他们的国家大事,因头脑简单被嫌弃了的吕老四犹犹豫豫地赖在房中不肯离开,欲语还羞得模样让我看地好不惊奇。 “若有话可以直言。”糙汉子玩娇羞什么的,真的十分考验旁观者的忍耐力。 “无,无话。”吕老四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异于平常,听见我出口相询,像只惊弓的鸟儿一般,红霞瞬间就爬满了脸颊,欲言又止,“俺,俺就是……不,无事。” 我无言,眼睁睁看着他飞也般地逃出门去。 吕老四既然不肯说,我也不会刨根问底,想到白日涂抹了不少脂粉毁坏皮肤,我坐到梳妆镜前仔细翻了翻,果然看到周管事预备了好些护肤用的香膏。 有一种茉莉花味的太熏人了,倒是另一款叫不出名字的白膏油润清香,甚合我的心意。我正用指尖从盒中挑出少许,想要均匀地涂在脸上,就听见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公……呃,夫人。”是吕老四的声音。想必是担心隔墙有耳,他临时改了称呼,我讶异地打开门,他竟然去而复返了。 “公主,其,其实俺就是想跟您说道一句……”五大三粗的汉子挠着头不好意思地憨笑,差点将整个门都挡住了,“前段日子在河内时,俺帮先生做成了一件事,先生说,先生说等回南阳后会给我一万五铢钱作为奖赏。俺,俺就是想告诉您,这些钱都可以算作俺的老婆本的,不管是哪个姑娘愿意跟俺,俺都送给她当嫁妆……” 他害羞地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这番话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还没等我想到答复的说辞,就见他已经再度冲出门去,速度比第一次出去时还要快,独留我一个在屋中目瞪口呆。 一万五铢钱可不是小数目,在蝗灾泛滥的今年,买十个侍妾都够了,吕老四却只想着用它娶到一房媳妇便心满意足,实在憨直地可爱。 “我身边的丫头伺候的时间尚短,看不出品行,你看我托乔氏替吕老四打听打听可好?” 原本我不过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敷衍,若恰好手边有合适的人选就作个顺水人情,不然也不会强求。但既然吕老四的态度如此诚恳,我倒不好不将他的事放在心上了, 孔明看了看我,若有所思:“是否吕老四跟你说了什么,竟使你突然操心起他的婚事来。” “他说他的聘礼中加了一万五铢钱。”我将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孔明,疑惑道,“他到底帮你做成了什么样的大事,你一下子赏他这么多钱?”细想起来,在河内的那段时间我终日在司马府游手好闲,的确不曾见过吕老四的踪影。 其实不止吕老四,连奉茶也难得一见。 “是招安一事。”孔明挑挑眉毛,说地轻描淡写,“河内往北三十里有一山,名唤盘虎冈,乃是流寇聚居之地。吕老四与冈中当家有旧,深入虎穴,成功招安了盘虎冈,如今冈内二百余人已为王爷所用。” “那可的确是大功一件了。”我听得一楞一楞的。吕老四在我眼中一直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单细胞生物,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当说客的潜质,竟能成功游说草寇头目带着整整一个山寨的属下来投,忽然就升起一种“原来之前我一直小看了他”的负疚感。 既然是可堪大用的人,哪怕出于收买人心的考量,我也得帮着刘曦替他找个好媳妇,拴住他一辈子。更何况吕老四虽然样貌欠佳,但瞧着是个懂得惜福的人,将来必会好好疼老婆,“吕老四心眼实,也许配个懂得持家的互补一下比较好?”俗话说“巧妇拙夫”嘛,不然若是两口子都蠢蠢的,被坏人骗了怎么办? “想什么呢?”孔明将扇柄敲在我的额头上, “吕老四是王爷身边得用的人,婚事自然也会由王爷安排,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哥哥忙于家国大事,哪有闲心来管这种鸡毛蒜皮?”我不赞同道。 孔明耐心解释:“吕老四看似莽撞,其实颇识分寸,乱世出英雄,以后他若立了大功,封侯拜相也不无可能。你为吕老四选人着重女子的性情,王爷为他择妇,则会多一些背景方面的考量。若是选一大族之女,则既可示好世家又可拉拢吕老四,岂非一举双得?况且此事不急,总得让吕老四有点儿念想,才能敦促着他努力上进。” 原来孔明和刘曦打的是联姻的主意!道理很浅显,可是看看吕老四一根筋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会有世家女子愿意下嫁。 “总会有人慧眼识珠。”孔明丝毫不担心吕老四的行情,“就是仲达兄也曾提过,若是王爷同意,司马氏愿以族女相配。” 这可真是神转折!数十年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摇身一变成了女家哄抢的转世王老五,还有比这更励志的故事吗?努力改变人生,奋斗照亮前程,古人诚不欺我! 第68章 不解 天色渐暗,周安点起昏暗的油灯,将一卷长长的画卷平铺在桌上。 “请公主过目。”他的态度依然恭敬,但由于连日辛劳,声音难掩疲惫,昏黄的灯光下将他的面容衬托地苍白寡淡。 “管事坐下说吧。”距我们入住洛阳不过几日光景,他竟然就折腾成了如此模样。我忍不住将目光调转到孔明身上,半刻钟前他还在跟我强调他身体康健,精力充沛,哪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能生龙活虎,谁知我不过去楼下转了一圈,他就椅背上睡熟了,连手上的毛笔跌在地上也不曾发觉。 “我们声音轻点,别吵醒了他,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无声地叹口气,将满心责怪咽回肚子里,我轻手轻脚地将薄毯披盖在他的肩上,唯有苦笑。孔明是个固执的人,他认准了刘曦将北上的任务交给他是莫大的信任,恨不能粉身碎骨相报,所以即使我再三阻拦,他也不改初衷。这让我很有挫败感,哪怕我舍出脸面来撒娇,他敷衍我的态度也如同安慰任性的孩童一样充满了哄骗的意味:嘴上应承地再好,行动上也绝不可能纵容。 对此,我完全无可奈何。 孔明此行的确身负重任。根据细作的可靠消息,洛阳是目前曹家最大私人粮仓所在,数以万担计的粮谷就存放在南北宫内的某处,只需要一把火,就可以将所有化为灰烬。 前提是,我们的人能成功潜入南北宫。 自曹操胁迫刘协迁都到许都后,南北宫就成了曹家的私家禁地,大门紧闭,重兵把守,若非有曹家的印鉴,哪怕在门口逗留片刻都会被当作密探斩杀。刘曦在曹家埋下的暗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查出嘉德殿中有粮,想要更进一步,却是苦无门路。 “公主请看,这里就是嘉德殿。因奴才身份卑微,从未有机会入殿一观,所以只着重描画了嘉德殿的外观,以及它附近的几处宫殿。”顾及到熟睡的孔明,周安刻意压低了声音,略微有些浮肿的手指点在了画中一角。 嘉德殿是南宫一处用于制订礼仪制度的宫殿,离南宫正殿不远,南北通透,格局空阔,殿前有嘉德门,正门处有三个铜柱,每柱缠绕三龙,或盘或起,栩栩如生,所以又被称为九龙殿。不过,龙多并不代表上天给予的庇佑就会多。恰恰相反,嘉德殿是南宫中杀气最重的一个建筑。中平六年,我这一世的父亲汉灵帝刘宏病死于嘉德殿,而后我的奶奶董太后也在嘉德殿为刘辩生母何氏所杀,虽然对外宣称是死于暴病,但难堵天下悠悠之口。报应轮回,时隔数月,刘辩的舅舅何进又因为与袁绍等人密谋诛杀宦官,被先下手为强的张让一刀砍下头颅,血染嘉德殿。因此,民间早有“嘉德不佳,九龙作笼”的说法。 同中国大部分的古建筑一样,嘉德殿是木结构的,木头和粮草都属于易燃物,这点于我们有利。但是,在敌人的地盘上放火是一项技术含量极高的挑战,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所以,这两天孔明反复推敲纵火的方案,几乎殚精竭虑。 “你醒了?” 周安走后,我凭着记忆在画卷上标注出宫殿间的距离,刚忙完,就见孔明的眉头略微皱了皱,眼睛还闭着,身子却已经舒展了开来。“什么时辰了?”睁眼看到灯下的我,他的声音含糊暗哑,歪着头的样子难得地有些呆傻,“我睡熟了?周安何在,你怎不推醒我。” “你才睡了半个时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他实在太需要休息了。我有些遗憾地将看了看刚刚黑透的天色,问道,“你错过了饭点,现下该饿了吧,我去让小二送饭菜来?” “你也还没吃?胡闹,孕妇岂可挨饿!”哪怕刚补了眠,孔明的眼眶依然泛着青,眼中的血丝也不见丝毫减少,“快让小二备饭。”他撑着书桌想要站起来,谁知手脚一软,竟然直接向桌角撞了过去。 “小心!”我被他吓了一跳,若非他反应及时,恐怕此时头上已经要被撞出口子了,“怎么这么不当心!”虽然有惊无险,但我仍然忍不住埋怨。 “无事。”孔明不以为意,定了定神,目光落在我刚刚补充完成的画卷上,“这就是南北宫地图?” “你先吃饭!”他有过太多废寝忘食的先例,我一把盖住画卷,打定主意防患于未燃,“现在不许看,等你吃完了才让你看。” “这是何道理?”孔明愕然,“膳食尚需待厨娘现做……”言下之意是,他完全可以抓紧厨房做饭的空当看图。 “昨日你也说只看一小会儿就睡觉,结果呢?我一觉醒来你居然还未熄灯,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已经上过好几次当的我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先吃饭,不吃完不给你看。”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一本正经,孔明怔了一下,居然弯了弯眉角,笑地十分好看,“你虽贵为金枝玉叶,但如此挟制夫君,要是传出去……孔明夫纲不振啊。” “疼老婆……呃……疼宠发妻是男子的责任。”我瞪他一眼,也许是北上后的朝夕相处让我习惯了他时不时冒出的打趣,居然丝毫没有羞赧的感觉,反而还能借机教育他,“压制女人耍威风是无能的表现,真正的大丈夫,都是懂得听取妻子意见的好郎君。” 孔明从善如流地点头,虚心求教:“例如?” 我被噎住。牝鸡司晨自古就不是什么好话,从三国往前数,就没有哪个朝代是推崇女权的。我读书本来就不多,对历史人物的生平更是一知半解,知道的有限几个如商纣、周武王之类的大人物,全都不是因为他们对老婆好才闻名的。仔细想来,我甚至对他们到底娶过几任老婆都毫无印象。 “反正道理是这个道理。”我心虚道,“照我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必须从一而终也有失公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男子要求女子贞洁,那自己也应该洁身自好。” “三妻四妾是为了开枝散叶——”孔明明显已经注意了我脸上的不赞同,以他的聪慧,应该很明白这是个容易引发争吵的敏感话题,但他仍旧不改初衷地说,“‘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家务繁琐,子孙事大,正妻难免心力不济,妾室从旁协助,等同丫环仆妇,世人皆是如此,为何你与王爷二人格外抵触?”自他与刘曦约法三章之后,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深入谈论这个问题的契机。从一个古代男人的思维角度出发,哪怕孔明已经答应了此生只娶我一人,他对刘曦的要求也充满了疑惑。 他眉头紧锁,表情异常认真,可见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两千年的鸿沟第一次如此突兀地立在我们中间,令我不知如何作答。他严肃的表情甚至让我生不出责怪他的心思来,因为正如他所说,“世人皆是如此”。生在封建社会,哪怕智慧如诸葛孔明也无力跳脱出时代的框架之外。 就像我第一次在草庐过元宵时做了汤圆给大家吃,无论是孔明还是诸葛均都露出茫然的神色。奉茶不明所以地问我:“元宵不是该喝豆粥吗,为何烹制米丸?”后来我问了刘曦,才知道汤圆是宋朝才有的食物,所以哪怕孔明对它的味道赞口不绝,他也不赞同我拿汤圆代替豆粥,只因为不应景。 “没有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夫君。”我试着向孔明解释,“如果一个女子对夫君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她当然也希望她的夫君心上只有他一人,使她成为他的唯一。” “妻子当然是唯一。”孔明话音坚定,“妾侍等同物件,任买任卖,何来分享一说?譬如圣人书卷,虽然也占用了男子诸多时间阅读,但只是工具而已,怎能说它们与妻子分享夫君?” “那怎能一样?”我反驳道,“妾侍是人,朝夕相处之下,总会产生感情。” “哪怕有情,也不同于夫妻。”孔明举例道,“我与奉茶朝夕相处,主仆情谊深厚,但总不可能与他举案齐眉,妾妇也是同样。你既然不介意奉茶,为何又介意妾侍?” “妾侍既能□□添香又能暖床解语,还能承继香火,但凡妻子能做的事,妾侍都能做。”我闷声道。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就说不通了呢。 “妻者,三媒六聘,相夫教子,治内管家。妾室不上台面,不可主持祭祀、管理中馈。”孔明声线温和,英俊的侧脸上闪烁着跳跃的烛光,“两者相距甚远,怎可混为一谈?以妾为妻者虽有,但有违纲常,为君子不齿。妾生子需由嫡母教养,方可成大器,其子为妻之子,而非妾之子也。” 不同于后世盛行的宅斗文,在三国,大部分家庭中的妻妾还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很多正室主动替丈夫纳妾,内心中甚至真的从来没有生出过捻酸吃醋的情绪——正如孔明所说,她们把妾室当一只会下蛋的母鸡,站在人的高度上看鸡,哪怕这只鸡再漂亮再受宠,她也只是个畜牲,生杀大权全都拽在人的手里,人犯不着自降身份去跟个畜牲争风吃醋。 可是受了二十年“众生平等”教育的我没法入乡随俗:“反正我不许你纳妾。你要是敢瞒着我沾花惹草,我,我绝对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既已立誓,就绝不会食言。”孔明揉糅眉角,轻叹道,“我只是不解你与王爷为何对纳妾如此抵触。王爷位高权重,将来更有可能更进一步。倘若他也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皇室血脉单薄,于国于家恐怕都并非幸事。” 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刘曦至今未成婚姻大礼,已经令不少忠于汉室的老臣跳脚。一些有头脑的政客争先恐后地进献美人,可惜全都被刘曦悉数退回。据闻刘曦醉酒时曾对钱潮等人发过不纳妾的宏愿,当时并没人当真,可是数年过去,他身边仍旧不见女人,大臣们才逐渐相信当初他并非戏言。 古人讲究多子多福,特别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皇家,子孙之事尤其瞩目。孔明不纳妾只是家事,哪怕他的让步是出于迁就而非真正认同,只要他打定了主意,说服诸葛族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无人能够置喙。但刘曦是以一国之君为目标的人,他的子嗣关系着国家命脉,已经可以算作国事了。 孔明忍不住为此事忧心。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刘曦又喜好身先士卒,万一一时疏忽马革裹尸,辛苦打下的大好江山将面临无人继承的窘境。 但这毕竟是还未发生的事,对此,我只有一个回答:“皇兄自有分寸。”刘曦并非莽夫,冲锋陷阵虽有风险,但必然在他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否则他绝对不会以身犯险。 可是,显然孔明不太相信刘曦规避风险的能力,在他看来,征讨刘璋完全不需要刘曦亲自出马,派几名大将足矣。尤其当一月前刘曦曾带小股骑兵偷偷潜入敌军腹地的消息传来后,孔明更是坐立不安,专门写了书信劝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王爷千金之子,理应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而非一意孤行,执意冒险。” 但他的拳头全打在了棉花上。昨日刘曦的书信回转,洋洋洒洒数页的劝告书下只有可怜兮兮的二字回复:“已阅。” 孔明展卷无语,我却对着信偷笑。难道看到孔明无可奈何的模样,刘曦的本事,何其大也! 第69章 火城 孔明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一周,他就定下了火攻南北宫的详细计划。不过,在此之前,他坚持要带我去逛一逛洛阳闹市。 “今日之后,洛阳将化为灰烬。”他认真道,“即使故地重游,也不会再见今日之洛阳。”南北宫只占洛阳一角,但为了混淆视线,牵扯住曹军精力,孔明安排了人手在城中各大官员府邸放火骚扰,届时哪怕四起的大火不会烧毁整个城市,也必然使洛阳元气大伤,人物皆非。 我不禁心有戚戚然:“最无辜的还是百姓。”今日之后,会增加多少流离失所的家庭,又有多少可怜□□离子散,家破人亡。 孔明握着我的手,安慰道:“破而后立。以王爷之大智,决不会令百姓白白牺牲。今日所受之苦痛,他日必报以百倍优渥之生活。” 我默然地点头,跟着他穿过街巷,往城中最繁华的坊市去挤热闹。 说起来,虽然我在洛阳生活足有几年光景,但参观市集的机会并不多。这里是平民买卖生活用品的重要场所,陈列的大多是器皿碗勺、针头线脑、胭脂水粉之类,经济价廉,做工不敢恭维,但胜在质朴有趣。如今我客居洛阳,并无采买的需求,可是仍旧兴致勃勃地看了一路。 “姑娘好眼光,这枚铜镜乃是本店镇店之宝,雕工细致,栩栩如生,买下绝对不亏。”货郎堆着笑竭力推销,我看了看他身后那个写着“老刘杂”字样的蝇头小铺,有些哭笑不得——他家镇店铜镜上的图案,分明连是猪是狗都看不清楚,也亏地他能不知廉耻地作出“栩栩如生”的评价。 放下镜子,我觉得还是吃比较适合我,高手在民间,舌尖上的中国从来不会让我的胃失望。 “我要吃江米条、扭酥、甜咸饼、肉串、开口笑……” 孔明眼睛一眨:“买买买!” 这话自然是他从刘曦那里学来的。恰好赶上饭点,食摊设在坊市的另一头,孔明嘴角含着笑,拉着我迎风往前走出不远,诱人的香气就朝着口鼻飞扑而来。 “是小龙虾?”我迟疑道。我对这种张牙舞爪的生物并无特别的偏好,但刘曦穿越前一直是小龙虾的忠实爱好者,以前隔三差五地就会抓着我打牙祭,所以哪怕暌违十年,我也对它的味道记忆犹新。 “何为小龙虾?”孔明不解道,“此乃香辣虾,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新菜式,极受欢迎,要试试吗?” 邻桌正有食客大快朵颐,我将目光挪到他们面前的盘子上,发现虽然色泽油亮,气味辛辣,食材却是洛阳一带常见的河虾,与刘曦爱极的小龙虾相距甚远。不过,卖相却是极佳。 既然没吃过,就试试吧,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自显怀后,我在是吃食上就颇具探索精神,十分热衷尝试新菜。 孔明的饮食口味偏清淡,并不喜多油、香辣的食物,所以只点了一盘虾尝鲜,另外又叫了我点名要吃的江米条、开口笑等物,问老板有什么拿手菜推荐。 那老板谦虚道:“拿手菜算不上,但是却有时兴的同舟食,二位要尝尝吗?” 这名字闻所未闻,我不由问道:“什么是同舟食?” “喏,便是此物!”老板将手中的马勺往上一抬,伸到我们眼下。 “这是……”原来就是个平淡无奇的面饼,我与孔明面面相觑,“这里头装的是什么馅?” “是野菜哩。”老板呵呵直笑,“客官可别小看这同舟食,这是大将军发明的呢!近年世道不济,又打仗又闹蝗灾,皇上还要加税,大将军就命人做了这同舟食,带头戒了荤腥,每日都靠野菜白面度日,言说日子虽然难捱,但要与百姓同甘共苦一起熬过去。” “如此。”我不由皱了眉头。老板口中的大将军指的是曹丕,守城大将晓得节衣缩食与民同苦本是值得提倡的良好品质,但打着税赋的旗号将祸水引到毫无自主权的傀儡皇帝身上就实在太过无耻了。曹操一面向朝廷哭穷一面贪墨税收中饱私囊,搜刮民脂的同时还要为自己立牌坊愚弄百姓,好处全让他给占了,简直没给刘协留活路。 偏偏许多被蒙在鼓里的民众不明真相,还念着曹家的好。 就像此刻尚处于韬光养晦阶段的曹丕,文不出众,身无军功,就因为是曹操的儿子,懂得施恩作秀,就在洛阳混地如鱼得水,风评极佳。老板将他夸得跟朵花似的:“大将军是曹家的公子哩,真正的贵人,可是却能够放下身段,说出‘与百姓同苦’的话来,难能可贵。” 我对着‘同舟食’狠狠咬了一口,发觉面皮僵硬,馅料寡淡,除了名字新奇,还没寻常街头叫卖的烧饼好吃,很有种上了大当的感觉。 因为多了曹丕的噱头,这一个没有二两重的‘同舟食’,要价四百五铢钱,都够买一打烧饼了。 “你别如此想。”我面色发黑,孔明却笑呵呵的,心情很愉悦的样子,宽慰我道,“至少同舟食里面是有馅的,烧饼仅有一张面皮,二者成本不可相较。” “那也差不了这许多!”我瞪他一眼,却也晓得将脾气发在他身上很没道理。哪怕我与刘协交集不深,但一同经历过幼年最动荡的一段岁月,即使是块石头也有了感情。印象中的刘协是个十分温和的人,虽然成长于夫宠母恨的恶劣环境,却神奇地没有长歪,既没有沾染上汉灵帝贪图享乐的陋习,也没有在何皇后的重压下养成唯唯诺诺的个性,反而进退有度,谦和有礼。在宫中时,他对我和刘曦这两个痴傻的弟妹照顾有加,得空时甚至会陪我玩耍,哪怕我给出的反应一直很突破人类下线,他仍然不气不恼,从来不会给我脸色瞧。 当初曹操力主将我嫁给曹丕,偌大一个朝廷只有刘协一个人反对,他说:“盛阳心智不全,前途本就艰难,我只求她寻一位善良宽厚的夫君,即使碌碌无为,终生安宁足矣。” 可惜他虽贵为帝王,手中却无寸尺实权,最终只能含恨应下我的婚事。刘协将此视为耻辱,下诏的那天,洛阳下了很大的雨,刘协独自跑来寝殿找我,见了面却什么都不说,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看我装疯卖傻。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当时他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由愧疚、自责、悔恨、痛苦纠缠在一起的复杂表情,生生将我怔在殿中,几乎不知该如何反应。 婚旨下达之前,刘协对我来说只是名义上的哥哥,同每日打交道的宫女、太监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可以随便糊弄搪塞,但那之后,他变成了我的亲人,一个从心底里认可承情的对象。 宫中到处都是曹操的眼线,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轻轻地走过去,抱住他,然后傻笑,疯言疯语:“捉住你了,你这个笨蛋,来看我跳舞可好?我刚刚学了很漂亮的舞蹈,跳地可好看可好看了。” 刘协点了头,但我转身就扔下了他,一个人爬到床头去玩蹦极。 第二天醒来,宫女捧了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给我看,低声哄我:“这是皇上赏给您的舞衣,还有舞稠、舞鞋,您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试?没看我着急去剪御花园的牡丹玩吗?我拿剪刀吓了那宫女一吓,心中却记下了刘协的这份心意。 如果不是我和刘曦独善其身,宫中至少还有两个弟妹可以与刘协共同进退,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孤苦伶仃、举步维艰。他娶的是不其侯伏完的女儿伏寿,只是个妾生子,虽然认侯夫人阳安长公主为母,自幼却未得多少教导,野心有余而心计不足。她是个好走极端的女人,从来不能正确评估自己的处境,不是被皇后的光环刺激地找不着北,以为天下之大可以任她为所欲为,就是被曹操的强硬手段吓破了狗胆,恨不能把头埋在被子里夜夜发抖到天明。即使刘协忍让豁达,面对这样一个皇后,也唯有叹息的份。他虽然体谅她在宫中生活不易,但想要敬重发妻,相信她能与他携手共度难关,却是不可能了。而且历史上伏皇后并没能陪他多久,建安十九年就死于曹操之手,官方的说法是她请求伏完诛杀曹操的密件被曝光引来杀身之祸,但从建安十八年曹操将曹宪、曹节、曹华三姐妹送入宫中的行为来看曹操此举很有可能是为了给女儿铺路,事后不久曹节就被立为皇后,伏完的两个儿子也都为曹操所杀。 其实刘协一直在努力当一个好皇帝、好哥哥、好丈夫,可惜时运不济,无论是历史上还是这一世,老天都没能给他这个机会。不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刘协的日子再举步维艰,顶着皇帝的头衔,每日锦衣玉食,吃穿总能无忧。而洛阳的这些百姓,哪怕终日辛劳,殚精竭虑,也走不出“亡,百姓苦;兴,百姓苦”的魔咒。 建安十四年八月十四,曾经繁盛一时的洛阳化为火海,数十万平民遇难,哀鸿遍野,焦尸铺地。自此之后,坊间提及洛阳者渐少,更多的人送给它一个别称——火城。 第70章 静候 建安十四年九月,历经五个月的长途跋涉,我终于抵达了以我的封号为名的盛阳郡,受到了以邢聚、邢豪父子俩为首的本地官员的热烈欢迎。自拥兵自重、在行动上脱离曹操阵营开始,地广人稀的盛阳郡就成了曹氏腹地中的一枚钉子,经历过火攻、水淹、箭击、围城等各种凌厉手段,但就是稳稳地扎根在了曹操的眼皮子底下,任他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成了曹军的眼中钉、肉中刺。若非这一年来的骄人战纪无法作假,任谁都不能相信盛阳郡贫穷落后的表象下,竟然隐藏了如此骇人的战斗力。 邢聚双手合掌,如释重负:“卑职终将盛阳郡完整地交到公主手中,幸不辱命!” 我扶住他的胳膊,由衷道:“将军乃国之栋梁,盛阳郡有将军镇守,是我之幸,亦是全郡百姓之幸。” 同一座城,换一个人,就将是完全不同的结局。因为在千里之外道听途说了太多盛阳郡的惨况,我想当然地以为会看到一个满目疮痍的破败之城,谁知邢聚不仅是将才,更是能臣,盛阳经济虽遭重创,却并未现出衰落之象,街市上所卖货物即使并非全新,也被细心的店家收拾地整整齐齐,城内井然有序,夜不闭户,邻里关系异常和睦。 这是一个人口稀少,但真真切切能做到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郡城。城东王老太家的孙子守城牺牲却无钱治丧,城西与王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刘大爷会心甘情愿地拿出存下的良木,先紧着王家的丧事。 “这是怎么做到的?即使是经济高度发展的二十一世纪,愿意捐钱帮助困难人群的也并非大多数,有些人甚至以此为契机敛财,眼中只有一己私利。 “盛阳民风淳朴,卑职不敢居功。”邢聚的回答轻描淡写,但孔明随着他考察了一番风俗民情,将盛阳的团结归结为同伴效应。不同于其他官吏高高在上的作风,邢聚时常深入基层,鼓励辖下民众互帮互助,除定期举办花灯会凝聚人心以外,还给每个百姓制作下发户帖证,颁布法令规定无论粮米还是衣布全都需要凭证购买,并要求所有商户都将自己的姓名、履历标注在店门口的招牌上,创造性地实现了三国版的“实名制”管理。如今,盛阳郡的大部分居民彼此之间都有联系,商贩知道买家的姓名,买家也不怕买到劣质商品找不到卖家索赔,街坊间走街串巷时也惯常会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无形中缩短了人际间的距离。刘大爷借寿材的事迹经过官方认证后,是会被记录在户贴证背面的“好人轶事”一栏,并且由官方张榜公布的,自然,也会被所有认识刘大爷和王老太的乡邻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广为传播,这是一项非常有效的精神激励——据说,刘大爷虽然暂时没了寿材,但最近走起路来腰板都比平时挺直许多,脸上的笑容如同花儿一般灿烂。 “皇兄将邢聚交给我,实在是用心良苦。”我忍不住感念了一番刘协的爱护之情,只觉无以为报,“他待我至诚,我却装疯欺骗了他十几年,而且,还伙同刘曦一起谋夺他的江山……”虽然图谋已久,但想起刘协,我内心并不是不愧疚的。不同于我们那个荒淫无度的父皇,刘协本人并无劣迹,而且真的以复兴汉室为己任。年幼时进学,他天不亮便坐在书房中背诵诗文,两三个时辰不挪窝,以至于我穿越前的前身以为他是个泥人,喊他“泥哥哥”。我毫不怀疑,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能成为一代旷世明君。但有了刘曦,刘协最好的归宿也就是个没有实权、庸碌度日的闲散王爷。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便开始烦恼未免有些操之过急。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根除曹家势力,天下大统。不知刘曦是为了躲避婚事不愿回襄阳与孙尚香成礼,还是真的单纯出于事业发展的考量,自入主益州后便刻意加快了扩张的步伐,一面远程操控孔明夯实盛阳政权,致力于哽在曹军腹地噎死曹操,一面又积极准备,蓄谋攻打张鲁。 虽然盛阳名义上是我的封地,但我正处孕期,无暇顾及,日常琐事都是邢家父子与孔明在管理,唯有重大决策方才询问我的意见,每日忙得脚不点地。我理智上能够体谅孔明为国为民之心,感情上却做不到无视他对妻子的轻慢,终于有一天忍不住跑去郡府敲着他的书桌兴师问罪道:“再下去你连我长什么样都快忘记了吧?”前段时间南部发生疫情,他带着一干下属数过家门而不入,比治水的大禹还要鞠躬尽瘁。 “娘子何出此言!”孔明从案卷中抬头,笑容中难得地露出一抹被人捉奸在床的尴尬,“绝无可能!” 这个人任何时候都能笑出春水的柔情,但一年夫妻,我已经对美男计有了抵抗力:“你自己说说有多久没回家了?妻子身怀六甲你却夜不归宿,你对得起成婚时发下的誓言吗?”要不是历史上的他不近女色,一向品行良好,我都快怀疑他孕期出轨了。 “公主息怒,孔明绝不敢违誓!”大约是听出了我今天就是故意来蛮不讲理的,孔明一句辩解也没有地站起身,好整以暇地捋了捋深衣上的褶皱,走到左墙边不知怎么摆弄了一番,便有一副画像悬挂了下来。 画中女子汉裙绰约,明眸皓齿,柳眉小弯如新月,鼻腻鹅脂似粉妆,绝代风华。 …… 我脸红了。 虽然我长得不差,但也不至于有画中这般倾国倾城。孔明笔下的美人容貌神态与我有九分相似,并不如时下时兴的仕女图那般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反而隐约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淡然霸气,正是我今年来努力的方向。 容貌天定,气质自成。即使颜值相同,杀伐决断的霸者也远比匍匐在地的乞丐要吸引眼球。比起弱不禁风,不怒而威是对一个乱世公主更好的赞美。 孔明笑道:“亮作此画像,日夜睹物思人,梦中亦常遇见公主。” 这人!在草庐时我曾见过他为黄月英所作的画像,虽然那是他初学画时水镜先生布置的命题作业,笔触稚嫩粗糙,但也令我嫉妒了很久。后来我胡搅蛮缠地求他为我作画,但他只推说自己不擅长画人物,唯恐画不出我的神韵,一直不愿动笔。再后来我离开草庐,直至成婚都没有再提过画像的要求。 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突如其来地呈于眼前,若说我没有触动是假的。 至亲至疏夫妻,虽然黄月英被刘曦软禁后孔明从未就此发过一言,也未曾探视过她,但哪怕是已经结婚生子的黄月英,仍然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我对待她永远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心无芥蒂。 即使我打心底里相信,孔明对她并无儿女之情。 我想,孔明对曹丕大概也有相同的心理。抵达盛阳后我才从吕老四的口中得知,当日火烧洛阳时孔明临时起意派十数名死士冒险刺杀曹丕——没有成功,只是让曹丕左腿中箭,但这种主动节外生枝的做法实在与他往日谨慎的作风不谐。 曹丕只是曹操二十几个儿子中的一个,既未被定为继承人,在曹军中也不见有多少威信,杀了他根本与大局无益,除了孔明将他视为情敌欲杀之而后快之外,我想不到其他令孔明特意针对他的理由。 明明告诉过他我与曹丕仅有数面之缘的……所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使人盲目”,哪怕睿智聪颖如诸葛亮,也不能免俗。 孔明并不知我心中所想,耐心地扶我坐下,将耳朵贴到我的肚子上道:“肚大地都快抱不住了,却还大老远跑来兴师问罪,家有如此‘贤妻’,孔明怎敢有非分之想?”他深谙语言的艺术,眼见我有发怒的迹象,连忙假装受到不明攻击,转移话题道,“哎,他踢我了,南霜,他踢我了!” ……作为孩子的娘,我完全没感觉到肚子里有异动,所以,隔着一层肚皮的孩子他爹,你到底是怎么感受到宝宝的连环踢的?这戏可以演的更假一点! 不过也许是孔明大惊小怪的叫声惊醒了沉睡中的魔星,他的话音刚落,宝宝真的就在我的肚子里大闹起来,像是要帮他爸爸解围,弄得我的心瞬时柔软起来:“大家都说他必是个皮小子,每日都在娘亲肚子里练武功,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孔明眉角弯弯:“那看来是随你,将来可以作武将。” “什么叫随我!”我被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的武将版孔明雷了一下,谁能想象黑面胡须,手拿杀猪刀的诸葛亮…… 孔明笑着解释:“我诸葛一族多出文臣,但刘家自高祖起便颇有武力。” 汉高祖刘邦以农民起义发家,斩白蛇,诛项羽,东征西讨,灭秦建汉,武力自然不容小觑。但刘邦在发迹前可是地痞一般的存在,“不事生产”四个字光明正大地写在史书上,我可不愿让自己的孩子承其衣钵。 “还是像你吧,千万别像刘家人!”我连忙撇清关系,“我还是生个萌萌哒小诸葛亮好了,或者生个乖巧贴心的小棉袄也不错。”女版的孔明呢,想想就觉得有趣。可惜三国没有B超技术,生娃跟开奖一样,只有出生那天才能知道大礼包里睡着的到底是个男娃还是个女娃,不然我真想去看看性别,虽然男孩女孩我都爱,但真的是太好奇了啊! 不过正因为如此,心中反而多了一份期待。我们夫妻俩日夜静候着第一个孩子的到来。 第71章 失踪 一个孕妇的日常是怎样的?吃吃饭赏赏花逛逛园子?在我抵达盛阳郡的头几个月里,我的确过着这样美好的休闲生活,可是某天晚上,当我夜半惊醒,猛然起身大口喘息的时候,周遭漆黑的死寂突然击中了我迟滞已久的大脑。 几分钟之前,我应该是经历了可怕的噩梦,那种撕心裂肺的悲痛感仍在。一抹眼角,竟然微湿。 左半边的床一如既往地空旷,瘟疫……夜不归宿……除夕也有要务处理…… 孔明精心挑选的仆妇丫鬟就候在外间,她们原本该在我房中的矮塌上守夜的,是我的坚持让他们退到了屋外。可是孕妇就是爱胡思乱想,深夜醒来丈夫不在身边,首先涌入脑海的是委屈——我都已经这样了他还不陪着我,哪有这样不称职的丈夫,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如果这时孔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大概能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狠狠地哭上个天昏地暗。但是他山高水远,所以我最后只能默默地将如火山爆发般激烈的情绪隐忍下来,告诉自己不能这样自私任性。 孔明并没有在玩乐,此刻他也许仍然独坐在书塌前,就着微弱的油灯殚精竭虑。 还是委屈。 春节将至,腊月的空气干燥刺脸,即使室内烧了暖炉,仍有隐约寒意。我裹着被子靠在床头坐了许久,方才勉强把负面情绪抗了过去。因为怕惊扰了我的睡眠,细心的孔明一入新居就吩咐更夫绕路,附近又少有野猫野狗,因此静地可怕。屋外守职的仆从也不知是擅离职守了还是真的矜矜业业连眼都不敢闭,竟然连半点声响都听不到。 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需要孔明在府衙专程辟出一间书房,夜以继日地处理公务?邢氏父子已经证明即使没有孔明协助,他们也有能力把盛阳郡治理地很好,即使刘曦另有密令,也没道理在增加了孔明的力量后忙碌到如此地步。 思绪混乱中,我感觉自己抓住了一丝真相,可是未待深入,便被冬夜的彻骨寒意刺激地打了个哆嗦。 思维中断了。 我重新躺下,用被子将自己包成一个蝉蛹,在自己的心跳的陪伴下浑噩睡去。 不出一个时辰,又醒了。 屋内仍旧黑漆漆的,耳边仍然听不见丁点声响,可是我的大脑仿佛在方才短暂的梦中打通了任督二脉,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早该想到的,一定是出事了!而且程度一定非常严重,否则孔明完全可以在家中办公,没必要躲到府衙去。我还有三个多月便要生产,他定然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横生意外。 能够刺激到我的,一是孔明,二是刘曦。孔明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无病无灾,不需担忧,那就只能是刘曦——不会是失城失地之类的地盘之争,胜败乃兵家常事,土地虽然是刘曦立身的根本,但他经过数年谋划,已经坐拥荆襄益,无论是曹操还是孙权目前都没有能力将他一口吞下。只要不被完全吞并,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所以——是青山也没了吗?刘曦死了? 黑暗中,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肚中血脉相连的宝宝似有所觉,猛然踢了一下我的肚子,随后像玩耍一样将脚丫从肚子的左侧划到肚子的右侧,如同安抚。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前一刻还在心急火燎,下一秒就因为宝宝的互动而缓过了神来。 ——刘曦不可能死了。如果刘曦死了,盛阳郡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这段时间以来,我虽然不曾插手政务但并未被软禁,相反为了有利生产还时常逛街走动,如果刘曦已逝,街头巷尾总能听到一些风声。 会不会是孔明向百姓隐瞒了刘曦死亡的消息? ——这样的概率有,但并不大。首先控制舆论是个技术活,刘曦不可能自杀,所以如果去世就一定是死于他杀。杀他的人无论来自何方势力,都会争先恐后地将刘曦死亡的消息散播出去,只有扰乱了军心,他们才能浑水摸鱼。其次,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刘曦真的死了,瞒下死讯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寻找能够取而代之的领头羊,然后将矛头对准敌人——无论那个被推出来的敌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凶手,谋杀平安王这盆脏水都能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那么,是刘曦得了某种恶病,然后生死不知吗? “你先坐下,莫要焦急。”当耐不住心焦的我忍不住敲开府衙大门的时候,才发现衙内灯火通明,闻讯迎来的孔明衣着整齐,明显一夜未曾休息。 现在不是批评他作息的时候,我动作极快地依言坐好,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待话出口,才发现喉咙是沙哑的。 “并无事……”孔明缓缓道,似乎花费了很多精力斟酌词句。 “我能承受打击,不许骗我!”我瞪他,“你不说实话,我胡思乱想反而更加担心。” “当真无事。”孔明叹了口气,转身从案上抽出一封军报,解释道,“月前王爷带兵北上突袭张鲁,但却在招云山附近失去踪影。 我对三国地理并不熟悉,闻言第一反应就是去墙上挂着的地图上寻找招云山的位置,孔明善解人意地指了指位于汉中和成都连线上的一处位置,解释说那里有好几座高耸入云的大山。 难道是迷路了?我深吸一口气:“他带了多少兵,难道没有带向导吗?” “只有五千轻骑,其中有数名熟悉汉中一带的斥候。”说到这里,孔明满脸无奈,“王爷勇猛果敢,好用险兵,即使麾下无一人赞同他深入敌军腹地,他依然一意孤行。” “郭嘉呢,郭嘉就没劝劝他?”刘曦虽然间歇性抽风,但大事面前从不含糊,郭嘉更是堪称□□一般的存在,药到病除,从来不曾让群众们失望。 难道他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不成? “恰逢奉孝议亲,新嫁娘乃豫州名门薛氏之后,为示郑重,他向王爷告假一月亲往女家求娶。” 郭嘉的儿子郭奕都已经是翩翩少年郎了,他此时求娶的当然是继室之妻。他的原配早在他与刘曦相识之前便已因病故去,连刘曦都从未见过,更不用说是我,郭嘉也从未提过关于那位宋姓女子的过往,只有思慕母亲的郭奕时不时会漏出几句诸如“贤惠淑敏”、“诚挚大方”之类的赞语。但宋氏撒手西去时他尚在襁褓,按理应该并无印象,所以那些词汇十有**是从郭嘉口中学来的。 能得到鬼才郭嘉的称赞,想来宋氏至少不会是个愚蠢蛮横的女子,更何况坊间传闻郭嘉就是因为心恋宋氏,才在她仙逝后坚持孤身一人,婉拒了许多品貌俱佳的闺秀。再过半月他就要迈入四十岁的门槛,虽然从面相上看与孔明年龄相仿,但在平均寿命只有五十来岁的三国已经是可以自称“老夫”的年纪。我原以为他会这样孤独终老了,谁知缘分一到,竟然极其雷厉风行地议起了亲事。 豫州薛氏是汉高祖时广平侯薛欧的遗脉,家教严谨,枝繁叶茂,曾出过史大夫薛广德、富豪薛子仲等诸多名人,后世武则天为独女太平公主所选的驸马薛绍,就是从“豫州薛”发展而来的“河东薛”的代表人物。在我穿越前的历史上,薛氏因为家主薛永的父亲薛兰被曹操所杀,因此转而投奔刘备,并跟着他进入巴蜀,很快就站稳脚跟,发展为蜀地大姓,人称“蜀薛”。 这些偏门的历史知识都是刘曦帮我普及的,当时她看上了薛永的才能,嘱咐我来盛阳郡的路上顺道拐去豫州将薛永收入麾下。可惜天不遂人愿,薛兰虽然仍旧命丧曹操刀下,薛氏族人却迁移去了东吴,被孙权奉为上宾,招安无望。这回郭嘉要娶的,就是薛永的次女。 据说这位庶出的小薛氏已穿过两次嫁衣了,她与第一任丈夫所生的一男二女皆由夫家的宗族照看,只有与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小女儿徐氏承欢膝下,因为徐家已在战乱中灭门,因此这个女儿未来将随母亲一起入住郭家。 小薛氏经历复杂又有女儿拖累,并非合适的继室人选,令我忍不住好奇起来:“她究竟是貌若天仙还是惊才绝艳,为何能得郭先生如此倾慕?”据说她比郭嘉还要年长五岁,哪怕年轻时颜色再好,此刻应该也早已人老珠黄了吧? “此乃奉孝私事,外人怎可妄加揣测?”孔明不能感同身受我的八卦之心,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国家大事上,“王爷突然失踪,累奉孝未及抵达东吴便连夜赶回,如今已亲往招云山搜索,希望不日便能听到喜讯。”因刘曦收复益州不过半年,局势未稳,庞统临危受命,被急招入益州主持大局,襄阳则被临时托付给了崔州平和石广元。 受前世史料的影响,我对郭嘉的能力充满信心,得知他已经入山搜寻,不禁松了口气:“五千精兵绝对不会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郭嘉至今未找到一具尸体,也未在招云山附近发现打斗痕迹,哥哥生还的概率很大。” 孔明脸上难掩忧色,但为了避免让我担心,只能笑着赞同。 第72章 长子 虽然以庞统、孔明为首的一干文臣努力隐瞒刘曦失踪的消息,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初始时尚有想象力丰富的臣子脑补刘曦深入敌后密谋打张鲁一个出其不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迟迟未等来捷报的百官终于蠢蠢欲动了起来。 正如孔明所预料的一样,最先跳出来当出头鸟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平安王虽然因为地盘扩张太快导致辖下官僚建制不全,但封建官场上的规律放之四海皆准——高手总是要等到最后时刻出现,小鱼小虾因为人微位贱,最适合被抛出来投石问路,即使一不小心有了损耗,舍弃起来也完全不用可惜。 但我们没想到,主动站出来挑大梁的居然是刚被提了副将的王池。因为靠父荫晋身,且其父王闵的官位也散发着浓郁的铜臭味,王池除了贡献富二代作死花式与被同僚排挤的新闻以外,几乎毫无存在感,没想到他给人添乱倒是挺在行的:“昨夜本少夜观天象,帝星暗弱,启宸星意外陨落,王爷恐怕已遭不测!” 纨绔子弟突然点亮了神棍技能,虽然大部分官员嗤之以鼻,但刘曦不见踪迹,总归还是会有人将信将疑。更何况刘曦确实许多天不曾露面,即使有心反驳,也找不到具有说服力的证据。若非此刻郭嘉名义上还在东吴“议亲”,世人不知他已经前往招云山搜寻,否则情况将更为严峻。 但我仍然对崔州平和石广元的不作为大为光火:“他们到底在想什么,王池说了这样的话竟还让他活得好好的!如果装神弄鬼不用付出代价,那岂不是是个人都可以妖言惑众了?” “公主息怒!”孕期加上刘曦失踪,最近几天我的情绪时刻处于失控的边缘,“息怒”二字几乎成了孔明的口头禅,“州平兄也是担忧官府动作过大会有做贼心虚之感,故而束手。” “这是借口!放任不管难道就不会有闲话了吗?诅咒皇族本就是死罪,按律可以诛连九族,崔州平分明只是不忍下死令而已!”以王池的智商,根本不可能想到装神棍这样的法子,十有**是被人教唆的,只是站在他背后之人是谁还有待商榷。崔州平念在王池受人利用,只命人将他暂时关押,并未取他性命,暧昧不明的态度一下子便令坊间闲言盛行了起来,“连这点决断都没有,也难怪林月洁酸他们靠裙带上位!” 崔州平与孔明、庞统一样,都曾师从水镜先生,年龄相仿,才学相当,本该有一番大作为。但是他投靠刘曦后,虽然也谋下了一官半职,但始终声名不显,晋升速度远远比不上大放异彩的孔明与庞统。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智谋有余,狠心不足。 益州一战原本崔州平也在出征名单上,但出发前刘曦与诸将商讨攻敌方案时,刘曦提议引岷、沱二江之水淹成都,崔州平却以不忍见满城百姓无辜丧命为由再三劝阻,宁愿冒着数倍风险与刘璋大军正面交锋,当时便被怒极反笑的刘曦批语“难成大事”。 刘曦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百姓的命是命,我麾下将领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战场不是讲仁义的地方,你自己愿意找死没人拦着你,可别拉着我的兵士当垫背!”转身便剥夺了他出战的资格。可以说,若非眼下情况特殊,刘曦阵营中一时无人可用,崔州平绝对不会有机会主事襄阳。 林月洁不知个中□□,想当然地以为崔州平能暂代襄阳郡守、石广元能就职襄阳郡承都是孔明举荐之功,私下里流出不少忿恨之言,诬陷孔明吃里扒外——当初孔明落魄时,是她林月洁拿出私房银子接济他的生活,令他不至于风餐露宿,如今他不知恩图报帮衬着亲弟上位,反而协助外人,简直不可理喻! 这是宅斗中惯用的手段:故意将不方便当面说的话说给有心人听,好令他们做信使传去目标人的耳朵里。这样做的最大好处就是既敲打了该敲打的人,对质时又能将自己摘地一干二净——我没说过这样的话,传言嘛,总有被误传的时候。 可惜林月洁用后宅妇人的手段来对付能将阴谋阳谋耍地团团转的孔明,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对于林月洁的动作,孔明只有一个反应:视而不见。开玩笑,刘曦失踪,荆襄益的天都快塌了,他哪有闲功夫来陪弟妹玩家家酒?荆襄益在民间被称为“平安汉”,就是指它的政权完全是以平安王刘曦为基础的。身为汉灵帝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之一,刘曦生来就有问鼎天下的资格,而且能力、魄力、金手指加成一样不缺,效忠他就等于效忠汉室正统,也代表着指日可待的高官厚禄,因此引地无数能人志士趋之若鹜。 那么,如果刘曦死了呢?没有了平安王的平安汉,如何在群狼环伺的险恶局势下存活下去?最近坊间已经隐约有曹操将出兵攻打荆州的传言,孙权也派遣使臣前往襄阳,探望在外待嫁的孙尚香。刘曦是在途经招云山附近时突然失踪的,连我都不明就里,更别说处于敌对阵营的诸位枭雄诸侯,所以才会使出浑身解数明里暗里地打探。我毫不怀疑,一旦刘曦去世的消息落实,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升起战旗趁你病要你命。 但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虽然暂时未能寻到刘曦踪迹,但我坚信他还活着,所以在他再次现身之前,我得替他保管好这片他费尽心力打下的基业,绝不能让其他人的脏手染指。 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生活在刘曦的羽翼之下,如今终于轮到我站到他的前面,倾尽所有的勇气与智慧来回报他。 我不会让他失望。曹操、孙权等人不是希望听到刘曦的死讯吗?那便如他们所愿好了。 建安十五年元月初八,身怀八个月孕肚的我昭告天下,平安王刘曦遭遇不明来历的刺杀后坠入山谷,凶多吉少。作为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将代替他达成未竟之志,光复汉室。可想而知,此消息一出,立马盖过了浓重的年味儿,在三国大地上掀起轩然大波。 谁说没了刘曦我就必须坐以待毙的?“毋使妇人与国事”的确是这个时代的主流观点,但是垂帘听政自古有之,只要不堂而皇之地坐在龙椅之上践踏三国男人的底线,给他们留一块遮羞布,他们也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女人的强势。这与当初的公主参政性质不同——公主参政是刁蛮骄纵牝鸡司晨,而如今强忍着失去至亲的悲痛挺身而出则是顾全大局的表现。正如替牙牙学语的小皇子处理朝堂琐事的太后引人钦佩,而待皇子长大后仍然不愿交出手中权利的太后就是祸国殃民的老妖婆一般。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称帝的女皇出现在北魏,与三国有四百年的时空差距,三国男子局限于男权思想,竟然没有一个人质疑我可能越过刘协,直接自立为女帝——刘协被困许都,盛阳公主作为他唯一的妹妹,立志替皇兄重整山河,简直堪称深明大义的女性典范。 就连孔明也没有丝毫怀疑。由于郭嘉迟迟未能带来好消息,孔明担心一旦哪天刘曦的死讯突然传来我会经受不住打击,已经开始有意识地给我打预防针:“圣上乃仁义之君,昔日宫中艰难若此,他却仍旧费心替公主周旋谋划,可见重情守义。惜其诞于不辰,为曹操掣肘左右,不得自由。倘若公主助其翦除乱臣贼子,荡平天下,必可增进兄妹情谊,得圣上悉心庇护。” 言下之意是,即使再也寻不回刘曦,我也还有刘协这个哥哥可以倚靠。 孔明并不了解汉廷旧事,哪怕早前听说过痴王爷、傻公主的传言,也从未当真。毕竟自他与我们相识起,我和刘曦的表现都再正常不过,两个傻子同时开窍的事迹闻所未闻,因此他合理推断我和刘曦从一开始就是装的。而我们生母早逝,在宫中可用的势力寥寥,能从襁褓之年一路伪装到出宫,除了自身的聪明才智之外,必然少不了刘协这个哥哥的帮助。微末之时建立起来的革命友谊价值千金,孔明以为我与刘协之间的感情不亚于刘曦,只是由于近年来天各一方才有所疏远。他甚至跟我打趣说以后可以向刘协讨要个护国公主的名号,而他则努力争取被封个护国公…… 对此,我唯有苦笑。虽然我很感激刘协曾为我做过的所有努力,但刘曦毕竟是不同的,她是我前世今生最重要的亲人,一万个刘协也替代不了刘曦。刘协遇难我虽然难过但绝不至于崩溃,而即使我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仍然不能保证听到刘曦亡故消息时的我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简直想都不敢往下想。 “哥哥不会有事。”面对着孔明担忧的眼神,我再一次重申自己的立场,“他说过要为我的第一个孩子主持洗三礼,他绝不会食言。” 但我的儿子最终还是没能等到舅舅的见面礼。建安十五年三月二十三,我和孔明的长子诸葛瞻出生,啼声响亮,母子皆安。而生死未卜的刘曦依然了无踪迹,时局动荡,众说纷纭。 第73章 生还 瞻者,思远也。孔明希望我们的长子是一个目光长远,不拘泥于眼前利益之人,故而以此为名。而他教给诸葛瞻的第一课,就是要高瞻远瞩,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建安十五年三月二十四,也就是诸葛瞻诞生的第二天,来不及见证儿子的第一次睁眼的孔明就东出盛阳,攻下了隔壁的覃城作为送给长子的见面礼。远在许都的曹操以孩子他二舅的名义发来檄文,大力谴责了孔明这种“明忠暗奸”的行为,却将大部分的火力都集中在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身上,除了一如既往地污蔑我是假公主真叛贼以外,还骂我“欺世盗名,万死难辞其咎”。 躺枪了的我简直欲哭无泪。 因为我正在坐月子,这篇在中华大地引起了轩然大波的檄文范本延误了好几个礼拜方才传到我的耳朵里,当时神通广大的无名茶肆已经将文章的作者查了个底朝天——是个熟人,姓曹名丕字子桓,正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魏高祖。 如今已经娶妻生子,并将袁熙之妻甄氏收入房中的曹丕在文中大打爱情牌,声称自己与盛阳公主“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奈何有缘无份,终至天人永隔。”他不忍见心中女神被出身市井的女泼皮诋毁顶替,故而挺身而出为公主正名,“以慰公主在天之灵”。 曹丕在后世与父亲曹操、弟弟曹植并称“三曹”,被陈寿曾评价为“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自然不可能是只知争风吃醋的纨绔草包。虽然无从考证他对我当初的逃婚抱有何种想法,但他的文章的确花团锦簇,文采斐然,即使由我这个被他口诛笔伐的对象读来,也不得不由衷地赞一句好。 我很有自知之明,自知以我在及格线上下徘徊的作文水平,亲自上阵与曹丕互掐根本就是找虐,于是很明智地祭出了邵阐这个大杀器,请邵老先生充分发挥天赋技能放心大胆地羞辱曹丕。 邵阐与我在初识之时颇有些相看两厌的意味,见到我时总是条件反射一般忍不住要吹胡子瞪眼。但自我申明要替兄重整山河之后,他破天荒地对我和颜悦色了起来,以前他即使有要事需与我商议也十分傲娇地联系孔明请他代为传达,绝不会纡尊降贵地主动来寻我说话,但瞻儿诞生前我居然收到了一封出自于邵阐之手的书信,若非上头的官封不会作假,我几乎要以为是敌军送来的伪造信件了。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阅读邵阐的书信实在是一种折磨。不知是文风使然还是为了显摆学问,邵阐写信极其喜欢使用排比句,且引经据典起来没完没了,寻常人用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到了他的信里至少也得写上半页纸才能讲明白,看地我晕头转向。但是,当他熟练地运用这种技能折磨曹丕的时候,我十分喜闻乐见地为他点了一万个赞。 仅仅三日,署名邵阐的《讨曹丕檄》就横空出世,洋洋洒洒逾万字,内容与它的题目一样主题明了。与此同时,孔明率领八千盛阳兵继续东进,与向西扩张的庞统分两路形成合围之势,以不可思议的神速打通了戒帆、阖州、燕坛三城,将原本孤军在外的盛阳郡与荆襄益一线相连。 捷报回传,莫说曹丕惊地险些吐血,连处于我方阵营的石广元都惊掉了下巴。据说他连夜送急件给孔明,浪费了十几页笔墨求师兄可怜可怜他脆弱的小心脏,说他和庞统这么玩真是“吓死宝宝了”。 随着我和刘曦在古代滞留时间的增长,越来越多的现代词成为了三国土著的口头禅,有些甚至成了时髦的流行语,我早已见怪不怪,但石广元的反应仍旧令我意外。身为襄阳郡丞,石广元虽为辅官但却是最接近平安汉政治核心的官员,连他都为孔明的东进吃惊,可想而知其他人的反应。 很多人都认为我不自量力。 荆襄益自古繁华,但刘璋、刘表不善经营,实力早已今非昔比。仅就战力上来讲,曹操坐拥百万雄师,而平安汉满打满算也只能勉强凑够三十万兵士,且刘曦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开后,人心浮动,孙权以思念亲妹为由意图将待嫁的孙尚香接回东吴,刚刚统一战线的孙刘联盟眼看就呈现出了土崩瓦解之象。 一个女子能带领平安汉走向胜利?无数喷子兴高采烈地捋起袖子,优越感十足地秀起了下限。不同于义务教育普及的二十一世纪,三国文盲遍地,能够写文章来骂我的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上等人”,加上文言文不似现代文一般直白,我原本以为会收到许多不带脏字的高级国骂,谁知最后大失所望。初始时他们还能注意一下措辞,后来越来越没水准,竟然争先恐后地开始了人生攻击。 我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我的母语是现代汉语,文言文虽然也能读写,但终究做不到母语一般闻弦歌而知雅意。就像有人骂我“尔母婢也”,我瞪大眼来回看了四遍,方才意识到对方是在抨击我这一世的生母陈美人是个下贱的婢女,可我仍旧没能准确Get到对方的High点——陈美人虽然家世不显,但却是以良家子身份选美入宫的,得汉灵帝宠幸后初封为充依,视千石,爵比十二等,生下平安王和盛阳公主后又晋位为美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做过婢女,只有旁人服侍她的份。直到某天我听到被孔明派来护卫我安全的吕老四口中爆出的一句“去你娘的”,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三国的“尔母婢也”大约与后世骂别人的妈是女表子有异曲同工之妙——无关事实如何,要的就是那种胡乱往别人脸上泼脏水的爽感。 虽然明白了原理,但等我意识到自己该为此勃然大怒时,心境早已时过境迁。于是在庞统等人的眼里,盛阳公主极具涵养,即使被人指着鼻子骂也能岿然不动,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毫无根据的嘴仗我可以不予理会,但女人是否有能力将平安汉引向辉煌终究还是要通过实实在在的战绩来证明。当大部分人以为失去了刘曦的我只能缩在荆襄益的乌龟壳“固步守成”的时候,我其实早就做出了与之南辕北辙的抉择。旁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守着现有的地盘过日子。身处豺狼虎豹的环伺之中,即使摇尾乞怜也只能换来苟延残喘,与其被周边势力逐渐蚕食,还不如拿出全部力量奋力一搏。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刘曦虽然渺无音讯,但他是个极其具有前瞻性的领袖,关于平安汉的未来,他不仅做了详细的五年计划、十年计划、甚至连二十年后的发展方案都已经初具雏形。在那些宏伟蓝图里,可从来没有示弱退缩这四个字,打张鲁、战曹操、收孙权、说士燮,总体的战略思路已经被规划好,我需要做的,只是按照他定下的路线建立他想要的帝国。 在刘曦回来之前,我要替他管好我们的家,保证平安汉主权完整,士兵不受欺凌,百姓安居乐业。 建安十五年四月,在曹操即将出兵攻打盛阳的疯传中,与庞统汇合了的孔明调明兵五千,暗兵一万,连夜出击张鲁。曹操抓住时机,命曹丕率领五万将士陈兵汕水畔,与盛阳郡隔着河水遥遥相望。消息传到盛阳时,我几乎想要仰天大笑。 正如我和孔明所料,曹操生性多疑,即使我亲口证实了刘曦失踪的消息,他仍然疑神疑鬼,担心其中有诈,只敢小心翼翼地试探,不敢压上大部分兵力。诚然盛阳郡中兵力空虚,曹丕所带的五万士兵已经是盛阳守军的三倍,但三比一的比例远没有到不可一战的地步。为了弥补战力上的差距,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已经把孔明精心设计的对敌方案背地烂熟于心,在盛阳静候曹丕大驾光临。不过,为了试探江东的态度,我借此时机亲自给孙权写了一封求援信,表示虽然孙尚香与刘曦还未完婚,但刘孙两家的结盟没有改变,希望他能出兵帮我一同对抗曹操。 孙权没有立即做出答复,他观望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里我先对曹丕玩了一把空城计,骗曹丕分出五千精兵入城,锁在城中关起门来打尽,而后又命细作在曹军的马料中掺上巴豆,却不幸被马倌识破。幸好我早有两手准备,同时安排人在曹军的饭食中扔了泻药,顺利得手。等到孙权明确答复同意出兵时,我已经按照孔明的指点练习了几把战术,使曹丕携三千溃军仓皇出逃。 孙权在信中明确表示,虽然不知孙尚香是否与平安王有缘做夫妻,但买卖不成仁义在,孙刘联盟仍然牢不可破。 我松了口气。曹丕虽败,却试出了平安汉的虚实。原本曹操后续大军即将开拔,计划绕过盛阳直扑荆州,但打听到孙权的态度后乎忽然便不了了之,转而攻打张鲁,与孔明二人争先恐后地将偌大的汉中瓜分干净。至此,平安汉、曹操、孙权、士燮四家四分天下,相互牵制,局势进入短暂的和平发展时期。 五月,深入招云山苦苦搜寻了数月的郭嘉终于找到了刘曦的踪迹,昔日随刘曦进山的五千轻骑全军覆没,所幸刘曦逃出生天,虽然头部遭到重击导致视力退化到零点一以下,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且时不时就会头风发作,但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谢天谢地!对我来说,刘曦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是十六年的(第七颗)地雷、狸猫lili的(第三颗)手榴弹!你们太好了!抱~ 第74章 异样 权力意味着坚定地贯彻上位者意志的机会,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平安王遭到偷袭,即使明知当下并非追究责任的恰当时机,仍要力排众议让始作俑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钱潮死了,为了救刘曦而死,所以刘曦填上五千精兵的性命,只为了将凶手赶尽杀绝,不给他们留下任何逃脱在外的可能。 钱潮追随刘曦多年,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刘曦与他情同手足,曾不止一次提及将来大事落定后要为他封侯拜相,可惜这个骁勇忠诚的武将最终没能活着等到那一天。刘曦说,假如不当场了结,待匪徒没入乡野,再要寻其踪迹就难了。假如不能为钱潮报仇,他将终身抱憾。 可是无论是我还是郭嘉,都不赞同他这种意气用事的行为。匪首自称蔡翼,乃是去年被刘曦满门抄斩了的蔡瑁的族侄,因为怀恨在心而召集了蔡氏残部蓄谋报仇,可是他年方二八,之前从未领过兵,之所以能成功伏击刘曦,运气的成份远远大于实力。 “初生牛犊不怕虎,蔡翼是个疯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你当时就应该避其锋芒,逃出招云山后再调集别的军队捉拿蔡翼,而不是不管不顾地冲杀上去拼命,拿自己这块玉去跟别人的瓦硬碰!”距离会削弱实感。虽然从火烧草庐、逼迫孔明假死出逃开始蔡氏一族就已经上了我的黑名单,但从始至终我都不曾与他们正面碰撞过,即使是双方交战最激烈的时候,蔡家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抽象化的敌人,哪怕我的立场与之对立,我也从来没有产生过要将对方碎尸万段的念头。 可是当眼大无神的刘曦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胸中汹涌的仇恨。 差一点,我就要失去刘曦了。 郭嘉也难得地当着我的面数落刘曦:“王爷安危牵一发而动全身,切不可因一己之私而置万民于水火之中。” 刘曦迷蒙着大眼,目无表情地反驳:“我是人不是神仙,救苦救难是神仙的任务,跟我有什么相关,凭什么把百姓的幸福荣辱全堆到我身上?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我救万民是因为我高兴,我不救万民也是我的自由,你拿别人的幸福来要挟我,逼迫我牺牲掉我自己的幸福,不觉得太蛮不讲理了吗?” “强词夺理!”郭嘉被数月来的风餐露宿折磨地形销骨立,脸上无端生出几分沧桑之感,“当年与王爷初识时,王爷曾言,愿‘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隔十余载,难道王爷已然忘却初心?” “得了吧,你也不是多忧国忧民的人,就别扯着爱民如子的幌子教训我了。”刘曦“哐”地一声将茶盏摔到地上,因眼疾变地呆滞的大眼中隐约有晶莹闪烁,“分明是你自己不愿而已,偏偏还得死拽着遮羞布,装出义正词严的样子。郭嘉,我一直记着初心,问题是,你的心呢?你到底有心吗?” 避退了仆众的议事厅显得格外空旷,话说到这里,假如我还看不出刘曦与郭嘉之间的异样,就该去找块豆腐撞一撞了。其实仔细想来,这两人间的过往早有蛛丝马迹可循,我也绝非一无所感,只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固执地不愿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厢情愿地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这恐怕是平安汉最大的秘密。被众人寄予厚望,将在未来带领九州百姓走向太平盛世的平安王居然不爱红妆爱蓝颜,消息一旦走漏,上至曹操孙权,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名正言顺地举起碗盆往刘曦脸上泼脏水——无论皇子还是庶民,胆敢挑战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人,通常都不得好死。 但刘曦说,只要郭嘉陪在他身边,他就不怕死。 问题是,郭嘉愿意跟他一起死吗? 隔着桌案,刘曦瞪着无神的大眼与郭嘉遥遥相望,后面的交谈已经不适合我在场,因此我很识趣地退出门去,可是却忍不住担忧。理智上,我知道刘曦选择的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险路,稍有不慎就将粉身碎骨,但是感情上,我又希望能有一个人与刘曦生死相依。撇开性别因素,郭嘉实在是个让人挑不出错来的人选,无论外貌还是人品都出类拔萃,且丧偶鳏居,无不良记录,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与刘曦十分般配。当然,他比刘曦年长了十岁,可是如果从心理年龄来讲,这方面的差距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最重要的是,他是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给刘曦带来幸福的人。 郭嘉与的婚事最终不了了之,不知那天夜里刘曦与他是怎么谈的,不久之后我便发现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更亲密了一些。因为无论刘曦还是郭嘉都是内敛低调的人,公众场合绝无任何逾矩举动,所以我每天都躲在角落里暗戳戳地分析隐藏在他们举手投足之中的深意,只觉所谓的亲密感若有似无,一度怀疑一切都是自己脑补过度。 好在不久之后朝堂上有人建议刘曦尽快将孙尚香接来盛阳完婚,刘曦不置可否,只挑着眉毛远远地望了郭嘉一眼,向来在此事上持有赞同态度的郭嘉就主动出列,列举了十余个推迟婚期的理由,成功地说服了满堂朝臣。 “郭忽悠死的都能忽悠成活的,搞定几个只会瞎嚷嚷的文官,实在是小菜一碟。”刘曦的口吻虽然形容不出来地嫌弃,但显然心情十分愉悦,“我这次也算因祸得福,要不是遇到埋伏,可能这辈子郭嘉都愿意迈出那一步。” 自刘曦回到盛阳后,已经有不下十个大夫帮他看过了眼疾,比较普遍的结论是因为头部受到重击造成了淤血,以至于“视物不明”。这个时代没有视神经的说法,也不存在B超、脑CT,对于刘曦的病状,所有大夫都表示无能为力。由于刘曦同时还伴有头晕、恶心等症状,有几个性情耿直的大夫甚至直言不讳地预言他可能命在旦夕——他们列举了几个以前接诊的类似病例,那些同样因为头部撞击出现病兆的人,很多都没能活过十年。 生死存亡面前,即使是原本打定了主意不搭理刘曦的郭嘉,对于痴心一片的病人也硬不起心肠来。 但他这病恶化地极其迅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视力急剧下降,头痛也发作地越来越短促剧烈了。 “上礼拜你就说要派招财去礼请华佗,怎么到现在还不见动静?”我高度关注刘曦的治疗进展,等了几天没等来招财启程,就急冲冲地跑去问,“你这病是会死人的,你可上点心!” 刘曦撇了撇头,不承认道:“我怎么不上心了?华佗就在荆州,只要我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过来,有什么可急的?”历史上的华佗早在去年就被曹操杀死了,原因是他坚持认为曹操的头风病需要进行开颅手术,而多疑的曹操不相信人脑被切开后还能活,因此将华佗押入大牢严刑致死,就连他费尽毕生心血所写的医书也就此失传。但是这一世,因为华佗的名声太过响亮,刘曦赶在曹操与华佗结识之前就先下手为强,将华佗笼络到了平安汉的势力之下,令他逃过了命中的死劫。 近几年来,华佗一直在刘曦辖下各地游历,拿着刘曦给的公款一边吃喝玩乐一边给穷苦百姓免费义诊,日子过地逍遥又快活。 “荆州离盛阳这么远,哪怕招财现在出发,待华佗来到盛阳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何况华佗生性淡泊,医者仁心,倘若他恰好在荆州收治了几个指望他救命的病人,就绝无可能立刻扔下手边的工作飞奔来盛阳郡治疗你,少不得还要耽搁一二,才能出发。”自从当了妈之后,我受到了看婴儿脸色行事的训练,观察能力见长。如果刘曦以为我看不出他私下里打的如意算盘,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讳疾忌医,害怕手术失败罢了。” 与曹操认为开颅手术会要了他的命类似,刘曦对于三国背景下的开颅术成功率也深表怀疑,哪怕华佗已经在以前的治疗中实践成功过两例,刘曦也无法忘记站在成功案例背后的累累白骨。据说开颅手术成功的概率,连百分之三都不到。 这可是个连无影等都没有的时代! “我这病十有□□也要开颅,我怕我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刘曦闷声道,“我花了这么多年,才让郭嘉的态度破冰软化,如果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亏到了姥姥家?”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拖着啊!”我反驳道,“病情每天都在恶化,反正迟早都要做手术的,那当然是越早做越好。”以前的刘曦是个无惧生死的人,虽然贵为皇子,但每回冲锋陷阵都冲在最前面,根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但是现在,因为有了与郭嘉之间的羁绊,他开始舍不得死了。 他投了那么多血本,怎能什么都没收回来就功亏一篑了呢? 爱情使人盲目,但我才不管那么多:“你要是再不派人去寻华佗,就别怪我一状告到郭嘉那里,到时他会有什么反应,可都是……” “行了行了,你别唠叨了,快被你烦死了。”在我连续数日坚持不懈的魔音骚扰之后,刘曦终于妥协,答应立刻派招财前往荆州寻找华佗。 “你说话算话?” “算话!你管地真宽啊,祖宗!” …… 第75章 邓艾 虽然刘曦心不甘情不愿,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要做开颅手术的命运。不过,由于三国医疗技术落后,即使是华佗也对这种涉及人体中枢的高难度手术心存疑虑,所以提出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作准备,刘曦欣然应允。 郭嘉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王爷恨不得令华大夫准备十年才好吧?”一向以泼皮耍赖闻名的刘曦突然变了画风,不仅不逼迫华佗加快研究进度,反而体恤地提醒他要注意身体,哪怕是傻子都能猜出其中必有猫腻。 可是自得病后刘曦愈加无赖,连面上的正经都懒得装了,抱住郭嘉的胳膊撒娇道:“他要把我开颅哎开颅哎T T就是把脑袋劈开来!你居然还盼着他早点动手!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要被抛弃了吗?我怎么这么命苦!好桑心啊嘤嘤嘤……” …… 脑门上一颗巨大的冷汗落了下来。我望了望郭嘉明显适应不良的脸色,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果断地退出门去。 死道友不死贫道,郭嘉自己做的孽,跪着也要独立担当完。刘曦以前哪怕抽风也抽地很强势,顶多唱唱“向天再借五百年”号召大家“起来嗨”,绝对不是如今这种“奴家不开心,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作风。可是自从她与郭嘉挑明了关系之后,她就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完成了从女王向玻璃心女主的转变。 既然郭嘉是造成她发生这种诡异变化的始作俑者,他就应该负责到底,不能伤及无辜。 并非我不够义气,实在是我自顾不暇。 我与孔明的长子诸葛瞻是个别扭的婴儿,作息颠倒,喜哭会闹,该睡觉的时候啼声响亮,抱着哄的时候拿别人的衣服当尿布,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把整个家都弄地人仰马翻。我打舍不得打,骂他又咧开没牙的小嘴儿冲你乐,直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实在没办法,我只好修书向远在汉中的孔明求助。 孔明的回信中拿他与儿子两人的名字作比,只有一句话:“瞻彼日月,悠悠我思。”我初时不解,还同郭嘉抱怨孔明不体谅我的辛苦,逃去千里之外当甩手掌柜,惹得郭嘉哈哈大笑:“‘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尚有下句‘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公主错怪孔明也!” ……我最讨厌他们这些自诩聪明的人咬文嚼字了!其实,哪怕没有孔明的来信,我也已经将前往汉中提上了日程。三国之汉中位于后世中国版图的西南部,北靠秦岭,中有盆地,土地肥沃,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刘曦为平安汉选定的副都。不仅是我,就连刘曦也会打算去汉中坐镇,只是因为身体抱恙,怕经受不起长途颠簸才留在盛阳暂时修整,将在不久之后择期前往。 我原本计划与刘曦同去汉中,但实在耐不住诸葛瞻的折磨,夫为妻纲,既然孔明发了话,那我自然要坚定不移地执行,于是忙不迭地料理完手中事务,日夜兼程地把儿子送去汉中给他老子教导。 父子初次相见,孔明抱着诸葛瞻这个烫手山芋笑眯眯:“夫人辛苦,瞻儿便交给为夫,保证照顾地面面俱到。” 海口倒夸地挺大! 我当然不至于怀疑他的能力,不过新生儿实在难以管教,因此难免好奇孔明的办法:“这孩子可把我害惨了,你打算怎么治他?” 孔明笑而不言,转身把儿子交给身后一人:“从今日起瞻儿的饮食起居便靠你多费心了。”搞半天他也只是祸水东引。 可是接过诸葛瞻的那人自己也是个娃娃,显然没有抱孩子的经验,一手拦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手压在他的胸前,虽然口中连称“是!是!是!”,但看起来很不靠谱。 作为孩子的亲娘,我不免担心道:“他才十岁样子吧?你就放心把你的宝贝儿子交给他?” 孔明成竹在胸地表示一切尽在掌握:“邓艾聪颖,虽然年幼,但应付此事绰绰有余。” 邓艾!我大惊,是那个偷渡剑阁的名将邓艾? 孔明摇摇羽毛扇,说道:“邓艾与王爷颇有缘分,已被王爷保荐拜入我门下。” 既然得刘曦青眼,那必是历史上攻陷成都、导致蜀国灭亡的邓艾无疑。我不由问道:“你是怎么找到的他?”虽然对三国史不甚熟悉,但邓艾是魏国大将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孔明回答道:“是王爷专程派人寻访……”看起来他也很是疑惑,“我问过邓艾,他之前与王爷并无交集,且十岁的小儿也谈不上有何才名,不知王爷为何会无端关注他。” 当然是因为他是历史名人的缘故!可惜这话不能说给孔明听,我只好不接话,支吾着含混过去。 后来刘曦告诉我说,邓艾出生于南阳一带的大户人家,可惜不幸生父早亡,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历史上建安十三年曹操攻占荆州以后,曾强令邓氏一族搬迁至汝南,邓艾与其寡母也在其中。他当过放牛娃,管过稻草,早年很不得志,直到遇见命中贵人司马懿之后才平步青云。 刘曦中意邓艾的才能,从新野一战后就开始到处打听他,可惜一直查无此人,令刘曦好生奇怪。好在最后他终于想起历史上的邓艾曾经两次改名,第一次是在十二岁去颍川襄城时,读到陈寔碑文上“文为示范,行为士则”这句话时改成的邓范,第二次是因为发现邓氏族中已经有人叫做邓范,所以又改为邓艾。他生于孔明的叔父诸葛玄去世那年,即建安二年,即使按古人的习惯算虚岁,刘曦寻找他时他也未满十二岁,所以既不叫邓范也不叫邓艾,而叫邓成——这个名字已经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刘曦从未听过,所以才探访不到。幸好邓艾在后世还有个“口吃将军”的绰号,刘曦便让手下找兼具姓邓、结巴两个特征的人,终于从茫茫人海中把他挖了出来。 “真不容易啊!”我感叹道,“可为什么现在他不叫邓成,仍然叫邓艾呢?” 刘曦在回信中写道:“虽然因为我的蝴蝶效应他没去成襄城,可是‘文为示范,行为士则’这句话他还是从旁人口中听说了,马上就改成邓范。然后我得了荆州,那个与他同名同姓的族人就住在城中,两人见面后的第二日他便宣布从今后自己叫邓艾了。” 我黑线,真是个改名达人!不过有道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许多才高的人总有些奇怪的癖好,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只要他能把瞻儿教好,就是日改一名我也将他奉为上宾。 待我想到瞻儿有可能因为模仿邓艾说话也变成个结巴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孔明!”这个念头烫了我的屁股,吓地我一蹦三尺高,心急火燎地闯到议事厅捉住孔明商议。 正与孔明说话的将士们见我大失方寸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以为出了大事,左手边一个青衣男子抢先问道:“曹操来犯了?” “呃……”我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孔明从我神色中分析出蛛丝马迹,嘴角一弯,朗声道:“公主千岁千千岁!”这一声提醒地很及时,眨眼间厅中众人全作低头伏腰状。 我十分尴尬:“诸位将军不必多礼。”忙抬手扶起孔明。君臣有别,哪怕心中不愿,外人面前我也得生受下他的礼。 孔明微笑向方才出声的青衣人道:“秦将军,公主找我大约有些私事……” 秦樊明白过来,面有羞色,再三告罪后方才与其余人一起退了出去。 孔明笑问:“出了什么事?” 我觉得他的笑容看起来很有幸灾乐祸的嫌疑,脑中一热,便道:“自从赤壁一战你在七星坛作法为周瑜借来三天三夜东南大风之后,坊间盛传你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仙。不如今日就算算我为何而来?” 孔明失笑:“我‘祈风’时正逢冬至,阳气回升,因此风向改变,我只是借此时机作了场戏罢了。” “装神弄鬼!”我佯骂道。孔明摇了摇羽毛扇,得意洋洋:“倒也不尽然,我能算出你今日为何而来。”我摇头不信,他却真数着指头神神叨叨地掐算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天一地二,飞龙在上……” 他本身就英俊地不似凡人,着一身白衣,羽扇纶巾,看起来真有一股神仙道骨的味道。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孔明瞥我一眼,继续装模作样地说出答案:“公主是为瞻儿而来!” 这回我真的惊讶了:“你真能算出来?” “怎这般沉不住气,一诓骗便招了。”孔明连连摇头,语带无奈,“除了瞻儿的事还有什么能让你着急上火的?” 我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便将顾虑同他说了一通,孔明大笑:“夫人不必焦急,为夫早已作好安排。”他朝屋外喊了一声,马上有三个三四十岁的夫人进来行礼。孔明道;“正想与你商议。我精心挑选了三人,都是做惯乳母、教导嬷嬷的。瞻儿经过邓艾的□□,已改了之前的坏习惯,该功成身退了。自明日起便由这三个妇人照顾瞻儿吧。” 原来他拿□□瞻儿作为考验邓艾才能的考题,允诺若是成功便收他为徒,激地邓艾使出浑身解数伺候混世魔王。虽不知邓艾具体使了什么法子,但是短短十余日他瘦了起码十斤,细说起来必是一段血泪史。好在他的辛苦没有白费,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拜入孔明门下。 这是个双赢的结果,我握着孔明的手激动非常:“能做你妻子实在是我平生大幸……” 孔明的目光柔柔望过来,宠溺非常:“女儿家生来便该是享福的,烦恼事全交给我这个男子就好。” 我我我,还是在脸被烧熟之前赶紧开溜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是十六年的第八颗地雷!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祝各位2016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第76章 颜值 虽然刚生了孩子,我在孔明的大男子主义保护下堕落地理直气壮,但有人却看不惯我过得太舒坦。 “固宠啊固宠!你以后不混了?孔明这样的条件,小姑娘老寡妇可着劲儿勾搭,你要是不居安思危,再肥下去铁定成弃妇!”刘曦刚到汉中,就拿笃栗子猛敲我的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念在他是二级残废的份上,我宽宏大量地不与他计较:“孔明才不会以貌取人这么肤浅呢,他看中的是内涵!他说过哪怕我变得再丑也会永远爱我!”古代男子极少有肯把爱字说出口的,书读地越多、地位越高越是如此。但是孔明是个例外,他认为夫妻之道贵在坦诚,所以很乐意在二人世界时坦诚地表达他的爱意。 当然,他的这个想法使我多流了成千上万斤鼻血。 “你有内涵么?”刘曦反唇相讥,好像在看一只猪,“他说什么你都信?恋爱中的女人果然智商为零!我告诉你,世上男人一个样,都喜欢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女人,说只重内在美啥的都是瞎扯淡!” 我反驳:“你这辈子要胸没胸要面孔也不天使,郭嘉不照单全收了?” “那也是因为我帅的缘故。”刘曦一甩头,自信道,“我虽然不是女的,但却是男人里最有女人味的,而且论长相我也不输谁啊,你别看郭嘉一副道貌岸然的做派,其实他龟毛地要死好吗?绝对的直男癌加颜控晚期患者。他自己说的,当初之所以答应辅佐我,就是因为看我有‘帝王之相,眉目间自带一股英气,令人心折’,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觉得我长相帅气逼人,光凭脸就刷出了他的好感度,让他忍不住跪舔。要是我是个龅牙豁嘴,你看郭嘉还理我不” 好吧,无论在哪个年代,颜值高的人总能得到额外的优待。刘曦之所以能在三国混得风生水起,英俊帅气的长相功不可没。君不见智商与孔明不分伯仲的庞统一直无法建立与才气相匹配的威望吗?古人信奉“相由心生”,所以同样一件事,哪怕将军们明知庞统也能处理好,也仍然会优先来找孔明商议对策,就因为他的长相看上去更赏心悦目、更“可信”。即使我多次谴责这种会把我家驸马累死的不理智行为,仍然无济于事。 颜控本质上与迷信类似,颜值高的人生就是开挂模式。我忍不住同孔明抱怨:“女肖父儿肖母,瞻儿长得像我可怎么办?”虽然我不丑,但到底不如孔明这般惊艳,出街时那回头率杠杠的,“不对,他长得比我难看多了,圆脸现在看着萌长大以后就是悲剧,大饼脸预备役!我和你都是双眼皮他居然是单眼皮,这完全不科学!还有这塌鼻子是什么鬼?我鼻子不矮,你的简直可以当整容模板了,为什么他鼻子会这么塌,根本不符合遗传学规律!”这要是跟后世那样出生在医院里,我都得怀疑是被护士抱错了。 “何为遗传学?又胡言乱语了!”孔明无奈道,“婴童尚未长开,夫人太过杞人忧天了。况且落地为男子,样貌不过皮囊,何必在意?” 他绝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倘若诸葛瞻以后长成庞统那副尊容,我看他会不会急地跳脚。 自此之后,我藏了心事,时不时地总要去捏一捏儿子的鼻子,还学后世某些辣妈推荐的办法纠正他的睡姿,努力帮助他“睡”出满意的脸型来。可是,婴儿期的诸葛瞻没有反抗能力只能任由我摆布,四个月学会翻身后就开始各种抵抗,半岁之后他甚至经常皱着眉头哼哼唧唧地装可怜,用欲哭无泪的表情告诉我宝宝心里苦,但是宝宝说不出来,简直成精了。 刘曦鄙视道:“一家三口,当妈的最蠢,你以后更没法混了。” 孔明笑眯眯:“王爷不必忧虑,我和瞻儿绝不嫌弃她。” 刘曦原本幸灾乐祸的歪脸僵了一下,然后突然发疯,扭过头去抱住郭嘉狂嚎:“嘉嘉,他们太恶心了,当着我的面秀恩爱,简直要眼瞎了!” 我抚额不忍直视,孔明笑地一抽一抽,“嘉嘉”本该是所有人中最尴尬的一个,但他却定力非常,居然还能忍住将刘曦一巴掌拍晕的冲动板下脸来将话题导入正途:“王爷的双目究竟何时动刀,华佗还未定下章程吗?”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刘曦的视力持续下降,方才若不是郭嘉主动上前,此刻被刘曦抱在怀里的就该是招财而不是郭嘉了。 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询问意料之中地遭受了刘曦新一轮“嘤嘤嘤”的攻击,不过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反倒是郭嘉再接再厉,主动提出了刘曦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该把孙尚香怎么办? 眼下天下四分,各方势力暂时处于微妙的平衡中,无论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历史上三国局势初定时,曹丕率先称帝,刘备、孙权才紧跟其后效仿,但此刻北方掌权的曹操并没有儿子那般寡情,至少在明面上还不愿戴上“窃国奸臣”的帽子,因此仍然奉刘协为主,士燮偏安一隅,孙权的地盘较历史上缩水了一半,并无与曹、刘呛声的底气,哪怕刘曦一直晾着孙尚香不愿完婚,他也只敢打打口水仗,未敢真刀实枪地来找刘曦拼命。 但男同到底不是三国的时代主流,刘曦也不愿因为个人的感情生活而被卫道夫诋毁滥骂,并不可能在封建社会明目张胆地出轨。所以,虽然一直刻意拖延,但无论郭嘉还是孔明都认为孙尚香这个平安王妃当定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道理刘曦都懂,但真要付诸行动,终究还是需要狠下一番决心。孔明的劝解着眼于天下大局,无非是陈述单方面撕毁政治联姻会造成的危害,郭嘉却直言倘若扔了孙尚香这块遮羞布,他们二人直接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刘曦素着脸直视郭嘉的眼睛:“成婚之后,你是不是还要逼迫我与孙尚香圆房生子?” 郭嘉长叹:“若王爷无后,择宗子教养也不无不可。” 三日后,使臣前往襄阳迎孙尚香完婚,汉中开始着手准备嫁娶事宜。我怪问孔明道:“皇兄不打算生子,你怎么一句劝诫都没有?”他平日里不是最注重所谓的“血脉”、“正统”的吗? “王爷并非听劝之人。”孔明摇摇羽扇,叹息道,“且王爷豁达大肚,未必不善。今上生不逢时,为曹操挟持,然性情仁厚,并无失德之处,王爷夺其江山,未免有失道义。日后若能立今上之子为太子,还政于侄,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曹操虽然令刘协处处受限,但却从未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过他,刘协的后宫也是美女云集,除了历史上因图谋暗杀曹操被废、今生“病死”在深宫中的前皇后伏寿之外,曹操连嫁曹节、曹宪、曹华三女入宫,另有董承之女董贵人、常山太守宋泓之女宋都常伴君侧,可谓艳福不浅。截止目前,除去受到生母伏寿牵连而命丧黄泉的两位小皇子外,刘协膝下已有刘冯、刘熙、刘懿三子,今后还会有刘貌、刘敦等人出生,刘曦的选择面十分广阔。此外,已经去世的刘辩在世间也遗有一子刘民,虽然才智平庸,但已及弱冠,眼看着就要娶妻生子,未来刘家皇室必将子嗣丰裕,枝繁叶茂。 不过以我对刘曦的了解,他恐怕并不打算走过继的路子。牵扯到皇家至高无上的权利,继子哪怕一出生就被抱养,也会有各种心怀叵测之人千方百计地教唆。“我可不想辛苦帮刘协养了个儿子,到头来那人反过来逼宫害我,理由都是现成的——帮他爹抢回失去的皇位。”刘曦打算在适当的时机纳一房娘家无权无势的妃子,演一场假孕生子的大戏给全国人民看,只要操作地好,谁也不会知道那个幸运的孩童其实并不是刘曦亲生。 “哪怕那孩子是大街上捡来的呢,只要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我的儿子,他就是我的儿子。”刘曦睁着无神的双眼皱眉道,“省地有心人唧唧歪歪。而且刘协儿子那么多,从侄子里过继会让他们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只要弄死了我选中的那个,自己也有希望弄顶皇冠戴戴。”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哪怕在一贫如洗的百姓家,也有不少为争夺过继去好人家的资格而打破头的案例,更别说是权倾天下的皇家,不过目前刘曦思考这些还为时尚早。为了表示对孙刘联姻的重视,刘曦预备耗费巨资办一场豪华婚礼,仅孙尚香穿着的嫁衣一项,花费便相当于小康之家十年的口粮。刘曦的观点是:“既然给不了她白发偕老,至少在形式上,我可以给她风光大嫁。”他其实是个心软的人,即使一再强调今后只顾自己幸福不管孙尚香死活,事到临头,终究还是忍不住同情其命运。说起来,孙尚香曾是刘曦最喜欢的三国女性,可惜两世为人,她都逃不脱孤单的结局。 刘曦说他不会阻拦孙尚香寻找真爱,但摄于平安王的威名,这世界上敢给刘曦戴绿帽子的男人,无限接近于零。 建安十五年十月初八,平安王与王妃于汉中大婚,锣鼓喧天,喜色连绵,刘曦与孙尚香执手立于喜堂之上,宛若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但当夜刘曦假装醉酒,逃过了新婚夜的同床。从此之后,刘曦虽然对孙尚香赏赐不断,却再未在其房中留宿过一夜。 第77章 四年 俗话说成家立业,古人相信成亲能让一个男人背负起家庭的重任,帮助他真正成长,但这条定律显然并不适用于刘曦。对于他来说,结婚不过是一场孙刘联姻的大秀,待曲终人散,孙尚香回她的喜屋独守空房,而刘曦,仍旧夜夜留宿书房,摆明了非暴力不合作。 因为这是场政治婚姻,刘曦的态度虽然招惹了非议,但并无人真地跳出来对他口诛笔伐。我原本以为至少孙尚香会有所不满,谁知她反倒有大松一口气之感。在确定了刘曦打定主意对她视而不见后,她很快找到了最佳的应对之策——过自己的日子,当刘曦不存在。听说孙尚香在东吴时,虽然有父兄宠爱,但到底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哪怕再喜欢舞刀弄枪也必须得顾忌闺誉,孙策、孙权对她束缚良多。可是来到汉中后,刘曦不仅不反感她沉迷刀剑,反而在暗地里推波助澜,令孙尚香如鱼得水。 转眼成婚四年,我家瞻儿已经能上房揭瓦,但孙尚香不仅从未与刘曦圆房,还练出了一身腱子肉,完成了从温柔少女到女汉子的转变。“你也太坑了。”我不由埋怨刘曦,“居然教她练拳击,你敢说你不是别有用心?” “是她自己要学的,我可没有逼她。”刘曦不以为意,“我不过是怕她一个人老呆在屋里闷坏了,鼓励她发展下兴趣爱好罢了。” 曹、刘、孙三家停战四年,虽然嘴仗不断,边境摩擦不绝,但总体来说还算安静祥和。占着地理优势,孙权一面联合平安汉抵御曹操,一面蓄谋游说士燮并入东吴版图,可是刘曦和曹操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刘曦抓紧时间大力发展经济,数年来科技创新不断,并终于将辖下所有官吏都整顿了一遍,达到了高度的中央集权。而曹操高举维护汉室正统的大旗养精蓄锐,权倾朝野的同时也将北方治理地有声有色。这几年间出生的婴童中以“平安”、“太平”为名者层出不穷,表达了百姓们对这难得的和平期的珍惜憧憬,但民间亦有“不战非不战,将战还要战”的顺口溜,说明停战只是暂时的,四分天下,终有被打破的一天。 除了士燮偏安一隅,既无野心也无实力以外,曹、刘、孙都有一统天下的决心。但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不正言不顺,年龄上也不比其余两位对手有优势;孙权励精图治,东吴之富庶令人垂涎,却不得骁勇之兵,东吴兵士作战远没有蜀兵勇猛果决。而刘曦顶着先帝亲子的金字招牌,年轻有为,吸引八方来投,却偏偏被眼疾头风日夜折磨,清瘦消减不说,精力也大不如前。 开颅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一项风险极大的手术,涉及脑神经的头风、眼疾治愈极其不易。四年前华佗精心准备了半年时间,却在即将动刀的最后关头打了退堂鼓,未敢对着刘曦下刀,而是要求再宽限一段时日。在此期间,他采用针灸、按摩的办法暂时稳定住了刘曦的病情,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四年前他头疼发作时尚能强颜欢笑,如今一旦头风来袭,他几乎就只能干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一夜滚了。 病情严重到刘曦这样的程度,隔三差五就得卧床养病,隐瞒根本毫无意义,因此现在全天下都知道平安王身体抱恙,时不时便会传出他病重身亡的流言。孔明曾经直言不讳地指出,如今各方相互牵制,任一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曹操和孙权以不变应万变,不约而同地计划以刘曦的死讯作为出兵的契机。 我生气道:“他们想得倒挺美的,皇兄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其实由于身体原因,这几年来刘曦已经极少亲力亲为,他制定颁布了有史以来的第一部宪法,大力推行依法治国,并给予了麾下的文臣武将充分的信任,使他们能极大地发挥聪明才智。当荆襄益的官僚机构完全由制度来驱动的时候,主公的作用被相对削弱了。毫不夸张地说,即使刘曦突然离世,平安汉也能有条不紊地平稳过渡——如同被突然暗杀了总统的美国一样,虽有短暂的混乱,但绝不会因此陷入衰败。 可是曹操和孙权未必会如此认为。“中国数千年的人治思想根深蒂固,哪怕曹操和孙权对我推广的‘法制’早有耳闻,也不见得会放在心上。他们不会相信在平安汉,即使是站在金字塔上层的我也不过是一颗螺丝钉,虽然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但绝非缺我不可。”沐浴在阳光下的后花园中,刚刚熬过了一波来势汹汹的头痛的刘曦“不成体统”地懒在沙发椅上,神情难掩疲惫,“你说,如果我放出一个不治身亡的假消息,曹操和孙权哪个会先有动作?” “哎,你说什么呢!”我连忙捂住诸葛瞻的耳朵,示意站在数十米外待命的春红把不小心窃听到了国家机密的小朋友带去别处玩,虽然从他一脸懵懂的表情来看,他完全没听懂刘曦在说什么,“你这不知避讳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瞻儿虽然是自己人,但他才五岁,童言无忌你懂不懂,谁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说漏了嘴呢?” “五岁怎么了?”刘曦很没有风度地翻了个白眼,瞪我道,“我五岁的时候都拿下人生中第一个全国第一了(指的是她前世参加的幼儿组儿童画比赛),当时记者问我得奖感言,我还能义正辞严地感谢祖国感谢老师来着。你别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精着呢,你生的这个尤其!诸葛亮的种,还是诸葛亮、我、郭嘉三个人联手调/教的,他要是会不知轻重地出去乱说我就把我的姓倒着写!”说也奇怪,刘曦向来不耐烦伺候孩子,但也许是舅甥天性,他偏偏对诸葛瞻疼爱有加,不仅亲自给他启蒙,还威逼利诱郭嘉做他的干爹,让孔明好生无奈。 诸葛一脉家学渊源,族中子弟无论性情、成就如何,身上都带着若有似无的书卷气,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儒雅风流,孔明如此,诸葛均亦如此。但是瞻儿空挂了个诸葛的姓氏,却半点没遗传到他爹的风度,反而越长越像他那个永远没正形的舅舅,不仅坐没坐样站没站样,还一点儿都不喜欢读书,每天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跟夫子斗智斗勇。 虽然古人三岁进书房的教育观念的确是丧心病狂了点儿,我也不愿拔苗助长,但我儿子在同龄人都已经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的年纪只会惹猫逗狗也真的是太挑战我的底线了。最重要的是,他不是不聪明,他就是单纯地不想读书! 我跑去跟儿子谈谈人生谈谈理想:“瞻儿,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当皇帝!”诸葛瞻这小兔崽子抽着鼻涕就把能把我们全家满门抄斩的伟大理想给交代了,“舅舅说,当了皇帝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以后要每天跟娘亲睡,把爹爹赶去睡书房!” 当皇帝就为了跟妈睡……我默默地抹了一把汗,引导他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不能跟娘亲睡,哪怕是皇帝也不行。”再说,就你这学习态度,将来臣子们跟你拽文你都听不懂,“能当上皇帝的人万里挑一,你看你爹和你干爹,他们读了那么多书都没能当上皇帝,能当皇帝的人肯定得比他们更厉害、更努力,对不对?” 诸葛瞻不愧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很快就跟上了我的思路,反悔道:“呃,那我不要当皇帝了,我当主公吧,像舅舅那样每天不用读书,就吃吃喝喝睡睡,我很喜欢。” 虽然刘曦是高举着平安王的旗帜起家的,但自从局势稳定之后,邵阐提出王爷的名号只能代表刘曦的出生,不能充分体现他平安汉之主的地位,因此建议改称为主公,就像以前刘备虽然是豫州牧,麾下将士却称呼他为主公一样。虽然这种对于称谓的纠结看起来像是没事找事,但不可否认,改了称呼之后的刘曦灵帝亲子的身份不断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荆襄益积威日深的主事之公。哪怕在日益完善的制度安排下,刘曦即使连廷议都很少参与,看官文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诸葛瞻眼中完全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闲人,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权威。 比如这回,他突发奇想地要用假死引蛇出洞,下臣们虽有疑虑但最终竟无一人出言反对,全都无条件地支持刘曦来演这场戏。 我不免担心道:“开战之后局势必然非常紧张,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家国大事重不过刘曦的健康,私心里,我还是希望等刘曦的头疼病被根治之后,再来考虑吞并曹操和孙权的问题。 但刘曦却有不同的考量:“华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我动手术呢,如果十年、二十年不能痊愈,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等着孙权和曹操打上门来了吗?连你儿子都知道什么叫先下手为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呢!” 他知道这些还不是你教的,不然他一个连说话都漏风的无齿小儿能懂什么? 不过刘曦固执己见,决定的事情向来都执行地十分坚定,极少变更:“你具体打算怎么做?” 刘曦咧嘴一笑,从案上的书卷中抽出一叠极不起眼的书信道:“我已经做了详细的计划,你今天带回去给诸葛亮看看,让他明日一早来我府中议事。” 看来,孔明要更忙了。 我接过书卷,心中盘算着晚间吩咐厨娘给他做点好吃的补补,深深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云中鱼的连续三颗地雷,感谢大家对我更新速度的容忍,抱~ 第78章 政变 “铛……铛……铛……” 经过周密的计划,深夜的丧钟响彻汉中,惊醒了潜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曹操多疑,孙权果决,我原本以为刘曦死亡的消息放出后最先有所动作的会是东吴,谁知江东未动,内乱先起。 领着平安汉数千精兵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未来国母”孙尚香。 “倒是没想到她能策反如此多的兵士为她卖命。”因为自知理亏,在婚姻关系上无法给予孙尚香更多的刘曦对这个妻子一直相当宽容,哪怕对她“身在平安,心系东吴”的小九九心知肚明,在她没有对平安汉造成实际伤害之前仍然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并不代表刘曦是个好糊弄的傻瓜。 哪怕没有亲见,孙尚香初入襄阳时与严畯合力玩的那一手突袭还是给刘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自成亲以来孙尚香一直循规蹈矩,也无法改变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的事实。虽然孙尚香带入平安汉的“陪嫁”士兵都被孔明客客气气地遣返回了江东,严畯如今也在鸟不拉屎的梻水之滨苦哈哈地修订他的《潮水论》,但孙尚香身边的那几十个侍女全都是能文能武的女汉子,又正处婚龄,在孙尚香有意无意的牵线搭桥下,已经有不少效仿主子嫁入平安汉的儿郎,成就了“孙刘联姻”。 自古枕旁风最撩人,运作得当自有妙用,此次孙尚香能够积聚力量率兵政变,就是得益于其心腹侍女竹笙所嫁的一名小有权势的将官。不过,以孙尚香的能力,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以为经历了上次的教训,她已经学乖了,没想到还是那么天真。”孙尚香的手段在刘曦眼中幼稚地如同过家家一般,虽然初始时因为她真的敢将政变付诸实施而大吃一惊,但镇定下来后轻而易举地就终结了孙尚香的痴心妄想,“孙权那么老谋深算一个人,怎么会养出个这么没脑子的妹妹。她根本连王府里有多少兵士都没弄明白吧?哪怕我真的死了,她随便拉出几千号人来就想玩政变□□?她咋不上天呢?” 虽然出生在江东霸主之家,而且喜好舞枪弄剑,在这崇尚女性柔美的三国算是特立独行,但孙尚香本质上仍旧是个被娇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她读过兵法却并不精通,心怀帮助兄长的志向却没有相应的实力。她是孙坚的遗腹子,孙策死时年仅八岁,对于庙堂之事尚在懵懂,孙权掌权后也从未给她机会插手政事,对于逼宫、□□等政治手段的了解仅限于史书,纸上谈兵注定难成大事。正如刘曦所说,她连王府中的巡卫布局都没有摸清就擅自用兵,简直天真地可笑。 政变□□等同谋反,古往今来谋反都是杀头的重罪,王子庶民均不能幸免。孙尚香虽然蠢但还算有气节,自觉死罪难逃也不求饶,干干脆脆地拿起手中长剑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幸而被眼疾手快的陈岳拦下。 “嫂子倒是真不惜命,手起刀落说死就死了,只是不知远在江东的吴夫人听到女儿的死讯,心中作何感想。”由于刘曦诈死不方便出面,料理政变后续事宜的重担就压在了我这个皇妹身上,我垂眼瞧着已经沦为阶下囚的孙尚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模样,忍不住冷笑道,“你死了自然是一了百了,却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孙将军收拾——平安汉‘害死’了他心爱的幼妹,打吧,免不了劳民伤财,还不一定能打赢,不打吧,又得背负上忍辱苟且的恶名,如此看来,嫂子可真是个懂得体贴兄长的妹妹!” “呸!”孙尚香入我平安汉五年,两次动刀见血,脾气也是非一般的烈性。寻常人家的闺秀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她却能完全没有贵女包袱地昂着头往我脸上吐唾沫星子:“我如何比得上公主体贴兄长!平安王颠沛十余载,苦心竭虑打下半壁江山,谁知一朝西去,竟然全被视若珍宝的胞妹拱手送了外姓,汉室疆土,从此天下只知诸葛不识刘!” 出嫁从夫,这一世的我虽然贵为公主,但既然已经出嫁,便不能再算刘家的人,入的是诸葛家的族谱,将来死后葬的也是诸葛家的宗祠,与皇家再无关系。虽然刘曦“死后”平安汉名义上以我为首,但在世人眼中荆襄益这块大肥肉实际上已经落入诸葛氏的口中,毕竟我的儿子姓的是诸葛,哪怕孔明愿意隐忍,克制住对权利的渴望全心全意做一个站在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待我百年之后江山仍然会交到诸葛瞻的手中。孙尚香此言,就是讽刺我愚昧窃国,让刘曦十数年辛苦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这样重的罪名,我可不敢背:“嫂子想必是糊涂了,江山是二皇兄的江山,三皇兄只是看不过曹操弄权,替二皇兄暂管一下荆襄益罢了。如今他驾鹤西去,未竞的事业由我继承,盛阳亦不会违背兄长的意志,少不得弹尽竭虑苦心经营,替二皇兄看好这片疆土。我倒要问问嫂子,身为三皇兄的未亡人,丈夫尸骨未寒便起兵造反,还蓄意曲解诬陷我的意图,到底是何居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尚香半点没有阶下囚的自觉,即使形容狼狈,依然傲气不改,“要杀便杀,哪来如此多废话!” 她一心求死,我却还得留着她的性命给刘孙联盟粉饰太平,所以只是让陈岳将她带下去软禁起来,依然好吃好喝地供着,但参与政变的其他军士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们没有孙尚香的免死金牌,因此全部因谋反罪处死,孙尚香的那些侍女们也因为“照顾主子不周”而杖毙,引得平安王府中人心惶惶。 对我来说,此事到此就已经结束了,除了暂时不能动的孙尚香,其他人都为他们的愚蠢行为付出了血的代价。可是我没有想到,孙尚香在房中鬼哭狼嚎寻死觅活的时候,孔明会冒着大雨在刘曦“停灵”的殿门前长跪不起。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主公不以臣卑鄙,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换了时间、地点、人物,耳熟能详的《出师表》从孔明口中缓缓吟出,令我心生时空错乱的恍惚。不同于历史上的《出师表》中对刘禅的勉力劝诫,这一世的孔明在大肆夸奖了一番刘曦的功绩后口风一转,着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决心,“臣此生以讨贼兴复为盼,绝无二心,忠诚之心可鉴日月,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这又是何苦!”平白无故的,他连把伞都不打就在雨中跪了一个多时辰,心疼地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孙尚香居心不良,信口雌黄,你理她做什么?”莫说刘曦根本不会把孙尚香的挑拨之言当回事,哪怕他心里真的因此埋下了疙瘩,你这么跪着也无济于事啊,此时此刻他正“死”着呢,即使有心原谅,也不能不管不顾地诈尸命你起来啊! 在我看来,孔明此举除了折腾他自己的身体以外,只有吓坏诸葛瞻一个用途。从来没见过爸爸如此狼狈的诸葛瞻被惊呆了,死死拽住孔明的衣角哭得惊天动地:“爹爹你站起来,我们进屋吧,你为什么要跪在外面,跪着膝盖很痛的,爹爹我们一起进屋吧……” 他才五岁,正处于半懂不懂的年纪。这几天因为相信了刘曦的死讯情绪本就很不稳定,断断续续哭了好几场,脸上的泪珠儿还没干呢就看到跪成了个雨人的孔明,一下子就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你看你,没事找事,吓坏了孩子。”我好容易哄好了诸葛瞻,又捱算着时辰等到子夜,方才见孔明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屋,身上的衣裤轻轻一搅,挤出的水都够洗个冷水澡的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你理孙尚香干什么。” 十余载相识,六年多的夫妻,虽然很多时候仍旧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思维,但我多少也摸到了点门道。古人将名节看地比命都重,不忠不孝是诛心的罪名,谁沾谁死。因此,我可以将孙尚香的言论当作耳旁风,孔明却不能。他需要摆出一个姿态,摆事实讲道理地告诉世人,孙尚香的话毫无根据,以免别人将他的“不屑辩解”误解为做贼心虚的默认。 “事实胜于雄辩固然有理,但既然一跪可免去无谓猜疑,又何乐而不为?”孔明接过我事先备好的姜汤,一饮而尽,“孙夫人之言并非空穴来风,在世人眼中,倘若主公横遭不测,我诸葛氏的确有□□之嫌。虽然你心知我并无此打算,可主公未必心无疑虑。但凡上位者,对妄想谋夺其权势之人均不能容忍。”竟是让我提防着刘曦。 我不由愣住。 孔明故意视而不见,继续道:“你虽与主公亲厚,却不可有恃无恐。古人言伴君如伴虎,不忘情义,亦谨记尊卑之别,方乃长久相处之道。” ……可他是我两世的亲人,我在她面前恪守尊卑之道会被他劈死吧?孔明不知我们的过去,故而才有如此告诫。 他再聪明,也无法理解穿越者历经两世的姐妹亲情。我正待解释,突然从外间传来了略略显焦急的敲门声。 “公主,不好了!”顾忌到在耳房熟睡的诸葛瞻,夏绿神情虽然不安,却刻意压低了音量,“曹贼集结了五十万大军,已经向着籍城开战了!” 曹刘大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云中鱼的火箭炮!么么哒~ 第79章 小儿 乱世出英杰,三国能人辈出,群英荟萃,但若问刘曦最忌惮的是谁,答案非曹操莫属。他外征匈奴、乌桓,内修书法、诗赋,雄才大略,机变多谋,被陈寿评价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作为两千年后的后来者,刘曦和我都是自小听着曹操的事迹长大的,莫说如今他带着五十万大军亲征,哪怕他单枪匹马冲杀而来,就凭着他在历史上的如雷贯耳之名,我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即使对大战早有准备,平安汉依然如临大敌。不过,不同于战前的风声鹤唳,战斗真正打响之后反而有种尘埃落定之感,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 距离削弱实感,虽然我每天都能看到来自前线的伤亡报告,但当生命幻化成数字落于纸间的时候,总有种战争其实离我很远的错觉。 刘曦在前线与曹操斗智斗勇,我留守大本营吃睡遛狗,边境战火纷飞,汉中依然风和日丽。我看不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听不到那些失去至亲的哭泣,摆在我眼前的,只有几个冷冰冰的数字,死四万人和死五万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只能从孔明言简意赅的家信以及刘曦报喜不报忧的捷报中臆测千里之外的腥风血雨。 起初我并不甘于躲在后方独享清闲。这几年来我一直跟在刘曦和孔明身边学习处理政务,自认有了进步,正是最愿意用实践检验成果的时候。但是刘曦却一口驳回了我同去前线的请求,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后方也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曹操的地盘还没抢到,自己的老窝就被孙权或者士燮给踹了。”他带走了郭嘉、孔明两个智囊,只留下庞统给我,将守好荆襄益作为我的结业考试内容。 形势面前大局为重,我那点小遗憾在家国大事面前不值一提,可刘曦一边义正辞严地教育我要顾全大局,一边却将诸葛瞻拐骗去了前线,还装模作样地给了他一个“天纵将军”的官职,任免布告遍发全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放眼上下五千年,中国就没见过才五岁的将军,哪怕只是为了逗小孩子玩,这也太儿戏了。 可想而知我看到布告的时候是多么地怒火中烧,但刘曦极其有先见之明地带军狂奔数百里,哪怕我派了人骑快马日夜兼程也没能赶上。 “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打他满地找牙!”我发泄似地将他骂了千万遍,无奈鞭长莫及,骂完之后仍旧只能乖乖在汉中对瞻儿牵肠挂肚。他才五岁啊!放在现代连小学都没上呢,就被刘曦这个神经病带去战场看断臂残肢,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公主明鉴!为夫先前并不知瞻儿随军出征,他被主公藏匿于战车之中,待被主公喊出与我相见,为时已晚,为夫已无力回天。”孔明在信中努力撇清关系,而刘曦很有自知之明,心知我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自离开汉中后便再没给我写过一封私信,所有的信息都通过官报传达,倒是尚处于文盲状态的瞻儿在舅舅的怂恿下隔三岔五地给我写信:“妈妈,我很xi huan 这里,jiu jiu dai我qi 马马了,很 kai心……” 古代的孩子上学早,瞻儿在我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已经比同龄人晚一年启蒙,再加上我和刘曦都认为天还没亮就起床读书不利于孩子长个和大脑发育,因此大力压缩了他每天的学习时间,重金礼聘的先生早上九点半才开讲,十二点便收拾东西回家,留下一整个下午给诸葛瞻午睡和玩耍。饶是如此,玩心重的诸葛瞻还时常变着法儿逃课偷懒,若不是有我盯着,他十天里能有一天按时完成作业就已经该谢天谢地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瞻儿平日不用功,到了要给我写信的时候就错字连篇,笔迹难看地我都不好意思把信拿去给外人看。刘曦实在看不过眼,只好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关心外甥的课业,为了提高学习效率,还特意将汉语拼音教了一遍,让他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学的东西比过去一年学地都要多。 我忍不住吐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我要教瞻儿拼音的时候刘曦死命拦着,非得说容易跟英语搞混不让学,坚持要让他外甥跟个三国土鳖那样从三字经学起。我不解道:“让他学英语干什么?他又用不到。”三国时的英格兰远未建国,保守推测大概还处于分封制社会,讲的是不是英语都有待商榷。我刚穿越到三国的时候,对周围人说的话都半懂不懂的,刘曦因为穿越前学的是历史专业所以对古文略有涉猎,但与我相比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若非有痴傻这个名头遮掩,我们俩恐怕早就露馅了。 况且古代交通那么闭塞,哪怕英格兰的通用语与现代英语相似,他也不可能远渡重洋去用啊。 刘曦却十分坚决:“小孩子学话很快,左右有我们俩跟他说说英语,学起来也花不了他多少的时间。而且,身为你的小孩,连英语都不会说像话吗?你小心曾祖母知道以后从地底下爬起来抽你!” 呵呵,曾祖母她老人家还得过两千年才会出生呢。 没有了拼音的辅助,诸葛瞻又是个欢脱调皮的性子,书读地七零八落。从这个角度上看,刘曦带着瞻儿去前线至少提高了他的学习成绩,他一个月前还连名字都不会写,还怪他爹给他取的名字太复杂,强烈要求改名为“王一”,这个月已经能将“诸葛瞻”三个大字写地似模似样了。可惜也许是被郭嘉强压着练字的缘故,他的字乍眼一看颇具郭嘉的风格,半点没有继承到孔明的风骨,跟我的字迹差得就更远了。 生个儿子既不像爹也不像娘什么的,实在很打击当娘的积极性。早两年瞻儿还在襁褓的时候,我还心心念念地想要给他添个妹妹,凑成一个“好”字,后来瞻儿实在太调皮,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真实写照,折腾地我再也不敢起生二胎的心思——要是再生一个混世魔王出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把尿撒在饭菜里捉弄丫鬟在诸葛瞻的诸多事迹中已经属于小儿科,他干过最荒唐的一件事是假传刘曦的命令,骗书吏草拟了一份将他的第一任授业恩师“发配边疆”的文书,成功将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送去了不毛之地。 刘曦得知后拍案大笑:“这小子太有意思了,我喜欢!”硬是拦住了我高举的鸡毛掸子,结果第二天就遭了报应。知恩图报的诸葛瞻为了报答舅舅,花了整整一天在府中选了个最漂亮的丫鬟,亲自送到了舅舅的床上。 那一回,刘曦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郭嘉就已经将诸葛瞻拎了出去,罚他孤零零地在走廊里跪了三个时辰,连我上门求情都没用。 我:“瞻儿虽然做错了,但他还那么小,万一跪出毛病来怎么办?我们现代人要科学育儿,给孩子摆事实讲道理,坚决反对体罚!” “我知道我知道。”刘曦赞同地点头,“但那是郭嘉罚的,我帮不了你。”一脸娇羞的小媳妇模样几乎闪瞎了围观群众的狗眼。 我无语败退,灰溜溜地跑回家求孔明去求他儿子,谁知孔明也是个狠心的,居然见死不救:“慈母败儿,瞻儿无法无天,确应多加约束。” 我眼睁睁地看着日晷走过了三个时辰,终于等到哭花了脸的瞻儿刑满释放,孔明却说:“你不需心疼他,依我之见,他绝未吸取教训。” 知子莫若父,果然,诸葛瞻看到我一不哭二不闹,反而有些咬牙切齿:“干爹太过分了,我都哭给他看了他还不放过我,我装晕还被他掐了人中,死疼死疼的!我再也不要跟他好了!” …… 我纳闷地问向孔明道:“瞻儿居然还会装晕了,你说这都是哪里学来的?”他虽然鬼点子多,但毕竟年纪小,若没人示范教唆,恐怕还不至于如此精怪。当娘的最怕孩子被人带坏,倘若让我知道是哪个小太监小丫鬟给他出的馊主意,我保证不打死他。 孔明看看我:“瞻儿罚跪时主公曾偷去看望,告诉他要示敌以弱。” 所以,我儿子在苦跪了两个时辰,哭闹无果的情况下,最后决定装死了? 孩子太熊怎么办?急,在线等! 熊孩子虽然鸡嫌狗厌但言出必行,此事之后,瞻儿果然再也不和郭嘉“好”了,哪怕见了他也没个好脸色,还在郭嘉看不到的地方冲他扮鬼脸,让我们这些大人又好气又好笑。最无奈的是,他积极地怂恿他爹跟郭嘉“单挑”,还对孔明放话“你要是比输了就别再进我们家门了,我嫌丢人!”惹来孔明好一顿胖揍。连孔明这种信奉杀人不见血教的“儒雅”人士都忍不住抛却涵养挥起了拳头,更别提其他叔叔阿姨们了。石广元每次见到诸葛世侄都如同火星撞地球,林月洁与他也总是不欢而散,连累堂妹诸葛娟也不招他待见。 瞻儿还自觉有理:“妹妹一点都不好玩,我一拉她的脸她就哭,鼻涕眼泪糊在一块儿,丑死了!”他一本正经地表示,不让拉脸的妹妹不是好妹妹! 都说外甥像舅,我生地晚,没经历过刘曦最熊的时期,但从长辈们的描述来看,哪怕是□□期的刘曦也没皮成这样,诸葛瞻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夫妻俩为了矫正儿子的性格煞费苦心,孔明甚至想将他送去书院寄宿一段时间,被水镜先生一口回绝,诸葛均专程写信来劝说他哥哥别祸水东引:“瞻儿与阿娟不睦,恐不适宜居于同一屋檐下。”为了他女儿的脸,他也是豁出去了。 所以这回诸葛瞻被刘曦带去了战场,石广元阴阳怪气地评价“祸害遗千年”,其实也不无道理。不久后就听说了曹丕于城下大骂孔明阴谋窃国,竟然在刘曦“死后”将自家五岁的稚子推上将军之位的消息。据说当时立于城墙之上的瞻儿口齿清楚地反驳:“杀鸡焉用牛刀,收拾你这种宵小五岁小儿绰绰有余。”虽属口舌之争,背后甚至可能有刘曦的刻意教导,但临阵不乱的诸葛瞻仍旧令我无限自豪。 养了熊孩子几年,一直被熊,如今终于等到了可以放出去熊别人的时候,这感觉,真的很不错。 诸葛瞻,妈妈在遥远的汉中支持你!你要争气呦! 第80章 爷爷 丈夫儿子都在前线浴血奋战,作为家属,我也卯着劲,宁愿累死也不能拖了后腿。粮草供给关系着将士们的生死存亡,我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细心打理,唯恐出了差错。可惜事与愿违,即使我提前放出了“贪墨者死”的狠话,仍旧有人为了五铢钱铤而走险。看着马良呈上来的密报,我几乎恨不得将这些贪得无厌的硕鼠生吞活剥。 一个运粮小官就敢瞒天过海,私自将军粮贩去曹地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吏,有本事瞒报阵亡士兵人数,轻而易举地吞下上千人的空饷,他的上级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一切都是书吏的个人行为。“他可真委屈。”都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没有沉淀出千帆过尽后的豁达也就算了,居然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在地上装可怜,实在令人鄙夷,“可惜我平安汉容不下这种酒囊饭袋,命人拿住后就地正法吧,正好可以杀一儆百。” 钱乃心魔,即使施以重刑,仍不能抑制贪得无厌者的**。贪官们并非全都身处高位,很多人甚至从未在要害部门供职,若是在和平时期,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上峰和同事监督,并不存在贪墨的机会。可是,战争打乱了一切。为了击败曹军,刘曦在军队之外组建了军事部,临时从各地、各部门抽调人手进行人员调度和粮草押运,一些心智不坚定的官员猛然间发现财富唾手可得,一不留神就误入歧途,成了金钱的奴隶。 虽然处决了个别败类,但我知道,更多的贪官污吏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办法吸取民脂民膏。可惜的是,短期内我只能按兵不动。古人云“攘外必先安内”,战时不同以往,在前线消耗巨大的情况下,维持后方稳定是第一要务。否则倘若贪官狗急跳墙,我和刘曦就将被内外夹击,情势愈加艰难。 目前我所能做的,就是让马谡将已查实的贪官姓名记录在案,只待战事一了,便开启秋后算账模式。 与此同时,我还密切关注着江东的异动。孙刘两家虽然已经联姻,但与刘曦、孙尚香的貌合神离异曲同工,江东和平安汉也不断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互派斥候、细作本就是各方势力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有了联姻的幌子,孙权往汉中派遣间谍愈加方便,无论是哥哥给妹妹送家乡特产,还是借着吴老太的名义给女儿送厨娘陪房,都名正言顺。更别说孙尚香一心向着娘家,本身就是一个吃里扒外的特务头子,还未等我将刘曦“去世”的消息公之于众,她便已经心急火燎地派人通知了江东,妄想与孙权“里应外合”夺取荆襄益政权。若非刘曦顾忌曹操,在击败曹操之前不愿撕毁孙刘联盟,恐怕此时江东和平安汉已经开战。 饶是如此,江东依然蠢蠢欲动。孙尚香政变后,身边一应丫环陪房或杀或关,已经所剩无几,被留下的几个早年便已变节,我从中挑选了一个看上去比较机灵的丫环,让她利用孙尚香联系江东的秘密渠道告诉孙权“夫人几次试探都被公主挡了回来,王府虽然在筹备丧事却一直未见王爷尸身,因此刘曦的生死扑朔迷离,不得而知”。孙权虽不似曹操多疑,但身居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容不得他不谨慎。果然,自以为得到了准确消息的孙权嘱咐孙尚香“继续刺探”,江东兵依旧按兵不动。 但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曹刘交战的战鼓将将擂响,孙权急调十万大军练兵的消息便接踵而来。作为曹刘之战的第三方,孙权练兵的目的耐人寻味。虽然有人认为孙权此举只为秀肌肉,但大部分的汉中谋臣都赞同他将主动参战,只是他究竟是打算助刘攻曹还是助曹攻刘还有待商榷。由于刘孙联盟的存在,理论上孙权应该助刘攻曹,否则就会背负上背信弃义的污名。可是刘曦与曹操的军事实力差距明显,且又有刘曦死亡的传言,难保孙权会因不看好我的领导能力而转投曹操怀抱。后世常有人以赤壁之战前孙权力排众议、拒不降曹的事迹来佐证孙权的“王者霸气”,说他并非是能够屈居于人心的庸才,我认为却不然。当时江东虽然战力不足,但联合上刘备的实力,对上曹操并非没有一拼之力。如果换一个情境,孙权明知自己实力不济却还是坚持一意孤行、力战曹操,那便属于不自量力,而不是王者霸气了。 成王败寇,古今一理。 我问向庞统道:“依先生之间,孙权意欲为何?” 庞统答道:“主公败,则落井下石;主公胜,则与主公合力瓜分曹操领地。” 说到底,还是要看前线的输赢。 庞统能够看穿孙权的墙头草属性,刘曦以及在他身边的郭嘉、孔明自然不可能一无所觉,但他们并不忧虑。刘曦分析道:“这一世因为我的穿越,曹操在赤壁之战中的损失较历史上的更加惨重,虽然经过几年的养精蓄锐有所恢复,但仍旧元气大伤。他如今的实力虽然比平安汉和江东略胜一筹,但挑起战端也并非是明智之举,若非有司马仲达煽风点火,我又趁机送了个撒手人寰的假消息给他,绝对舍不得将五十万大军倾囊而出。” 自几年前与司马懿搭上了线,我就再也没与他打过照面。但我知道,在刘曦的书房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面放满了刘曦与司马懿往来的通信。作为开创两晋百年风流的始祖,司马懿有能力有魄力,潜伏曹营数年而不露马脚,反而颇得曹操的信任。但他同时也是个不甘受人摆布的野心家,即使将刘曦交代的每一项任务都完成地一百二十分的圆满,也不能掩盖他随时可能反咬的事实。好在司马懿是个足够沉得住气的人,在目前风头正劲的刘曦面前,他选择了避开锋芒,为其所用。 刘曦满不在乎地耸肩:“我暂时还需要靠他对付曹操,等曹操一死,哼,你看我会不会留着他。” 这一对相互提防,偏又能齐心协力把曹操推进坑里的君臣合力促成了曹家政权的土崩瓦解。一如历史上司马懿与曹丕的相得益彰,这一世的司马懿在刘曦的暗示下提早与曹丕搭上了线,并在合适的时机挑起了曹丕与曹植之间的明争暗斗,就连后世传言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曹彰也被卷入其中。虽然此时曹操尚处壮年,继承人之争还未被摆在台面上,曹家子弟们手中的权力有限,但已近而立之年的曹丕的杀伤力不容小觑。为了与弟弟争功,他听信了司马懿的谗言,在某次重要的战斗中急功冒进,最终导致五万大军全军覆没。 刘曦一个多月没有给我写信,取得大捷后太过兴奋,居然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四页纸,其中有大约五六千字都在兴高采烈地表扬他外甥:“你这儿子像我,实在是太给力了!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曹丕与你有过婚约,心里堵着一口气,隔着战壕远远瞄见了曹丕,愣是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喊他孙子,气得曹丕脸都青了。” ……我仔细梳理了族谱,方才理解诸葛瞻口中的“孙子”是怎么来的——刘协的长子刘冯已入婚龄,曹操不知作何考虑,竟为他定下了夫人卞氏的姑姑为正妻。从这个角度来算,身为刘冯表弟的诸葛瞻确实当得起曹丕的一声“爷爷”。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能从字里行间感觉到刘曦浓浓的幸灾乐祸之情:“你是没看到,曹操军中那几个保皇派听到我们瞻儿的话差点没激动地当场哭出声来。” 卞夫人虽然嫁给曹操以后飞黄腾达,但她出生娼家,在这年代永远是个洗不白的污点。即将成为太子妃的那位小卞氏也受到了身世的拖累,即使长得花容月貌,仍旧被一干汉室死忠评价为“难登大雅之堂”。比如,远在千里之外的邵阐特意写了篇长赋进行嘲讽,直言小卞氏的上位是大汉皇室的悲哀。 受牵连当了孙子的曹丕心中本就积着火气,被早有预谋的司马懿拿最大号的芭蕉扇一扇,做出了极不理智的决定,直接导致了战线的前面溃败。 据说那名小卞氏也是个泼辣的,认真研读过邵阐的长赋后,居然还编了首唱词回应质疑,其中有一句流传甚广:“叔死侄继,天下归来,百鸟朝凤”,自作聪明地以为刘曦“死后无子”,自己未来的丈夫将继承叔父的地盘,简直天真得无可救药。 我无语望天:“她受我们误导认为刘曦已经死了,这没什么,问题是她哪只狗眼看到我会选择刘冯来作刘曦的嗣子的?”虽然三国有从族亲中选嗣的习俗,但一来刘冯已经被列为太子,不可能放弃亲父刘协给予他的继承权转而投靠叔父,二来已经记事的孩子较难养熟,我哪怕从教养的角度,也不会自找麻烦地选择已经成年的刘冯来当刘曦的继承人。更常规的做法是,过继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教育他长大以后去夺取刘协和刘冯的江山。如此便是平安汉吞并了气数将尽的东汉,待大业有成,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溯刘曦为开国大帝,受后世帝王跪拜供奉。 将如此没有头脑的人推上未来国母之位,也能怪曹操会被保皇派围攻了。不过根据刘曦的可靠情报,刘冯在历史上是因病早逝的,算算日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捱到与小卞氏成礼……这关我什么事! 意识到自己开了太久小差,几乎已经被工作淹没的我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负罪感,赶紧挥开了思绪,将精力投注在了看似永无止尽的报告中。 第81章 访亲 锦上添花的事谁都愿意做,曹操一败,孙权的兵马就闻风而动,向着残军的方向撕扯了过去,派往平安汉的使臣也带着满满三马车的礼物站在了公主府的门口。 大概是把我和孔明的夫妻关系纳入了考虑,孙权派了诸葛瑾来做修好的使臣是:“公主嫁入我诸葛家多年,如今终于得到机会亲见。”由于政治立场不同又相距千山万水,我虽然对诸葛瑾的生平过往十分了解,却一直未曾见过真人,只知道是个面长似驴的敦厚男。“诸葛恪得驴”的故事在后世流传甚广,哪怕孔明和诸葛均的长相十分出色,我也不敢对诸葛瑾的颜值抱有太多期待。 一个因为脸长被江东同僚们群嘲的耿直汉子,想想就觉得十分悲情。幸而诸葛瑾性情豁达,并未将这件发生在半年前的羞辱放在心上,反而与有荣焉地介绍他聪慧的儿子诸葛恪,夸他“少有才思,强于其父”。 习惯了三国土著没有原则的自谦,我对于诸葛瑾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夸自家儿子的画风略微有些适应不良。不过,鉴于他选择拿自己来做对比对象,我不禁莞尔:“可惜瞻儿跟着他爹去了前线,不然倒可以跟着堂兄一起玩了。” 诸葛瑾比孔明年长七岁,长子诸葛恪生于建安八年,正好比诸葛瞻也大了七岁,如今已经是一名十二岁的少年郎。估摸着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叛逆心理严重,不耐烦陪着长辈寒暄,我特意命秋爽陪他去后院散步。谁知这小子是个自来熟,咧开一口白牙央求道:“婶母,我听说您府上有只名唤跑跑的小犬,是赤壁之战时叔父与周都督作赌赢来的,不知可否抱来借我玩玩?” 诸葛家的孩子,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明明长地一点都不像,但他开口的瞬间,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瞻儿的影子。听说诸葛恪在江东有神童之名,也许是因为自视甚高,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同样年少成名的周瑜作比较,卯足一股劲要胜他一筹。跑跑是周瑜技不如人的证明,所以这个熊孩子打定了主意要抱一抱这只有名的京巴狗。 侄子第一次向我提要求,于情于理我都不好拒绝,只好吩咐狗奴看好跑跑,让秋爽带着诸葛瑾去耳房与狗狗培养感情。 其实也是蛮心疼跑跑的,以前诸葛瞻在汉中的时候,隔三差五地被诸葛瞻拔毛拉尾巴当马骑,好容易熬了五年诸葛瞻终于被他舅舅带走了,居然又迎来了个对它颇有兴趣的诸葛恪。哪怕年纪已长的诸葛恪不似表弟那般暴力,但以跑跑能趴着绝不蹲着的个性,它真的只是想做一只在角落里默默晒太阳的美狗狗好吧…… 诸葛瑾含笑道:“天纵将军的轶事即使我远在江东也有所耳闻,瞻儿天姿卓绝,有孔明当年舌战群儒之风。”夸完了儿子夸侄子,我注意到他的神情中有一种“我诸葛家后继有人”的欣慰。作为一族之长,族中子嗣都有出息大概是他一生最大的夙愿。 我温言道:“瞻儿还未便见过伯父,将来若得见,该让他给你和大嫂磕头才是。” 诸葛瑾嘴上虽推却,脸上却忍不住乐开了花。不过,诸葛瑾此番来平安汉主要是为了巩固刘孙联盟,略微叙过了家常,便提起政事道:“月前曹操集聚大军妄想染指荆襄益,公主派崔州平来江东邀江东一同抗曹。可惜当时正值海盗肆虐之际,孙将军忙着巩固海防,无力相助,近日方才抽调出兵马北上,还望公主莫怪。” 我皮笑肉不笑:“哪里哪里,盛阳还需谢过孙将军的鼎力相助!” 我派崔州平求援不过是为了保全孙刘联盟的面上情,本身也没指望孙权会与平安汉同仇敌忾,如今诸葛瑾既然编了个借口给我,我便顺水推舟,两家算是合力将这一页给翻了过去,仍旧是一个战壕里的好兄弟。 不过,到底是江东理亏,诸葛瑾此行有赔罪之意,因此带来许多珍奇礼物。除了送给我和刘曦的拜礼外,还有一马车专门捎给孙尚香的东西。诸葛瑾为难道:“带的都是王妃爱吃爱玩的江东土仪,临行时,孙将军特意嘱咐我要亲自送到王妃手中……” 孙权并不傻,我假借孙尚香的名义给他传递消息能瞒他一时,却瞒不过他一世。以他的智慧,刘曦在前线一冒泡就该想到孙尚香处境堪忧,但之前刘曦借着孙尚香政变的由头将王府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孙权在孙尚香身边安插的眼线未必还能发挥作用,因此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孙尚香目前的处境。诸葛瑾名为送礼,实际也有打探消息之意。 好在前线已经大捷,此刻正是刘孙联盟最坚固的时候,我已无需忌惮孙权拿孙尚香的软禁来做文章:“当日王爷……”简单地将政变的事向诸葛瑾做了说明,大手一挥便给他开了方便之门。 诸葛瑾连声谢过,自去看望了孙夫人,绝口未提替她求情的话。 夏绿一边替我梳头一边禀报道:“听守着的婆子说,夫人见到诸葛大人激动无状,大骂王爷——呃,及公主,诸葛大人劝说无果,她还掀翻了矮塌,幸而公主有先见之明,事先收走了她房内的碗杯器皿……诸葛大人无奈,只在房内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告辞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诸葛瑾后来可有去拜访什么故友?”虽然是亲戚,但他到底是江东的人,各为其主没什么好说的,该防还是得防着。 “不曾。”夏绿的巧手不知怎地往内一扣,一个干净利落的飞云髻便坠在了我的头顶,“也不曾有大人登门,但方才有茶博士送口信来,说均先生已经进了城,目前在城东宅院中歇脚。” 因为诸葛瑾难得来一次平安汉,所以他很早便修书给诸葛均,希望他能携妻带子来汉中相聚。我晚间特意在公主府内摆了一桌团圆饭,给两位远道而来的兄弟接风洗尘。 平心而论,诸葛家十分注重家族观念,即使远隔千山万水,孔明与诸葛瑾、诸葛均也联系不断,不曾因为距离而懈怠。假如孔明也在汉中,他大概能体会到难得的亲情。但是可惜,对我来说,诸葛瑾与陌生人无异,而诸葛均惦记着许久不见的哥哥,只同我打了个招呼就坐到诸葛瑾身边跟他拼酒去了,留下个林月洁与我大眼对小眼。 “多日不见,公主越发年轻动人了。”林月洁就坐在我的下首,殷勤地奉承我的美貌。 “哪里哪里,弟妹亦是光彩照人。”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我恨不能同林月洁老死不相往来,但顶着层亲戚关系,也不得不投鼠忌器。自从随诸葛均搬到了岚山书院,我一年也见不了林月洁一回,但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执念,每半月必有一封请安信寄到公主府,令我不厌其烦。我无数次提过可以不用如此频繁,但她仍然不改初衷,与此相对应的,提要求的时候也是毫不含糊——她的妹妹林月萍已入婚龄,指望我能帮她栓一门显赫的好亲。 我不由问了问:“不知弟妹想给月萍找个怎样的人家?” 林月洁笑意盈盈:“依民妇之见,郭议郎仪表堂堂,敏而有知,与月萍年岁相仿,堪为良配。”竟是看上了郭嘉的儿子郭奕。 我一时语塞,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但像颍川郭氏这样的世家对于林氏来说也太高不可攀了些。当初林月洁能嫁给诸葛均,一来是正巧赶上了诸葛家势微的时机,二来也是托了长辈间有旧、俩人青梅竹马又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福。这样的成功不可复制,别说有郭嘉这个如日中天的爹加持,哪怕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远在颍川的郭氏族长也不见得会把除了铜臭味以外一无所有的林家放在眼里。林月萍想与郭奕结亲,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她偏偏毫无自知之明:“郭议郎阿母早逝,月萍一嫁过去便可当家作主,不用受婆婆磋磨。公主也知,民妇仅月萍一个妹子,实不愿她受半点委屈……” ……这好处还用你说!没看这几年各路媒婆都快把郭家的门槛给踏碎了。 我婉拒道:“郭奕为人狂放,曾放言想找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妻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需下苦功,林月萍从小娇生惯养,被宠地无法无天,女学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根本不符合郭奕的标准。 林月洁却不以为意:“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容得小辈置喙?公主与郭大人相熟,又是千金之体,倘若开口保媒,此事何愁不成?”她许诺今后会给林月萍精选四个精通四艺的丫环做通房陪嫁,保证不会委屈了郭奕。 槽多无口,这回我连场面话都懒得说了,直接断言她喝醉了,便不再理她。幸而诸葛恪是个机灵的,看出这个婶母不靠谱,帮着打了半天圆场,方才使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可诸葛恪也不是个肯做白功的,事后他故意凑到我耳朵边上来邀赏:“跑跑今后产小犬了,可否赠一只予我?” ……这话怎么说起?“你说晚了,喜欢跑跑的太多,它的孙子、曾孙子早被人订完了。” “您便让我插个队呗。”诸葛恪毫不气馁,神秘兮兮地道,“婶母您不知道,上回叔叔赢了周都督,都督一直不服气,老在面前耀武扬威的,我也想抱只跑跑的儿子去气气它。” ……你骗鬼呢!周瑜有那么空,跟个十二岁的孩子计较! 不过,到底经过住这小子的央磨,将跑跑还没影的儿子许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苏二二(6颗)、mephisto的地雷,以及云中鱼的手榴弹、是十六年的火箭炮,你们太好了~抱~ 祝大家猴年开心,心想事成! 第82章 称帝 兵败如山倒,一个政权的崩塌也许只在转瞬之间。半年以前,曹操还是当之无愧的北方霸主,一眨眼,他的势力范围便已经急遽萎缩,从最初的雍、豫、扬州一线后退到司州一带,仓皇而狼狈,真实演绎什么叫做“一步错,满盘皆输”。 八月初九,曹丕五万大军败于雍州,孙权急命诸葛瑾入汉中巩固刘孙联盟。 八月十四日,刘曦与曹操在五丈原正面对抗,因此地是历史上孔明的陨落之地,刘曦命孔明先行前往鄂水之滨埋伏,以防命煞冲撞;次日,孙权夜袭建亚,东吴大将太史慈斩夏侯尚头颅于马下。 八月二十三日,曹军退守鄂水,被早有准备的孔明烧尽粮草,后向□□围,双方交战各有胜负;孙权趁机强占以徐州为中心的大片地盘,遇张颌率军抵抗,激战杀敌近万。 八月二十八日,司马懿突然反水,夜间潜入曹操营帐将其砍杀,而后高举“复兴汉室”大旗投诚平安汉,曹丕帅旧部逃出,被赵云夜追三百里后活捉;孙权挥兵向西,乘乱将豫州纳入怀中。 九月初三,孔明率平安汉的先头部队进入许都,刘协大开宫门,泪流满面;刘曦与孙权迅速瓜分曹操地盘,两军虽有摩擦但相互忌惮避讳,鲁肃秘密进入交州争取士燮支持。翌日,庞统亦出发前往交州游说士燮。 九月初八,刘曦抵达许都,刘协捧禅位诏书相迎,刘曦据不肯受,与其相拥而泣。 九月初九,刘协再请刘曦登基,刘曦推拒,满朝文武于殿前长跪劝诫;周瑜力劝孙权称帝,孙权未允。 九月二十八日,刘曦登上帝位,迁都洛阳,改元泰和。东汉终结,平安汉始。 …… 洛阳,繁花似锦。 “落叶寻根,雁归洛阳。”已被降为献王的刘协痴望灾后重建的南北宫,感慨万千,“未曾料到,我此生还有机会故地重游。” 刘曦伸个懒腰,豪迈地搭着刘协的肩膀将他的脑袋勾到嘴边:“告诉你个秘密,我给你在宫里弄了块自留地,就以前你住的那个万和殿,今后你就住那里,不要太感谢我哦~” 我忍不住翻白眼:还秘密呢,他说话的声音大地连树上的喜鹊都能听见了。 环顾四周,果然见诸位大臣一脸“WTF”的震惊,刘协亦懵然:“皇上,此举不合祖制……”成年皇子无故留宿内宫,传出去,就是一出宫闱淫/乱的香艳史。 刘曦不以为意,摆摆手道:“祖制是什么?能吃吗?” 刘协目瞪口呆,站在他身后的文武百官也在风中凌乱,看刘曦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那瞠目结舌的模样与刘协如出一辙。 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哎呀皇兄,你别这么严肃嘛,人生得意须尽欢,你管那么多干嘛呢?”刘曦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回过头去给刘协洗脑,“房子造好了就是要给人住的嘛,你看我花了那么多钱重建南北宫,光是上品级的寝房就有五六十间,还不包括宫女、太监们的居所,空着多浪费。” 刘协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陛下将来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郭嘉隐蔽地撇了刘曦一眼,什么都没说,就令刘曦虎躯一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表白道:“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足矣。” ……能的他! 入宫前的一番长谈,彻底颠覆了刘协的三观,直到太监们将他的行李送入万和殿,他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晕晕乎乎的,没从冲击中恢复过来。刘曦得意道:“你看我大方吧?把禅位的兄长留在宫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必可以在史书中留下浓重的一笔。” “呵呵。”我毫不客气地戳穿他的小算盘:“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不知道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因为心疼给刘协造献王府的五铢钱才出此下策,偏偏还要装地那么情深意重,虚伪!” 刘曦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道:“哼!谁给你的雄心豹子胆,敢说皇帝虚伪?你活得不耐烦了?” 这一回,连六岁的诸葛瞻都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跑过去戳他舅舅的腮帮子:“皇舅,求您别再吹牛了,再吹下去皮都要吹破了。” 回答他的,是刘曦数百年如一日的“嘤嘤嘤”神功:“嘉嘉,我不活了,连瞻儿都笑话我,嘤嘤嘤——” 自从打赢了曹操,平安汉从上到下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宫中的气氛也日益活跃了起来。 我仿佛看到了后世网上对于平安汉开国皇帝的百度词条:“刘曦,男,属性逗比,史称抽风第一帝……” 我还是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大约在与刘曦的抽风电波对抗的过程中耗费了太多心力,回到公主府的我疲态尽显,也没心情去管府中琐事,直接倒头先睡了一觉。 醒来时,夜幕四垂。 耳房里有模糊的人声,依稀能分辨出孔明与秋爽的嗓音,但具体的内容就听不清了。我披了外衣,走近了才知道是在商量晚间的菜色:“近日诸事繁杂,公主辛劳太过,以致秽气入体,应多加休息调理为宜。”大概是因为我最近胃口不佳,孔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擅长做药膳的厨娘,正细细吩咐秋爽根据我的口味偏好提点厨娘调整菜谱。 见到我,孔明停住话头,温言道:“饿否?预备何时用晚食?” “还不饿。”我习惯性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改口道,“但是六点半也该用晚食了,不然瞻儿怕是要饿坏了。” 三国是没有钟摆的,但是这几年刘曦致力于发展科技,火药研发虽然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像自鸣钟、眼镜、自行车之类的小玩意儿却层出不穷,在大大方便百姓日常生活的同时,也为平安汉的中央财政带来了极其可观的收入。 孔明微笑道:“瞻儿挂了天纵将军的职,需参加明日早朝,陛下怜惜他小小年纪闻鸡而起,特允他借宿宫中,每日可多睡一个时辰。” 是吗?方才因为郭嘉要给诸葛瞻上兵法课的缘故,我一个人先回的公主府,原本与孔明说定了等他下午忙完了公务就去接诸葛瞻一起回家,没想到却被刘曦截了胡。 我忍不住皱了眉头。自从诸葛瞻跟着刘曦出去打了一回曹操,甥舅俩的关系就突飞猛进,刘曦无论去哪都把诸葛瞻带在身边,廷议、朝议皆不避讳。这本来不是坏事,诸葛瞻太熊,有人帮我带孩子我简直恨不能三呼万岁,可问题是刘曦他现在是个同啊!瞻儿少不经事,没有刘曦上辈子是个女人的前情提要,他要是以他最崇拜的舅舅为榜样也变成同了怎么办?虽然我不歧视BL,但我真心不希望自己的亲儿子给我找个男媳妇回家! 为了保证今后能顺利抱上孙子,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就梳洗整齐,顺带将睡眼朦胧的孔明也折腾地比预定时间早了半个小时进宫。他被迫陪着我在正殿外吹了许久的冷风,无奈道:“你担心太过!陛下行事素来谨慎,奉孝也非不知轻重之人,断不会让瞻儿看出端倪。莫说是如瞻儿这般的稚童,便是观察细微的内侍,也未见得有多少得窥其中内情。” 刘曦虽然在我面前不着调,但他熟读史书,深知封建礼教在古代的杀伤力。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即使已与郭嘉互表心意,人前仍旧装出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除了招财、进宝这两个贴身伺候的内臣,只有我和孔明知情。 道理我都懂,但是身为母亲,很多时候由不得我不多想:瞻儿到底年纪还小,要是不慎闯了刘曦寝房,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岂不是会给他的童年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因为心中存了忧虑,整个早朝我都稀里糊涂的,根本没听清百官们议了什么,直到身着藏青色将军服的诸葛瞻小大人似的出列,一本正经地建议刘曦“一鼓作气,攻下孙权老巢”,我才堪堪回神。 如今曹操政权土崩瓦解,三国版图上仅剩刘、孙、士燮三家独大。撇开山高水远的士燮暂且不提,在要不要攻打孙权的问题上,朝中文武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兹事体大,刘曦听了十来名官员的意见,最后未做表态,大手一挥道:“散朝,明日再议!” 百官跪送刘曦,待大殿上人潮散尽,白站了一个早晨连口水都没喝过的诸葛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对着我可怜兮兮道:“娘亲,抱抱!”他才六岁,站地太久,连路都不愿意走了。 我没好气道:“谁让你要上朝的,你这个年纪应该读书!字还没认全呢就想着参政,你听得懂吗你?你舅舅也是,尽由着你胡闹。”话虽如此说,到底还是心疼他,伸手就想去抱。 但孔明是个铁石心肠,一把拦住我的手,板着脸教训道:“站起来自己走,你娘亲抱不动你。”在我们家,素来是我扮白脸孔明唱黑脸,所以诸葛瞻一点儿也不怕我,却对孔明十分敬畏——这也是我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孔明从来不打骂孩子,但父亲的威严似乎从来不曾缺席,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诸葛瞻心里就算再不乐意也自觉地站了起来,只是那小表情委屈地我心都碎了。 ——你盯着我看也没用,你什么时候见我当着你的面拆过你爹的台了? 见我不理他,噘着嘴的诸葛瞻终于认清了现实,乖乖跟在我们身后去上书房求见刘曦,只是一路上故意走地有些磨蹭。 孔明这么精明的人,早就看在了眼里,但他假装视而不见,仍旧顾自往下走。我回头看看越落越远的儿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稍稍减缓了步伐。 但是真的只慢了一点点。 严父啊严父!理智上我支持孔明,感情上我却忍不住心疼儿子,真是左右为难,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被这父子俩的机锋磨地彻底没了脾气。 第83章 教育 自从登上帝位,刘曦就仿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得了真经的猪八戒,开启了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的新篇章。因此当我和孔明、瞻儿一家三口被招财迎进门时,看到的是一个半躺在软榻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大汉天子。 诸葛瞻耐着性子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最终确定刘曦完全没有改个姿势迎接一下他的意思,忍不住出言提醒道:“皇舅,您快点儿坐好吧,不然我娘要骂你了。” 我:“……” 刘曦被瓜子呛住,业务熟练的招财和进宝分工合作,一个给他拍背一个为他端茶送水。“咳咳咳——”刘曦好容易缓过气来,眼中却饱含着因咳嗽憋出的眼泪,对着我控诉道:“公主殿下,我刚刚头风发作,痛地连瓜子都吃不下去了,实在是太惨了!” ——“哦,吃不下瓜子可真是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问题!” 不过,细观刘曦便会发现他面色发青,神情萎靡,的确像是刚经受过头痛的折磨,或者,正在经受头痛的折磨。招云山一役至今已经六年,刘曦的头风一直都在采取保守治疗,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但总归治标不治本。从去年开始,在刘曦的资金支持下,华佗尝试了各种开颅术,死在他手上的猴子成百上千,郭嘉甚至建议他进入人体试验阶段——托战争的福,平安汉的监狱里死刑犯为数不少,但是华佗拒不从命。 华佗的理由很简单:“我是个郎中,治病救人悬壶济世,绝不做害人性命之事。” 郭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送去先生那里的全是当死之人,即使先生不杀,也会有侩子手去杀。但倘若有人能熬过先生的开颅术,我便做主放他一条生路。如此看来,先生仍旧是在救人性命,不负仁术仁心。” 华佗怔了半晌,最终还是拿起了手术刀。为了更好地控制华佗,郭嘉很早就掌控了他的父母妻儿,他们的安危荣辱全系于刘曦的健康上,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华佗没有违抗郭嘉命令的资格。 “是人就有弱点,掐住旁人的命脉,你的意志便成了他的意志。”这是刘曦教给诸葛瞻的制衡术。不同于孔明强调礼、义、仁、义的正统儒家教育,刘曦和郭嘉教的全是不曾出现在书本上的“处世之道”。他们把社会的阴暗面□□裸地铺陈在诸葛瞻的面前,坦诚地告诉他人性也有肮脏的一面,然后,把着他稚嫩的小手教他学会与世界和平相处。 我不反对这种反传统的教育,毕竟没有人能够永远生活在无菌室里,适当地接触细菌能够增加孩子的抵抗力,但是作为一个母亲,我也不无担心:“会不会太早了,他才六岁!”错误的阴暗教育容易让孩子心理扭曲。 “六岁怎么了?在三国,有多少孩子还没活到六岁就死了。”刘曦难得地没有嬉皮笑脸,对于诸葛瞻的教育,他一向十分重视,“你忘了我们那个没能活过四岁的皇弟?他年纪更小,可是敌人会因为他年纪小就放过他吗?” 印象中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有着大大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因为不受重视的缘故,所以给人的感觉总是怯懦又有些可怜兮兮的,像是只还没长出牙来的小奶狗,软萌可爱。可是,就在汉灵帝下葬的半个月后,他的尸体就被发现在了太液池里,官方的说法是他自己跑去玩水不小心淹死的——很荒谬,但是没有人提出异议。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真正死因。由于幼年夭折的缘故,皇家族谱上找不到他的名字,很快就被健忘的世人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骤然被刘曦提起,心中隐约还有些不满:“你说他干什么?他那是爹娘死得早,当时宫里情况又混乱,指不定招了哪位的眼惹来了杀身之祸。瞻儿有我和孔明护着,还有你这个舅舅照看着,完全可以不必那么急着成长,好好享受一下无忧无虑的童年才是正道!” 刘曦把诸葛瞻带去战场已经触到了我的底线,现在又过早地拔苗助长,让我忍不住有些冒火:“你得考虑他的接受能力,六岁的孩子在现代连小学都没上呢!” “六岁的孩子在三国很多已经杀过人了。”刘曦的心肠像石头一样硬,“他是你的儿子,我的外甥,真正意义上的平安汉的未来,他没有无忧无虑的资格。” 正如我所担心的,刘曦并不避讳在诸葛瞻面前表露自己的性向,他甚至直接告诉他“你干爹是你皇舅的男人,但是因为大家认为那是错误的,所以我们只能偷偷摸摸的,不能将关系公之于众。” 我很怀疑以诸葛瞻现在的智商能不能正确理解刘曦的意思,果然,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似懂非懂问道:“可是哪怕是偷偷摸摸的,那也是错的啊,娘亲说错的事情不能做……” “别听你娘的!”刘曦咧开一口白牙,毫无压力地教坏小朋友,“规矩是用来被打破的,只要你足够强大,就能够打破甚至重新制定规则,为所欲为!他们认为是错的又怎么样?来咬我啊,咬的过我吗?总有一天,我会光明正大地告诉世人,郭嘉TMD是我老公……” 孔明当机立断,果断抱着诸葛瞻出宫,使他免受刘曦的荼毒。 不同于我对于诸葛瞻年龄的担忧,孔明更担心刘曦给诸葛瞻灌输的错误的价值观。什么叫做只要足够强大,就可以为所欲为?孔明接受的正统教育告诉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能力从来不是为与不为的决定性因素,大义才是。 虽然他没有反对过刘曦与郭嘉在一起,但他也从来没有赞成过。他认为那是私德,虽然私德有亏会在刘曦本该光华无限的人生上洒上污点,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比起荒淫的汉灵帝,励志勤勉的刘曦已经做地很好。当然,最重要的是,孔明认为刘曦不是一个会听劝的人。哪怕刘曦一直以来都在政事上十分倚重谋臣们的意见,孔明也很清楚,他骨子里是个固执而任性的人。因为他喜欢诸葛瞻,所以不顾满朝文武的劝诫给了才五岁的他天纵将军的称号,而且力排众议让他上朝议政。因为他厌弃孙尚香,所以哪怕无数人劝说他也从不入后宫半步,选秀也被无限期地拖后。 刘曦一直提倡法治,但是他自己一直超脱于法律之外。在平安汉,刘曦自己采用人治,除他之外的人才适用于法治。正如他自己所说,因为强大的他建立了这个帝国,所以他来制定规则,其他人遵守规则。 而孔明认为,这样的观念是扭曲的,错误的,应该坚决抵制。 当晚,孔明与诸葛瞻秉烛夜谈,寝房的烛光直到四更才熄。 诸葛瞻正在长身体的年纪,他又是同龄人中觉比较多的类型,第二天早上哭闹着不肯起床,闭眼打着滚儿和被子你侬我侬:“妈妈我知道你最好了,你让我再睡会再睡会再睡会……”气息一声比一声微弱,还没说完第四个“再睡会”,已经真的睡死了过去。 我既好笑又心疼,但是他既然领了将军的职,不上朝总不是个事,所以终究还是狠下心把他从床上揪了出来,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乖乖地自己去洗漱好吗?我们瞻儿是男子汉了,不可以再依赖丫鬟,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三国有些风俗十分奇葩,很多孩子三岁就进族学了,却直到十岁还得由丫鬟伺候着刷牙洗脸,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没自己穿过衣服,自理能力废柴到令人发指。诸葛瞻在我的坚持下虽然不曾染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坏毛病,但他偷懒的功力也不容小觑,时不时就要撒个娇卖个萌,妄想闭着眼睛就有人能把绞干净的帕子送到他手里,我从来都不惯着他。 孔明当着儿子的面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却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意有所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夫人。” “什么?”我一开始没理解他的意思,缓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是在说我。因为我不习惯丫环陪夜的缘故,所以我和孔明房中向来是没有下人伺候的。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在屋里伺候我就成了孔明的责任。因为我睡在床的里侧,所以晚上我渴了就戳戳睡在外侧的他:“我口渴,去帮我倒杯水。” “怎么有那么多蚊子,你快帮我打死他们。” “好热啊,你拿扇子来给我扇扇吧,都热得睡不着了。” …… 没错,他就是那个每天早上负责把绞干净的帕子送到我手上的人。 我狡辩道:“郎君伺候娘子天经地义,我这不是让瞻儿早点习惯嘛?以后他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得照顾好自己媳妇呢!” “强词夺理。”孔明被我气乐了,“倘若瞻儿真娶个喜欢使唤他的娇娘子,你能舍得?” 恩,大概是,舍不得。一想到我捧在心尖尖上的人要低声下去地去哄别人,我的心就一抽一抽的,这应该就是大部分婆婆都看不惯媳妇的原因了吧? 所以,幸好我没婆婆! “好了,别说了,快点出门,不然上朝要迟到了!”我假装没有看到孔明眼中的揶揄,快走几步,赶在他之前上了马车。 第84章 开颅 刘曦初登大宝,按理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但因为东南方有一个实力不容小觑的孙权,朝堂上竟无一人着眼于内务,所有的争端都围绕着是否要攻吴,以及如何攻吴来展开。昨日的朝会上,诸葛瞻因得到刘曦特许可以参议朝政而有些飘飘然,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一心主战,言语间颇有些自大无忌,一些不顾实际刻意贬低江东实力的夸张说法虽然能鼓舞士气,却也将他在军事上的天真幼稚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他说江东“是只纸老虎,士兵惜命怕死,只要吓他们一吓,就丢盔弃甲,毫无一战之力。”——如果孙权真的那么弱,也就不会成为盘踞江东的三国一霸了。 军政大事不是小孩子的家家酒,倘若诸葛瞻在朝堂上夹着尾巴做人,老臣们或许还会睁一只眼闭一直眼,可他偏偏什么都不懂却卖力地秀存在感,惹得一干老臣不弹劾他都对不起他的努力。朝会前进宝偷偷给我漏了个底,昨日刘曦一共接到一百二十七封奏折,大约一半以上都是反对诸葛瞻参政的,其中还有五分之一顺带提出“公主议政乃牝鸡司晨之举”,希望一鼓作气将我们娘俩一并赶出朝堂。 对此,我当然不会简单地退步。但是哪怕身为诸葛瞻的亲娘,我也不能昧着良心死不承认诸葛瞻的浅薄,孔明昨夜特意对诸葛瞻进行了相关的培训,内容总结起来只有七个字:多听,说少,不表态,熊孩子不情不愿地应了。 马车上,诸葛瞻还有些不开心:“娘亲,皇舅给了我那么多五铢钱我却在朝堂上傻站着什么都不干,多对不起皇叔啊。” 天纵将军的年俸是五百佚,虽然在官员中不算高,但是在完全不晓得柴米油盐市价的诸葛瞻眼里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他平常并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只是从奶嬷的口中得知他的五百佚能买几万串的冰糖葫芦,因此觉得十分对不起刘曦的慷慨。 但是孩子,你只要不添乱你皇舅就谢天谢地了! 我捏着他嘟地跟个包子似的小脸逗他:“那我们把你的俸禄还回去吧,还记得你爹爹是怎么教你的吗?无功不受禄啊,对不对!” 孔明颇有深意地眯着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我拐骗无知小儿的恶劣行径。 诸葛瞻苦着脸,心疼地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不好不好,那些钱我要留着娶媳妇的,皇舅说没有钱,好看的姑娘都不会嫁给我,我就只能娶丑姑娘了。” ……这是诸葛瞻四岁时刘曦哄骗他的混话,这傻小子,居然还记得呢! 我乐了:“那瞻儿说怎么办呢?” “唔,不知道……”他看起来苦恼极了,整个车程都皱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妈妈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这么没用还想娶漂亮媳妇……” “恩,是挺贪心的。”我心里的小人忍不住在地上打了个滚,我儿子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怎么能这么可爱呢!可惜不能再逗了,再逗他就真要哭出来了。要是他脸上挂着金豆豆去上朝……想到那些专等着抓我们娘俩错处的官员,我努力控制了一下已经隐隐上翘的嘴角:“这样吧,你舅舅坐在那么高的龙椅上,看不清下面每个官员的表情,哪怕别人骗他他都不知道。有些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你就帮你舅舅注意着,看哪些人在说谎哪些人又说了真话,朝会后偷偷告诉你舅舅,给他做个参考,怎样?” “这样,能行吗?”诸葛瞻虽然被刘曦教过一些微表情的知识,但刘曦自己都只学了一点皮毛,教到徒弟手中的就更少了,因此并不是很有信心。 我鼓励他:“当然可以,你不会的话可以慢慢学啊。”我只是想以此为借口锻炼诸葛瞻的观察力,顺便给他找点事情做。大部分的小孩子都是三分钟热度,朝会说白了就是一群酸腐的大人拽着艰涩的文言文讨论“正事”,别看诸葛瞻现在对上朝兴趣满满,时间一长估计很快就会厌倦了。 而且,很多时候臣子们面红耳赤地争论了半天,也不见得能争论出一个结果来,等第二天上朝,大家就同一个问题将昨天炒过的冷饭重新炒一遍,哪怕是像我这样的成年人,也难免觉得没意思。 就拿要不要向孙权发兵来说,文臣武将们的嘴仗已经从月初打到月尾,仍然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而刘曦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臣子们唇枪舌战,竟然一点儿要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只有包括我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刘曦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攻城拔寨上了。近日,他的头风症频繁发作,已经到了不得不动手术的地步。所幸经过多年的准备,华佗终于有了动刀的底气,计划在半个月后为刘曦开颅。 可以想见,在这个节骨眼上,刘曦是断然不可能去找孙权的麻烦的。哪怕是在刘曦面前一直对华佗的医术表现得十分乐观的郭嘉,也不会不切实际地否认手术的风险性。从死刑犯**实验的结果来看,刘曦能够活着走下手术台的概率只在五五之间。 孔明的眉宇间难掩忧虑:“倘若事有万一,平安汉将如何是好?” 郭嘉看了看他,面无表情:“人死如灯灭,哪还管旁人死活,平安汉如何,又与我何干?”言下之意是他帮着打江山完全是为了哄刘曦高兴,万一刘曦哪天死了,他绝对会将这大好河山弃之如履,谁乐意要谁拿去。 这一位,寻常不秀恩爱,一表白起来也真的是男友力MAX啊。而且经过这些年的相处,我发现他本质上也是跟刘曦一样恣意妄为的人,只是性格不像刘曦那样张扬外放,比较深沉内敛,但是再低调的作风也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霸气侧漏。 我忍不住向孔明抱怨:“看看郭嘉再看看你,我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儿委屈呢?”比起孔明这样在乎名声的个性,跟郭嘉这样的人在一起才活得更洒脱,至少如果我死了,孔明绝对做不到为了我不管不顾。 孔明一脸受伤的表情:“情到深处,身不由己,夫人焉知我做不到呢?” 我就是知道!可惜这事没办法演练,我身体健康目测能活地比孔明更长久些,所以也不能同他争辩什么,只能哼哼两句就将这个敏感话题轻轻地放了过去。 其实最近孔明十分忙碌,刘曦手术的风险性摆在那里,一上手术台说不定就是生离死别,所以即使郭嘉表面上仍然云淡风轻,实际却已经扔下了所有的工作每天陪着刘曦看星星看月亮,恨不能日夜黏在一起。作为两人的好妹婿,孔明任劳任怨地接过了两人身上的担子,每天从日出一直忙到日落,晚上还不忘挑灯夜战,每日睡眠时间不过三四个小时。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避免朝局动荡,刘曦决定秘密进行手术,因此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便成了我面临的最大课题。按照华佗的估计,即使是在最乐观的情况下,从动完手术到能够下床走动也至少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此期间朝会将被迫停止,但是可想而知各种小道消息将扶摇而上。 最令人担心的是孙权的反应。 可能是顾忌到平安汉的实力,孙权并没有如大部分人预料的那样称帝,反而选择蛰伏下来休养生息。为了避免与平安汉的正面冲突,他甚至接下了刘曦发往江东的任免诏书,升级为“吴王”,将两方势力之间原本一促即发的大战消弭于无形,连刘曦都忍不住称赞他能屈能伸:无论是直接称帝还是拒绝刘曦赏赐的封号,江东和平安汉都等于是撕破了脸,哪怕为了不沦为笑柄,刘曦也将不得不出兵伐吴。如今孙权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为自身争取到了发展机遇的同时,也令刘曦对他刮目相看。 江东霸主孙仲谋,向来是个有勇有谋、稳扎稳打的合格领袖。 对于孙权的明智决定,我发自内心地感激。虽然刘曦的病症已经到了火烧眉睫的地步,但倘若刘孙开战,作为平安汉主心骨的刘曦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将手术延期。正如郭嘉所说,他虽然是个没有多大责任感的人,但是当数万将士的生死被摆在面前的时候,仍旧会在众人的殷切希望中做出唯一符合身份的决定。习惯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刘曦,可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从开颅术中死里逃生,一下手术台就在被孙权攻破的皇宫中束手就擒。 但是,哪怕孙权在多方因素的考量后收起了他锋利的爪牙,我们也不能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就此变成了一只听话的猫咪。我毫不怀疑,一旦刘曦“急病”的消息传出,江东数万铁师将毫不迟疑地发下踏平洛阳的宏愿。 因此,当刘曦被推入手术室时,我不仅为开颅术的进展忧心如焚,同时也担心着东吴的反应。而郭嘉则固执地跪坐在手术室外,等待着刘曦康复的消息。 第85章 大雨 也许老天有意渲染紧张的气氛,从刘曦做手术的那天起,洛阳便被浸入了连绵不断的阴雨中。考虑到病中虚弱无力早朝,刘曦在手术前一天便以度假散心为由宣布罢朝,在全城百姓的关注中大张旗鼓地入住郊外别宫,待宵禁后方才偷偷潜回南北宫。他原以为自己计划地天衣无缝,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场烦人的大雨竟然会在平安汉流连忘返。奏折如雪花一般争先恐后地飞入宫中,除了例行的汇报公事之外,还有许多别有用心的问安与试探。 古人迷信,被刘曦选中的郊外别宫始建于一百年前,当时的皇帝出于风水方面的考量,选择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宝地落址,给我们这些后人留下了巨大的麻烦——连日大雨导致环绕着别宫的河水上涌,室内潮气四溢,阴湿甚重,已经不适合居住。有不少官员写奏折建议结束度假,劝刘曦班师回朝,以免“泄气入侵,伤及圣体”。 可刘曦一回宫便再无借口罢朝,在他没有度过术后危险期之前,我们怎敢冒险让他理政? 帝王度假原本是为了散心享乐,但刘曦一不召见美人歌妓寻欢作乐,二不摆宴畅饮流觞曲水,闭门清修的借口虽然没有硬伤,但难免引人遐想。朝中早有人闲言碎语:刘曦从来都不是修身养性的性子,喝最烈的酒,吃大块的肉才是他的人生态度,为何突然转了性情?如果没有这场停不下来的大雨,朝臣们恐怕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胆子将私底下的猜测闹到明面上来,但如今大雨一下十数日,就连最不爱管闲事的官员,也不禁嘀嘀咕咕了起来。 这座别宫原本以花木林为特色,如今大雨伤及柔弱,枝头的花朵早已落尽,陛下究竟还有何理由固执地赖在别宫不愿离去? 面对着有心人的打探,我与孔明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虑。虽然我已经圈选出了其中蹦跶地最积极的几个官员,命马氏兄弟严查他们背后的关系链,但现下并不是忙着追究责任的时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一再清查,朝中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哪怕最天真的政客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一味相信孙权没有起疑。事实上,谨慎如我和孔明从不心怀侥幸,宁愿做最坏的打算,也好过盲目乐观最后被打个措手不及。 “公主不必太过忧心。”也许是我在亲近的人面前情绪过于外放,孔明推开我们商议了许久的应对方案,关切地安慰我道,“曹操便是败在了皇上的诈死上,如今皇上再次‘生死不知’,消息亦真亦假,孙权未免不会因疑心有诈而束手束脚,贻误战机。” “你也说了是贻误战机,而不是按兵不动。”严重缺觉使我最近一直心绪不宁,但瞥到孔明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又不得不强忍着将不良情绪咽回肚中。为了瞒天过海,我们俩在外人面前必须装出一切如常的样子,这样才能磕磕绊绊地将这场戏继续唱下去。作为女人,我偶尔还能向孔明倾诉一下内心的不安与压力,但孔明从来只会不厌其烦地安慰,从不曾将他的负面情绪转嫁给我,哪怕事实上他比我背负了更多的压力。 因为刘曦久不露面,很多朝臣猜测他已经横遭不测。而每一场宫廷大戏都需要有一个反面人物,孔明无论资历还是手腕都是最佳人选,所以坊间盛传他已经是平安汉的无冕之王,即将在合适的时机公然篡位。 “君不见连郭嘉郭大人也一并消失了吗?宫中一定是出事了,而得利者,十之**是那位人面兽心的驸马爷。” 即使我深居浅出,也听到过许多类似的言论。其实嘴碎的人活不长是宫中定律,刘曦登基后为了遮掩与郭嘉的真实关系,一向把控极严,生存压力下大部分的太监宫女都懂得明哲保身,鲜少敢在宫中搬弄是非。但孔明□□的消息太过震撼,假若刘曦真的已经死于非命,那整个平安汉就该改朝换代了。这些如浮萍一般的太监宫女难免心思浮动,部分胆大者不惜铤而走险向看好的利益团体卖消息示好。 富贵险中求,孙尚香已经在宫中沉寂许久,在如今的形势下居然也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以前哪怕给守卫太监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放外人与她见面,前天却有鬼祟的宫女偷偷地潜入孙尚香屋中,呆足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出来,而她所付出的敲门砖不过只是一小颗不起眼的金瓜子。 马良报告说:“那太监也是个聪明人,起先那宫女给他塞了张银票,因站地远我们的探子没能看清金额,但想来必不会是小数目,可是却被他拒绝了。”三国原本是没有银票的,前两年刘曦为了加快资金流通效率,方才专门委命官员推广银行和银票。不同于明清时只要是个钱庄就可以发行银票,平安汉的银票只有在有官方背景的特约银行中才可以流通,且银行会定期复核可疑的账目。那太监如果拿着贿赂来的银票上门求兑,十之**会被乖觉的柜员发现问题,到时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的罪名可够他喝一壶的。相较之下,金瓜子不起眼且可以随意流通,实在要比银票安全得多。 另一方面,那太监听信了刘曦遭遇不测的流言,也可以借机向孙尚香卖个好,给自己留条退路。万一孙权狗屎运打进了洛阳,他好歹也能算早期就搭上了孙家这条线的人,到时便有了套关系的空间。 但是他应该不会有机会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那名宫女离开孙尚香房间后不久,孙尚香就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经太医鉴定,死因是服用了大量的鹤顶红。与此同时,远在江东的孙权在建业自立为王,定国号为吴,命令周瑜率兵向平安汉发难。由于通讯不便,消息直到两天后才被快马传回洛阳,若非我和孔明早先便命赵云、邢豪等人前往刘孙边境严阵以待,兵败如山倒也不无可能。 以邵阐为首的平安汉水军们拍案而起,大骂孙权狼子野心,谋反汉室。可惜江南本就是人杰地灵之地,孙权阵营中的文人骚客也不是吃素的,揪住刘曦逼死发妻一事大做文章,试图用各种华丽的辞藻将孙权包装成一个为客死异乡的妹妹讨公道的好哥哥。 对此,我只想说,孙权要真那么怜惜妹妹,当初就不会把她嫁到平安汉来联姻了。如今孙尚香失去了利用价值就被无情抹杀,简直令人心寒。 孔明好脾气地容忍我发了一大通的牢骚,最后一语正中红心:“你明知孙皇后并非死于孙权之手,却固执地要将一切责任都推至于他,何也?” 这问题真犀利!我瞪他:“不管是不是孙权下的命令,孙尚香因他而死都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若不是他需要一个借口与平安汉决裂,他的手下又何苦拿孙尚香做筏子?” 男子汉大丈夫忠义为先,如果东吴毫无理由地叛出平安汉,那便是他永生永世也洗脱不得的污点,百姓们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淹死。但是如果有了孙尚香这个幌子,他就可以找枪手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冲发一怒为亲妹的至情至性之人。果然,不久便传来吴国太因不忍爱女惨死,以死相逼孙权为女报仇的消息。据闻孙权与吴国太于寝宫中彻夜痛哭,最后终究耐不过吴国太的软磨硬泡,被迫就范。一时间,孙权大孝的声名便传遍了街头巷尾,歌妓们极其有效率地将他的事迹编成曲目,与戏彩娱亲的故事一起表演传唱。 刘曦躺在床上,笑容扭曲又诡异:“倘若不是东吴高层安排的水军,外人又从何得知我们皇后的闺名是尚香呢?” 严格来说,刘曦的开颅手术并不成功。由于脑神经的复杂性,华佗术中临时改变计划,只清除了他脑中的部分淤血,剩余部分只能留待下次手术时根除。好在经过大半个月的修养,刘曦已经渐渐地恢复了元气,不再像刚动完手术时那样一扭头就头痛欲裂。如今的他仍旧不能下床,可是头脑十分清醒,若非郭嘉史无前例的强势,说不定他已经因为忍受不了看天花板的无聊上朝理政了。 当然,从刘曦时刻紧锁的眉头来看,刀伤处仍旧十分疼痛。哪怕华佗给他开了几马车的安神药物,也无法缓解太多。可是,也许是因为太无所事事,处于养伤期的刘曦比平时更爱无理取闹:“哎呀真讨厌,我想去打仗啊!折磨孙权多有趣,我才不要跟个傻子一样躺在这里对着郭嘉那张□□脸!” 对于这样的抱怨,我早已总结出了应对心得:只要搬出郭嘉,刘曦立马歇菜。“有本事你自己去跟郭嘉说,只要他同意了,你哪怕想跟孙权肉搏我都没意见。” “嘤嘤嘤,妹子你变坏了,你不爱我了……”刘曦平躺在床上呲牙咧嘴地假哭,我不理他,他一个人装久了没劲,最后只能憋着委屈放弃。 那张小嘴上,都可以挂一个油瓶了。 我不禁想起前两天在殿外偷听到的谈话,郭嘉严肃地质问华佗:“先生确定没有出什么不该有的纰漏?为何我觉得术后皇上的言谈举止犹如三岁孩童,越发不可理喻了呢?” 放眼九州大地,这年头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嫌弃刘曦幼稚的也就只有郭嘉了,直到华佗诚惶诚恐地再三保证手术没有问题,他才不情不愿地放他离开。 再睿智通透的男人遇上不爱按常理出牌的心上人,也难免会有关心则乱的时候。我忍着笑快步迈出寝殿,为这对情侣留出独处的空间。 第86章 送别 平安军对上东吴兵,哪怕我和孔明早有准备,也阻挡不了平安汉在前线的缓慢败退。曹刘大战的硝烟才刚刚散去,在那场损耗巨大的战役中,平安汉是主力军,正面对抗了曹操麾下的精兵强将,孙权趁机捡漏,虽然也有伤亡,但其折损程度与平安汉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虽然两方势力最终从曹操处瓜分到的地盘与各自的付出成正相关,但这直接导致了平安军在接下来的刘孙大战中处于劣势。 最初的几场正面对抗中,赵云和邢豪费尽心力也只能延缓平安汉的溃败,而无法扭转战局。 “臣诸葛孔明请战!”刘曦卧床不起,郭嘉不愿离开洛阳,司马懿一直为刘曦所忌,整个平安汉看似人才济济,实际够资格坐镇刘孙大战的谋士唯有卧龙和凤雏二人。 历史上的庞统是个十分有军事才能的智囊,可惜他在落凤坡的陨落阻碍了他在军事上的发展,爱才的刘曦固执己见地命他远离前线,以至于庞统空有满腹才华却连战场都没上过,只能将满腹才华全部倾注在了繁琐的治国内务上。可想而知,在这个节骨眼上派庞统出去打仗不仅不能服众,还得承受他这个军事小白的培训成本,并非明智之举。 因此,此刻能够带领平安汉踏平江东的,只有孔明而已。 刘曦显然已经将局势看得十分清楚,面对孔明的请战,他没有任何疑义就摆手放了行,嘴上却不依不饶道:“你可千万得活着回来,不然你老婆哭闹起来,我可受不了。” 孔明笑了笑,高声应诺。 而我已经快忍不住眼角的泪意。 虽然我至今对孔明的战力心怀盲目的信心,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是百胜的将军也无法保证会凯旋而归。而孔明的武力值近乎于零,一旦百密一疏,连突围逃窜的可能都微乎其微,只能束手就擒。 碍于情势,在人前时我尚能勉强摆出深明大义的姿态,待晚间屋内仆从散尽,望着安静地躺在墙角的满满两箱衣物行李便忍不住真情流露了起来。 倘若刘曦估算无误,此去东吴,没有两年怕是无法凯旋。 “夫人切莫担心。”孔明温暖的手掌包住了我的拳头,温言安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为了平安汉,更为了瞻儿和你。” 被我我含在眼角的泪水突然就落了下来。 随着婚龄的增长,我和孔明的相处模式逐渐从初识时的大起大落过度到如今的细水长流。我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纠结爱不爱、有多爱的问题,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烦人的琐事所充斥。曾经孔明令我惊艳的外表、儒雅的气质在我眼中也早已褪去了光环,仿佛在不知不觉中他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会与我一起讨论孩子屎尿的丈夫。很多时候我甚至注意不到他有没有换了衣衫。 岁月是很可怕的刽子手,夜深人静时偶尔回想,连我自己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曾几何时,连孔明衣角的细微脱线我都能在第一时间察觉,而如今如果没有刻意关注,我连他昨天穿了哪双鞋出门都记忆不起。 是感情变淡了吗?倒也未必。他仍旧会说情话,但我早已不会那个会因为几句话就被逗弄地面红耳赤的小姑娘,一时兴起,我还能比他更没下限地调戏回去。 也许很多人会说我们的感情已经发酵成了亲情,但毫无保留地介入彼此的人生,相互陪伴着对抗尘世风雨,让婚姻成了天堂而非坟墓。连崔州平都说,婚后的孔明比以前更包容,也更内敛,如今的他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他始终不改青史留名的野心,但比起通过草船借箭之类的奇策将自己的名字强横地刷上三国时事头条,他更倾向于润物细无声地改善每一个百姓的生活。 在平安汉,孔明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人人都知道他很厉害,但是如果要举例他究竟如何厉害,除了刚出山时的一些功绩,大部分百姓都会语塞。他们知道他是丞相,极其擅长治理内政,而且,作为一个曾经当过首席军师的人,他在军事上的才能也应该毋庸置疑。但是实证呢?平安汉的确欣欣向荣,可是大部分的世人都认为那是刘曦的功劳——领头羊当记首功,其他的文臣武将哪怕再出彩,也只能在这一整块功劳蛋糕里分到些许边角料。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圣上刘曦是个允文允武的全才,自鸣钟、抽水马桶、自行车、自动水车等一系列精妙的发明令人惊叹,邮政系统、银行体系、法律规范等众多突破性的变革在大大推动平安汉发展的同时也将刘曦推上了神坛。在他耀眼的光芒下,即使是孔明和郭嘉也无法与之争辉。 可是我隐约有所察觉,孔明自己也在有意识地避让。所谓的君臣相得是双方共同努力的结果,刘备仁义有余而计谋不足,所以历史上的孔明帮他补上了最缺的一块短板,成就了多智近妖的美名。刘备的儿子刘阿斗则是个提不起来的酒囊饭袋,孔明又做臣子又当爹妈,成为蜀国最亮眼的政治人物既是民心所向也是情势所迫。但刘曦是同刘备和刘阿斗完全不同的君王。他眼光独到,才华横溢,即使不发一语也能在不费吹灰之力地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这并非是因为他已经黄袍加身,而是由多年来持续不断的化不可能为可能造就的积威深重。 如果此刻刘曦没有因为开颅手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平安军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举步维艰。对于曾经与刘曦并肩作战的将士们来说,刘曦是当之无愧的精神支柱,酰城一役至今为百姓所津津乐道,在那场看起来毫无胜算的战斗中,刘曦率领一千精兵全歼曹军两万人,一比二十的胜率震惊九州四海。 在军中有个说法,只要刘曦与士兵们共同进退,面对百倍于己的敌人士兵们也丝毫不惧,因为他们相信无论过程如何艰难,刘曦最终都将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但是可惜,现在的刘曦无力挥师南下,而这在客观上导致了刘孙大战比刘曹大战更为凶险。由于刘曦久不露面,军心已经动摇,许多誓死效忠刘曦的将士将孔明视为篡权的乱臣贼子,打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旗号阳奉阴违的不计其数。内忧外患之下,平安军的处境愈加艰难。 孔明与刘曦、郭嘉等人商议之后,最终决定将计就计,对外宣称孙尚香因密谋行刺刘曦被诛,刘曦头部受伤,返回宫中养伤。成功的谎言必须亦真亦假,面色苍白但是精神尚可的刘曦于寝殿召见了部分重臣之后,贴在孔明身上的乱臣贼子标签总算是被撕了下来。与此相对应的,是昔日风光无限的一国之后被贬为庶人,草席裹身匆忙下葬。 消息传到前线,全军将士为之一振,前线作战的士兵愈加骁勇,可是这显然还不够。孔明与周瑜大战数百回合,暨、德、寇等几块兵家必争之地数易其主,生生将两军将士拖累在了持久战上。 两个月转瞬即逝,刘曦终于可以起身,靠坐在软榻上处理一些简单的军务。揉揉发酸的眼睛,他似笑非笑地调侃我的坐立不安:“你要是真担心孔明,就去前线找他吧,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好像我是拆散了牛郎和织女的恶王母似的,这黑锅我可不乐意背。” “还是不要了。”我假装没看到刘曦揶揄的眼神,虽然真的非常想念,但我还是理智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他是去干正事的,每天忙得找不到北,想来根本顾不上我。”军务千头万绪,孔明一去两月,期间只写了一封长信回家,其余都只是言简意赅的只字片语,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我帮不上忙,至少也不该给他添乱。 更何况,此刻孔明的任何一个决策,都决定着无数人的生死。 刘曦不屑地撇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说不定他见了你就跟打鸡血似的瞬间完爆孙权了呢?”战争一打数月,刘曦的心情也与战局一样陷入焦灼,尤其当他得知士燮向孙权偷卖了大量军马箭支的时候,他心中的火气到达了顶峰。 在目前仅存的三国中,士燮实力最弱也最没存在感。虽然刘曦和孙权一再向他示好,但他从未有过明确的表示,只是摆出与世无争的姿态在两国间周旋,自恃身份奇货可居。 这原本也算是人之常情,所有人都知道以士燮的实力,与刘、孙争锋毫无胜算,还不如放下身段努力争取最大限度的利益。可是在刘孙开战的节骨眼上,向东吴提供军火忽然便让原本中立的士燮立场微妙了起来。这就好比朝鲜和韩国打得不可开交时美国卖了一批战斗机给韩国,虽然是等价交换,并非白送,却仍旧是毋庸置疑的亲韩行为。 我们不得不据此推断,士燮实际上是支持孙权的。在以前的历史上,士燮最后的确并入了东吴版图,这无疑进一步加重了刘曦的猜疑:“前有庞统出使交州示好,后有逢年过节礼品相送,今年平安汉支援士燮的粮食布帛养一城百姓都够了,谁知竟养出条白眼狼来,拿着我们给的钱财反身借孙权的手打我们,啧啧,这巴掌拍地可真响!” 早在刘曦未称帝前,刘曦就对士燮多有示好,平安汉建国后,因为士燮十分爽快地跪受了刘曦的任命诏书,刘曦又赏下许多金银财物作为对他“识时务”的表扬。如果仅仅从经济利益上来看,士燮从平安汉得到的好处要远远大于东吴给他的那些蝇头小利。 我们先前一直惊讶为何孙权的战力较之前推测的强那么多,以东吴总计不过二百来万的人口总数为基底,他能抽调出五十万壮丁已经是极限了。事实上正常情况下兵役数与人口总数之间的比例大约在百分之十至十五之间,各地皆是如此,这是由三国时期的劳动生产力、人口结构以及历史环境造成的,超过这个数短期可以维持,长此以往终将难以为继。 但是从目前的情况上来看,孙权起码调动了八十万大军。比如德县之战中,孔明在五十万兵丁的总数上扣除掉孙权在建业、武昌等地分派的留守兵力以及屯聚在暨、寇两城蓄势待发的士兵,推测出孙权投入德县的兵力不会超过五万。所以即使东吴兵大张旗鼓地宣传他们在德县有大军二十万人,孔明也没有予以足够的重视——虚报兵力本来就是古人的怪癖,官渡之战时袁绍麾下明明只有十余万人,却大言不惭地叫嚣自己有百万雄狮,脸皮厚到令人瞠目结舌。 可是结果,孙权在德县的二十万大军名实相副,若非孔明智计迭出,临危不乱,恐怕此刻已经与我天人永隔。 那多出来的十五万大军从何而来,答案在我脑中呼之欲出——站在平安汉对面的,不仅仅只有锋芒迫人的江东霸主,还有一个扮猪吃老虎的交州士燮。 以一敌二,平安汉可还有胜算? 刘曦冷笑:“朕最喜欢教别人重新做人,既然过了明路,是骡子是马就拉出来溜溜吧。” 八天后,向来与士燮关系良好的平安汉突然向交州发难,郭嘉耐不住刘曦的软磨硬泡,向孔明借了三万兵马绕道荔城,趁士燮不备从交州的肱骨处咬下好大一块肉来做刘曦的康复礼物。 刘曦隔空喊话:“亲爱的,我不满意,你说好了要送给我整个交州的,么么哒!” …… 郭嘉打了个寒颤。 让我们一起为自作孽不可活的士燮默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云中鱼的第四颗地雷(另外还收到过1个手榴弹和1个火箭炮),鞠躬! 第87章 蠢货 虽然刘曦对着郭嘉狮子大开口,但无论是他还是郭嘉都明白,要拿下士燮并非易事。初战告捷主要得益于郭嘉的出其不备,之后士燮回过神来快速回防,平安军的境况就举步维艰了起来。 不过士燮自顾不暇,部分交州兵南撤,压在孔明身上的重担总算是轻了一些。 “我爹爹一定会赢的!”又是一个平凡的早晨,刚梳洗完的我还没出门,老远就听到诸葛瞻中气十足的宣言,生怕别人不相信一般,稚嫩的牛奶音被他吊地高高的,清脆而响亮。 然后便是吵吵嚷嚷的争论声,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你一句我一句,一个叫做张虎的孩子一口咬定诸葛瞻吹牛皮,因为他崇拜的是算无遗策的“郭军师”,所以坚持认为只有郭嘉出马才能收服孙权。 但是,其他孩子都不似这傻小子一般有种,当着诸葛瞻凌厉的眼刀说他老子坏话实在很考验勇气,于是他们明智地站对了队伍,把“诸葛军师”的英武很是认真地夸了夸。 我在心中倒数了三声,如愿地听到那个崇拜郭嘉的孩子挨了诸葛瞻的胖揍,春红她们几个咬着嘴唇辛苦地忍笑,对于自家小少爷教导情商低下的傻小子表示喜闻乐见。 一大早就能看到少年们这么有活力,真是太好了! 不过,长辈就该有长辈的样子,当五个身高才到我腰部的小豆丁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很及时地调整了面部表情,板着脸将长辈的谱摆地足足的。 眼风扫过张虎脸上引人注目的熊猫眼,滑稽的造型瞬间破了功,好容易将上翘的嘴角往下拉了拉,故作担忧道:“阿虎,你的眼睛怎么了,可是受了谁的欺负?说出来,本宫给你主持公道!” 局移气,养移体,这几年顶着公主的名头养尊处优,我身上也不自觉地养出了一个盛世皇族应有的气势,在这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面前,还是很有威信的。因此我眼睁睁地看着壮实的张虎脸色刷地一红,却连直视我都不敢,只耷拉着脑袋像只没抢到牛奶的哈士奇幼崽一般低声道:“我,我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 呃,站在后排的诸葛瞻,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和司马昭那不怀好意的对视! 不过,半大小子打打闹闹实属寻常,既然张虎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我也就别多管闲事了吧。于是我什么都没说,端坐在主位上接受了他们的请安后就挥手放他们去太学上课了。 别看这五个孩子年纪不大,来历可丝毫不简单,即使是如今如日中天的招财和进宝见了,在他们面前也不敢托大,乃是当下平安汉中无人敢惹的□□。 诸葛瞻的出身不必细说,刘曦膝下无子,他这个外甥从小就被他当做半个儿子养,天纵将军的名号连远在万里之外的胡人都有所耳闻。张虎是张飞的小儿子,虽然智商常年不在线,但飞将军的丈八蛇矛是他最好的护身符。司马昭的家人官位不显,但他有个哪怕只是七品芝麻官也无人敢小瞧的爹叫做司马懿,所以小小年纪就学了一肚子的坏水,自从跟诸葛瞻勾搭上之后迅速建立了坚不可摧的友谊,俩人狼狈为奸把不算小的南北宫祸害了个遍。另外的两个一个叫庞益,是庞统和弱水的儿子,大概因为是庶出的缘故十分沉默寡言,但是对诸葛瞻言听计从,也不知道诸葛瞻怎么收服的他,哪怕叫他去死他都不会有二话,忠心地令我这个当娘的都觉得不可思议。还有一个钱海,是钱潮的遗腹子,跟他父亲一样悍有武勇,而且课业成绩是五个小伙伴中最好的,作为长辈,我对于这个年少失怙但自强不息的孩子很是偏爱。 每次看到这五个孩子在一起玩闹,我都会有种时光飞逝,将青春交给了下一代的沧桑感。除了自己凑上来的司马昭,张虎、庞益、钱海都是刘曦精挑细选出来陪伴诸葛瞻成长的。张虎的身后站着原本属于刘备阵营的张飞、赵云、关平、糜竺,庞益是水镜、石广元、崔州平等荆襄名士的子侄,钱海代表着从最初开始跟着刘曦一起白手起家的心腹。诸葛瞻只是交了几个朋友,就轻松地将如今朝堂上的三股势力一网打尽。 听说自从曹操战败,刘曦将历史上的魏国划入平安汉的版图后,也曾有意让贾诩的孙子贾侑加入诸葛瞻的豪华朋友圈。可惜贾侑完全没有继承到他爷爷的才气,不仅性情木讷反应迟钝,还轻而易举地就被心怀鬼胎的司马昭挑拨着与张虎闹出不和,导致诸葛瞻一点儿也不想搭理他。 我曾经问过刘曦:“原本你已经把司马懿排除在核心圈外了,谁知最后竟杀出了个司马昭,小小年纪就心思如此深沉,放任他在瞻儿身边不觉得可怕吗?”鉴于司马家篡权夺位的黑历史,刘曦一直对司马懿十分忌惮,收复洛阳后只让他做了个礼官,虽然薪俸丰厚,却没有实权,平时里只能讨论讨论皇帝衣服上的花纹、官府门口石狮子的数量之类的琐事。对于这样的安排,司马懿必然是不满意的,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明智地选择了隐忍,白天在衙门里敷衍点卯,晚上回家就将满腔的抱负全都倾注在了子孙的教导上。从这个角度上来分析,现在的司马昭说不定比历史上的那个司马昭还要更可怕。 但是刘曦认为诸葛瞻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以为你儿子是朵白莲花吗?司马昭再厉害也只是个小屁孩,正好给瞻儿练练手,他要是连司马昭都搞不定,对上心眼多的成年人还有胜算?孔明和郭嘉教了他那么久,拿块豆腐撞撞死算了。” 因为司马昭在历史上声名太盛,我对司马昭的感官一直很微妙。一方面他的确是一个机敏通达的可造之材,是与诸葛瞻难得地投契的小伙伴,另一方面他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却也令我不得不心生疑虑:谁都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被人挑唆着当了别人谋反的垫脚石。而且最近听说诸葛瞻和徐晃的儿子徐斯玩地很好,虽然考虑到徐斯那一手临摹他人笔迹的本事,我严重怀疑诸葛瞻亲近他只是为了找枪手帮他做作业,可徐晃与司马家是关系极佳的姻亲……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有孔明、刘曦、郭嘉三巨头看顾着,我这个当妈的还是别杞人忧天了。自从郭嘉开拔之后,刘曦就经常将诸葛瞻留宿在宫里,批折议事皆不避讳,朝中隐隐有刘曦要将外甥当太子培养的荒谬言论,但是只要是有点头脑的朝臣都不会相信。古代人对于礼法的执念极强,哪怕刘曦无子,也绝对没有让外姓人接班的道理,否则等他百年之后,诸葛瞻到底该拜祭诸葛家的列祖列宗,还是该祭拜刘家的□□高宗?因为造谣者的手段太过稚嫩,刘曦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出幕后黑手乃是刘协的次子刘熙。 去年刘冯因病早逝,刘熙成了刘协实际上的长子,想来他因此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误以为自己有可能会被刘曦选为皇嗣,竟将诸葛瞻视作假想敌,欲除之而后快。 对此,刘曦只有二字评语:蠢货! 轮到谁也轮不到已经长大成人,且心术不正、手段低劣的庶出子刘熙啊!就冲他长的那贼眉鼠眼的样儿,素来颜控的刘曦也根本不可能看上他好吗! 其实刘曦手术前因担忧自己会死在手术台上,已经留下了传位密诏,准备一有意外便将皇位重新还给刘协。毕竟刘协品性端正且有着多年的皇帝工作经验,在老臣中很有威望,是除了刘曦以外最合适的人选。他的几个儿子或者年龄太小或者太蠢,资历也完全不能与刘协相较,无论选哪个都免不了引发一番朝廷动荡。 “我死了,郭嘉多半是要隐退、寄情山野的。嗯,或许直接随我去地府会一会阎王也不无可能。”生死攸关的事,在刘曦口中轻巧地如同一个玩笑,“所以让我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了。”他说刘协子嗣丰厚,选一个三岁以下的侄子,让孔明当辅政大臣托孤也是一条不错的思路,但是自古以来能得善终的辅政大臣极少,福临和多尔衮,康熙和鳌拜,都是血淋淋的例子,哪怕孔明无意专权,也不能保证幼帝长成后不会狠下杀手。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让刘协当皇帝的好,如此我仍旧是大汉朝最尊贵的长公主,孔明也不会因为在朝中只手遮天惹来杀生之祸,还有极大的机会与刘协谱写一曲全新的君臣相得。 当然最后刘曦活蹦乱跳地从手术台上下来,所以那封原本可能改变世界的诏书也就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不过,哪怕刘曦现在活地好好的,膝下无子的他也让平安汉忠心耿耿的王侯公倾们操碎了心。当然,不同于刘熙的脑洞大开,大部分朝臣更倾向于让刘曦自己生一个血脉相连的继承人,劝他选妃立后的奏折数不胜数,只是刘曦不加理会罢了。 “如今是非常时期,天下未统,何以为家?”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刘曦用了一年又一年,听得臣工们的耳朵上都要起老茧了,他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光棍样。我十分怀疑,如今朝廷上下万众一心地要将孙权和士燮生吞活剥,主要是因为臣子们希望他们不省心的圣上能早点打完仗回家生儿子的缘故。 也真是为了平安汉的未来操碎了心。 邵阐排众而出,侃侃而谈:“……当下战事焦灼,兵力短缺,臣以为,应征兵招募,广纳良才,为国所用……” 刚刚经历过残酷的曹刘大战,如今平安汉的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十五万,对上孙权尚有一战之力,加上士燮却有以卵击石之感,因此很多朝臣都建议下发征兵令,至少再招募十万以上的士兵,让双方的差距不至于太过悬殊。 但刘曦一直不肯松口。 “再等等。”早朝重开以来,他已经说了无数个“再等等”,却从来不解释到底在等什么。是在等前线的捷报吗?可是郭嘉和孔明再厉害也不是上帝,兵力悬殊之下他们能保住现有的地盘已属不易,想要进一步拓展地盘,无益于痴人说梦。 可是,不管朝臣们如何建议催促,刘曦仍旧只说三个字:再等等,毫无商量余地。 等什么呢?难道上天还会天降神迹不成?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前线士兵的阵亡人数不断增加,但孔明和郭嘉却接到了刘曦的最新命令:不求开疆扩土,只求以最小的伤亡守住现有的土地。换言之,就是只防守,不进攻。 以平安汉现有的兵力,想一口吞下孙权和士燮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但这样如此保守的战略,除了将全国上下拖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之外一无是处。 这真的好吗? 什么时候在战事上果决勇敢的平安王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 问刘曦,他仍旧给出那令人匪夷所思的三个字:“再等等。”,从来不给任何附加解释。 不安的情绪在蔓延。所幸的是,虽然很多人传言刘曦魔怔了,但是更多的人却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刘曦,相信这位屡创奇迹的年轻帝王最终会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第88章 太学 在三国土著们的眼中,皇帝是“天子”,是天上的星辰下凡,他们的周身缠绕看不见摸不着的真仙之气,死后无论功过都完成了上天交予的使命,前尘尽忘,重归仙府。但是理所当然地,受过现代唯物主义教育的我从来不这么看。事在人为是我一惯的行动准则,在一丝不苟的因果律面前,将砝码压在虚无缥缈的气运之上显然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 可是,当天下局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面前推演的时候,即使是从不迷信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或许真的有一双神秘之手主宰着一切的发展。 刘曦得偿所愿了。 历时五年的等待之后,他等到了他要等的东西。在这五年中,有无数人动摇、抗议、投敌、叛逃,但更多的人陪着刘曦坚持了下来,成了平安汉坚不可摧的中流砥柱。 刘曦用红衣大炮轰开了建业的大门。 五年前,平安汉与孙权、士燮的兵力相差太过悬殊,刘曦在评估了获胜的可能性之后,最终选择了蛰伏。五年后,平安汉与孙权、士燮之间的兵力差距依旧悬殊,但在经历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废寝忘食后,研发营终于按照刘曦的要求交出了一份震惊世界的答卷。 东吴被攻陷了。 吴国的皇宫燃起冲天大火,将这个建国未满十载的短命政权化为灰烬。孔明没有发现孙权的尸体,被烧死在吴宫中的死尸并非孙权真身,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从刘曦下令将“孙权”厚葬的那一刻开始,属于孙权的辉煌时代就已经逝去,从此以后,世人只关心刘曦,孙权再也无人问津。 孙权一败,交州的失守也只是早晚而已,士燮显然对此心知肚明。他明显要比孙权识时务地多,红衣大炮一出,他便认清了现实,确认抵抗毫无意义之后,十分干净利落地缴械投降,只求晚年平安喜乐。 但事实证明他太天真了。 郭嘉被战事绊在交州五载,被迫与刘曦谈了许久的异地恋,心中早就将账记在了士燮头上。虽然碍于舆论不能滥杀俘虏,但天底下下黑手的办法数不胜数,郭嘉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的手段却将士燮折磨地苦不堪言。刘曦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不仅无意加以阻止,还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说这是郭嘉对他爱的证明,脸上那傻不拉机的微笑让我恨不得当即将他推进太液池喂鱼。 “此番大战告捷,黄月英当记首功。”平安汉赏罚分明,战局明朗之后,论功行赏便被提上了日程。红衣大炮是以黄月英为首的研发营研制成功的,倘若没有她,也就不会有孙权、士燮的兵败如山倒,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但是刘曦显然对她的奖赏心存疑虑:“她想让她的儿子进太学……”如果我没有眼花,那么刘曦看着我的眼神难得地竟然有几分小心翼翼。 我不由讪笑。黄月英与孔明早年的哪点破事,刘曦早就摸地一清二楚。我承认我是个小心眼的人,即使如今一切早已时过境迁,我对黄月英也始终做不到平常以待。红衣大炮涉及国家机密,黄月英心思通透,虽然早年刘曦曾半开玩笑地表示会放她自由,但她很快就从刘曦的言语中判断出他已然变卦,所以才退而求其次,求刘曦为她儿子谋个出身。太学是刘曦专门为皇亲国戚和勋贵子弟设立的学堂,除了日常坐堂的讲师外,孔明、郭嘉甚至刘曦也会时不时地过去讲学,教学质量可谓一流。 可是刘曦怀疑我不会愿意让那个叫做蔡柯的孩子时常出现在孔明面前。 女肖父儿肖母,蔡柯虽然是男孩,但据说长地与黄月英有七八分相像,又因为年纪尚小,第二性征并不突出,乍眼一看,简直就是第二个黄月英。 “我哪里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虽然感动于刘曦的爱护,但因一时喜恶断人前程未免太过恶毒。孔明如此忙碌,一个礼拜能去太学讲一天课已经是极限,绝不可能更多,“他只是个孩子,而且,黄月英为儿子打算也很正常。”孤儿寡母处境本就艰难,何况蔡柯还顶着个不招人喜欢的姓氏,但凡知道蔡氏与刘曦恩怨的人家都避之不及。黄月英想将蔡柯送入太学,一方面是为了儿子的学业,更重要的一方面却也是希望借此告诉世人,他们母子并没有为刘曦所厌弃。 能入太学的,都是被刘曦看中的子弟。 “那便让他入太学吧。黄月英没有居功自傲,绝口不提几年前我说会放她自由的话,我也该投桃报李,给她点补偿。”刘曦仔细观察了我的神色,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我也觉得你不至于跟个孩子过不去,但是孔明却非得求着我先向你报备,不然到时候你罚他跪搓衣板,他就冤死了……” ……诸葛孔明,今天晚上的搓衣板你跪定了。 诸葛瞻半点不客气地闯进我的卧室,小小的眼睛里燃烧着浓浓的八卦之火:“娘,爹爹又怎么惹到你了,听说今天你让他去睡书房?啧啧,这个那个……你一个人睡觉不觉得,恩,冷清吗?” “你这熊孩子,瞎说什么呢?”好好的一句话,无端被他说出了迤逦的风光,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巴掌毫不客气地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时光荏苒,一眨眼诸葛瞻已经十一岁,按照三国人的话来说,已经可算是半只脚迈入了成年。但是,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些不恰当的教导,以至于他对男女之事的兴趣异常浓厚,偶尔透出来的只言片语让我这个当妈的心惊肉跳。 若非我和刘曦对他管控极严,知道他身边除了我以外连只母苍蝇都飞不进去,我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被哪个不知廉耻的宫女勾引着偷吃了禁果。 这孩子从小就胆大包天,又与郭嘉如出一辙地心狠手辣,我根本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闯出祸来,他轻飘飘一句“杀了”,我却不得不为一条生命的无辜逝去而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 记得三年前刘熙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主动向诸葛瞻投诚,诸葛瞻没有马上答应他,反而将姿态摆地高高地冷眼看着他帮他打探消息、陷害刘曦的异母弟刘懿,挑起兄弟争端。一年后刘熙察觉不妥东窗事发,诸葛瞻却袖手旁观,即使完全有能力相救也不愿伸手,还理直气壮地辩解道:“骑墙的是他,叛主的也是他,我既没有教唆他卖主也不曾给过他任何承诺。他给我的消息我以前都拿五铢钱补偿了,我们算是两清。如今事泄,他已然失去了利用价值,我又何苦费劲去救一个无用之人?” 诸葛瞻一出生就处于高位,在皇权至上的封建朝代,他心中并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哪怕我努力向他兜售众生平等的观念也于事无补。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家长都会与我有同样的感觉:明明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但等到孩子长大后却发现,他没有长成我想要的样子。 虽然在我面前的诸葛瞻一直是个笑容灿烂的淘气男孩,但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其实冷血又冷情。 不同于我的忧心忡忡,刘曦倒觉得诸葛瞻这样没什么不好:“他这是成大事的性格,狠得下心才不会被情义胁迫,向着目标义无反顾地前进。” 话虽如此,但孔明明显并不喜欢诸葛瞻的性格,他错过了他成长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五年,等他再次回到洛阳的时候,原本软萌萌的小包子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观。 “唔,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破天荒的,孔明表现出了“重来一次”的意愿,“无论男女,带在身边仔细教养,远离皇上和郭嘉。”很显然,他把诸葛瞻长歪的原因全都怪罪到了刘曦和郭嘉身上。 “你这是打算放弃瞻儿吗?”鲜少见到孔明自暴自弃,我迟疑道,“他还小,虽然看事情偏激了一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扭回来的希望……”虽然有刘曦和郭嘉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在一旁坚持不懈地施加不良影响,能扭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孔明一脸悲观:“他的确年岁尚小,但他认定的事从来不曾轻易更改。我不怀疑今后他的处事手法会日渐圆融,但那仅是表象。为了争取更多的利益,他会去装作一个正直忠义之人,可他永远不会真正去做一个正直忠义之人。” 因为他从骨子里不相信仁义礼信那一套。 虽然孔明不看好诸葛瞻的未来,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到底做不到放任他自生自灭。恰好如今该打的仗都打完了,孔明空下手来,翻出《仪礼》、《尚书》等儒家经典逐字逐句地教儿,弄得诸葛瞻苦不堪言。 “娘亲,你管管爹爹啊!你看看他,我都十一了,他还揪着我念稚童的启蒙读物,这不是侮辱我的智商吗?”三国的孩子读书早,而且只学语文一门课,诸葛瞻即使再不爱学习,儒家六经也早已经背地滚瓜烂熟,如今孔明让他从头学起,简直是□□裸的炒冷饭。 但孔明只用了“温故而知新”五个字就把他的所有不满全都堵了回去。逃学会被抓,反抗会被打,抗议永远无效,当被后世人誉为智多星的诸葛孔明把他的全部智慧都用在与儿子的斗智斗勇上的时候,诸葛瞻那点儿杯水车薪的小聪明毫无悬念地就被打地落花流水。 “娘!求求你再生个弟弟给爹玩吧!让他别再折腾我了!”这句话,诸葛瞻每天晚上看到我时都要跟我唠叨一遍,让我又好气又好笑,“你爹也不是非让你读书,他只是想让你做个好人。” “我知道啊。”诸葛瞻一抹眼泪,哭丧着脸可怜兮兮的,要多惨有多惨,“我跟他说我会好好的,但是他不相信我,我有什么办法!前天,他问我怎么评价当年孔子游说诸国却未遇明君的事,我想他都说是未遇‘明君’了,当然得说孔子当年拜见的那些君主有眼无珠啊,谁知爹爹说我虚伪。昨天,爹爹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我想既然不是君主们不对,那就只能是孔子的问题了。可是爹爹那么推崇孔孟之道,我当着他的面批判孔子不是找死吗?于是我只好说孔子的理念都是对的,就是在宣传的方式方法上有待加强,结果爹爹还是说我虚伪……呜呜呜,娘亲,我的心好痛,感觉不会再爱了!” ……这小子到底跟着刘曦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隔了一天我拿同样的问题去问孔明,孔明叹了口气,感觉比诸葛瞻还要生无可恋:“他心中不认同孔子的理念,却不肯说孔子一个错字,不是虚伪是什么?” 我纳闷道:“那如果他批判了孔明,你就会赞同他吗?” “当然不会。”孔明毫不犹豫地摇头,“那只能说明这半年来他什么都没学进去。” …… 好吧。你们父子俩慢慢玩吧,我智商低,就不奉陪了。 第89章 色鬼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从黄巾贼起义开始的军阀混战刚刚落下帷幕,忧国忧民的朝臣们就把目光聚焦到了刘曦的婚姻上。距离孙尚香入土已有五个年头,期间刘曦被无数次催婚,但都被他以忙于战事为由挡了回去。如今大局已定,他再无借口拖延。 “根据礼部提交的计划,今年你的后宫里会增加一后二妃三贵人,另有不下十位美人、采女任君挑选,啧啧,真是艳福不浅啊。”由于屡经战乱,昔日汉灵帝的嫔妃们死的死残的残,硕果仅存的几位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决计不敢沾手刘曦选妃之事。礼官们选来选去,最终还是决定将秀女大选的主持权交到我手上。 可是我也不想揽这摊烂事! 刘曦一不愿害世家名媛守活寡以至得罪他们的父母兄弟,二不愿让碍眼的女人破坏他和郭嘉得来不易的二人世界,因此咬紧牙关不松口:“今天他们管我娶哪个女人,明天是不是就要管我爬谁的床了?”刘曦扪心自问,哪怕他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实在做不出跟女人生孩子的事来,“臣妾真的做不到啊!” 可惜他做不到的理由不能宣之于众,因此每天的早朝仍旧吵吵嚷嚷,大臣们齐心一致地对刘曦口诛笔伐。“皇上,您乃一国之君,绝不可让平安汉绝后啊!”已经老得连路都快走不动了的邵阐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拿出当日反对我干政的劲头死谏,扬言刘曦不纳妃他就一头撞死在大殿的庭柱上。 刘曦偷偷地向我吐槽:“他要撞就撞好了,我又不会少块肉,谁管他死活!”但这终究只能是私下的抱怨。当着众位臣工的面,他稍有轻举妄动就会被唾沫淹死,于是不得不好言好语地安抚着邵老爷子的臭脾气,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心态与满朝文武费力周旋。 我看着都累。 选妃的事拖了一年,刘曦势单力薄,终究拗不过臣子们众志成城的决心,在朝中隐隐有当今圣上喜欢男人的流言传出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幸”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宫女。 三天之后,整个平安汉的百姓们都听到了他们英明神武的皇上不能人事的消息。 简直是晴天霹雳! 邵阐跪在金殿上哭地不能自己:“皇上,您不能放弃治疗啊!华太医医术精湛,定能治好陛下的顽疾!” ——是谁给你的信心? 被拖下水的华佗偷偷瞧了瞧刘曦黑沉的脸色,想到自家刚刚被威胁过人生安全的妻儿,违着心依照刘曦事先拟好的话本照本宣科:“下官自当尽力,然而此病颇为棘手,治愈并非一日之功……”言下之意,很可能治到死都治不好。 华佗追随刘曦十余年,活人无数,是世所公认的神医。连华佗都这么说,朝臣们只觉得一阵绝望。 该说人无完人吗?当今圣上如此神勇无敌,谁知竟会败倒在男女之事上。 真是令人唏嘘! 不管百官们如何痛心疾首,成功甩掉了一个包袱的刘曦只觉神清气爽。这事不适合在天下统一之前爆出来,在他没有站稳脚跟之前,无嗣会严重影响他对三国名士的吸引力。毕竟没有继承人就没有未来,即使打下了江山也无人后继,到时重新洗牌,谁知道新的接班人会不会与刘曦一条心?当然,这事也不适合等选秀之后抖露,请神容易送神难,按照这个时代的主流观念,一旦刘曦与那些大家闺秀定下了妻妾名分,哪怕他不能人事她们也必须从一而终,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刘曦自认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他之所以选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来配戏,主要就是看中了对方毫无根基又胆小怕事的优点。 “意思意思,给她个美人封号吧。”虽然是个专挑软柿子捏的负心汉,但刘曦财大气粗,不在乎养小老婆的那几个小钱。被他“宠幸”过的宫女不可能再婚嫁他人,可是至少他能保她以后衣食无忧。一般而言,汉宫中的宫女即使不留在主子身边当一辈子老姑娘,放出宫去时也已经人老珠黄,前程不容乐观。与其被父兄卖给年逾古稀的老头作妾,还不如嫁给刘曦,据说这段时间新晋美人的亲娘笑地下巴都快脱臼了。 “皇舅,你得了这样严重的病,让玉儿姐姐情何以堪啊?”事关皇嗣,除了刘曦这个当事人碍于脸面“强作镇定”,朝中一片凄风苦雨。诸葛瞻仗着自己年纪小,顾自笑地没心没肺,好像完全不明白刘曦的病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耻辱。 刘曦一个巴掌拍在他的头上,阴测测道:“你懂地挺多的啊,连玉儿姐姐的事你都知道,快来给舅舅科普科普,玉儿姐姐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舅舅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熊了,真的!”诸葛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到在刘曦的黄袍之下,泪流满面地求他舅舅看他真诚的脸。 为娘表示喜闻乐见:这孩子,就是欠教训。 其实刘曦和诸葛瞻口中的玉儿姐姐没什么黑料,哪怕坊间已经将两个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传地有鼻子有脸,但是有郭嘉这尊大佛镇着,即使再借刘曦一百个狗胆他也不敢出轨。 以刘曦如今的身份地位,能跟他传绯闻的女子容貌必然不俗,否则不足以令人信服,所以“玉儿姐姐”不负众望地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而且性情温柔,肤白胜雪,一看就是个当女主角的命。 她是王闽夫人乔氏的娘家侄女,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在生日宴上见过她,当时乔氏为了她同孔氏掐地不可开交。一晃十年过去,当年那个长了张鞋拔子脸的小孔氏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貌如清荷的乔玉却至今未觅得良人,不得不令人唏嘘世事弄人。 但乔玉绝不会无人问津,冲着她的美貌,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王闽家的门槛踩破了,无奈王闽存了献美于上的心思,与同样心怀大志的乔玉合力导演了好几场街头偶遇的戏码,生生将一手好牌毁在了手里。 前赴后继的追求者知难而退了,而计划中本该成为囊中物的刘曦跟乔玉打了好几个照面,却愣是没记住美人儿的脸。 长地像后世的整容魔女什么的,也真的是蛮悲剧的。 刘曦哭丧着脸向郭嘉表忠心:“亲爱的,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对乔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一物降一物,诸葛瞻从小就发现,虽然他舅舅在人前威风凛凛的,但他义父一个冷笑就能让他认怂,屡试不爽。 所以,郭嘉才是偌大的南北宫中的无冕之王。 自以为聪明的诸葛瞻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他义父这边:“玉儿姐姐长地太清淡,跟朵白莲花似的,一点都不够味,舅舅才看不上呢。要我说,女人要像秦楚姑娘那样的才好,□□,静动皆是风景,媚眼儿一抛,真的是魂都被她勾没了。” 刘曦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心情就像大冬天掉进了冰窟窿里,拔凉拔凉的。这死小子,难不成还瞒着我混青楼去了?悦芳楼的秦楚姑娘是最近几年风月场上炙手可热的头牌,就连我也有所耳闻。什么□□,那该是从一个十来岁的奶娃娃嘴里吐出来的词吗?就不能让人省省心! 将诸葛瞻暴打一顿完全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一回家我就把他恬不知耻的言论捅到了孔明那里,本意是想让孔明管教一下他儿子,谁知孔明想了想,居然提议道:“瞻儿再过两三年便可议亲,确该早些替他留心起来。除了品性之外,外貌、身段皆要出类拔萃,不然怕是收服不了他。” 我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才十二岁!” “他对男女之事过于热衷,堵不如疏。”孔明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过些日子我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牙子,给他挑些貌美的小丫头预备着,你慢慢地□□。旁的都好说,只不能闹出乱七八糟的丑闻来,让外人看了笑话。” 言下之意,是怕万一家里没备好娇妻美妾,诸葛瞻就会自己跑去青楼楚馆寻,以他的尿性,甚至连直接强抢良家妇女也不无可能。 ……儿女都是债,我怎么就生了个小色鬼。 回头把诸葛瞻的糟心事给刘曦一说,引得他哈哈大笑:“男孩子嘛,总有个杀马特的叛逆期,过了这一段就好了,而且你儿子心眼儿比马蜂窝多,你以为他是不小心说漏嘴?他那是在提醒你,快开始给他挑媳妇!我在他身边放了那么多暗卫,从来不曾回报他去过青楼,那秦楚十有**是他道听途说听来的,连面都不曾见过。” 古人结婚早议婚更早,还没出生便指腹为婚的大有人在,到了十岁往上,相看合适人家的姑娘就成了女性长辈们主要的娱乐项目。按理说以诸葛瞻的年纪,我的确该帮他留心起来了,可现代人的惯性思维让我对儿子的年龄十分不敏感。十八岁以前都是早恋好不好,给未成年的儿子拉郎配什么的实在很挑战下限。 但是诸葛瞻完全不这么看,他只知道,他的小伙伴司马昭已经定下了未婚妻王元姬,小姑娘比他还要小上七岁,虽然只是个五岁的小萝莉,但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大后必然会倾国城城。据说诸葛瞻私下里抱怨,现在婚恋市场上竞争太激烈,长的好看的奶娃娃五岁就被定走了,以至于他十分担心未来妻子的长相。左思右想之后,他最终决定先下手为强,免得以后只能娶个别人挑剩下的丑姑娘。 我又好气又好笑:“他从小就说要娶个漂亮老婆,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有执念呢?”古人娶妻,贤德永远排在美貌之前,若能兼顾自然皆大欢喜,但倘若只能选择其一,美貌绝对会被他们抛弃。 “大概是因为他自己长地丑?”回想了一下诸葛瞻的相貌,刘曦也觉得可乐,“你算是个普通标准的美女,但孔明绝对能冲进三国帅哥榜前十,两个人都挺好看,怎么生出来的孩子样貌就这么平庸呢,该不会是抱错了吧?” 以前刘曦老拿这事来逗诸葛瞻玩,可能不经意间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其实诸葛瞻也不算丑,只是扔在人堆里看不见的大众脸注定不能像孔明那样一出场就闪瞎别人的狗眼。 他小时候经常抱着我的脖子抱怨:“娘你为什么不把我生地好看一点儿呢,你看爹爹要是没那么帅,你以前也不会看上他不是,我可听说那时候他是个穷小子呢,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你就忍心让你儿子输在起跑线上?我走出去,绝对不会有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对我一见钟情的,呜呜呜好桑心……” 当年我奔波千里去南阳投靠孔明的经历自刘曦掌权后已经被说滥了,世人不知我去寻他的真实原因,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在路过南阳途中被孔明的“风仪”所震,方才自愿为奴为婢,有了后面不离不弃的姻缘。不然,以我的公主之尊,哪怕落难也不至于委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村夫,更别提伺候他吃饭穿衣。 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而世人口中的“风仪”,在诸葛瞻的理解里就是帅气。 他对此耿耿于怀。 司马昭与王元姬定亲后,诸葛瞻出于好奇,特意打听了王家人逛庙会的路线,带着一帮狐朋狗友上街“偶遇”。因为王元姬长地粉雕玉琢,他心下欢喜,戳着小姑娘的脸当着人家未婚夫的面光明正大的调戏她:“小美人,哥哥喜欢你,以后给哥哥当媳妇儿可好?” 当时我并不在现场,但是根据好事者的形容,我猜想王元姬一定没见过这么纨绔的怪蜀黍,于是极其不给面子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嫌弃他:“不好不好,我要嫁同这位小哥哥一样的玉面郎君,才不要嫁给你这样的黑炭头!”她口中的小哥哥,正是站在一旁笑地云淡风轻的司马昭。 被送了“黑炭头”外号的诸葛瞻毫无防备地被喂了一大把狗粮,顿感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回家歇了两天都没缓过神来。那段时间,我房中的面霜用地特别快,以往一个月用的量,半个月就见底了。 但三个月后面霜的使用速度又恢复了原样。 诸葛瞻通过切身实践发现,肤色天生,并不是涂几瓶面霜就能改变,而且涂脂抹粉的男人易遭人耻笑。这愈加坚定了诸葛瞻要娶个美娇娘的决心。 既然不能当帅成一道闪电,就生个儿子让他帅成一道闪电。所以,熊孩子的第一个青春期烦恼,就以他发誓要娶一个美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媳妇完美落幕。 第90章 兔子 挑媳妇不是买白菜,诸葛瞻的审美、人品的考量甚至利益的牵扯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绝非一日之功。因此,我虽然打定主意要给唯一的儿子娶个万里挑一的好妻子,却也不能急于一时,目前能做的,也只是多组织一些赏花宴,不动声色地考查被贵妇们带来应酬的小姑娘。 办宴会并不算困难。为了对官员们的后宅施加影响,早在十年前我就在刘曦的授意下用心经营朋友圈,盛阳公主家的邀请函从一开始就是上流社会的身份象征,刘曦登基后含金量更是水涨船高,世人皆知公主每次办宴只邀请百余位宾客,受邀出席的贵妇无不与有荣焉。 可惜我瞪大眼睛将与诸葛瞻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看了个遍,最终圈选出的候选人却十分差强人意。诸葛瞻要求未来妻子貌美如花,仅这一条,就过滤掉了大部分的人选。武将家的女儿百分之八十都遗传到了父亲粗犷的基因,剩下的少部分样貌虽看地过眼,仪态举止却大开大合不见美感,近乎全部下马。而文官家的闺女即使我有心相求,人家也不见得稀罕来当盛阳公主府的媳妇。 实在是我在外凶名太盛。 身为史上第一个位列朝班的公主,平安汉建国后,我一边领着御史大夫的差事专职监察百官公卿,一面又因刘曦后宫无主而大力插手内廷宫务,说一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御史大夫是汉代官职中的三公之一,主要工作就是向皇帝举报官员的不当行径,我十分爱岗敬业,仗着公主身份无人敢惹,弹劾官员的时候丝毫不留情面,绝不会因为有人上门求情而放水,时间一长,敢在平安汉官场上偷鸡摸狗的官员几乎绝迹,但我“冷面公主”的名头也越传越远。 江湖传言,盛阳公主无论家内家外都说一不二,在公主府上更是压地诸葛丞相喘不过气来。君不见诸葛丞相至今都不敢动纳妾的念头吗?哪个家风清正的正经人家愿意将女儿嫁到这样阴阳颠倒的人家,难道不怕闺女才刚过门就被婆婆折磨死了吗? 文人大多顽固,汉朝大部分文官都对“牝鸡司晨”持反对态度,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敢正面对抗我的人越来越少,但那只是皇权之下的妥协。很多自恃身份的家族不愿与公主府扯上亲戚关系,唯恐被我带坏了家风,好像只要一联姻就会被传染上名为悍妇的病毒,整个家族都成了文人中的叛徒一般。 可以想见,公主府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只是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除了已经破落或者不顾脸面一心想攀附权贵的人家,鲜少有真正将我放在眼里的名门豪族。 当然,这并不影响贵妇们争前恐后地来参加我的赏花宴。我毕竟处于权力中心,无论是结交权贵还是打听宫里的最新消息,公主府都是一把最好的梯子。 自从刘曦的隐疾被他主动爆出之后,有心往赏花宴走一遭的名媛贵妇多如过江之鲫。皇上得病所有人都抱有同情,但人力扭不过天意,如果老天爷真的有心让刘曦绝后,那他的继承人人选就大有可以谋划的空间。所有人都有心通过我探一探刘曦的口风,问一问他究竟打算把平安汉的未来交到哪一个后辈的手里。 “哼,他们也未免太心急了。”即使因为身患“重病”而“情绪低落”,刘曦仍旧对朝堂内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朕还没死呢,而且目测还能活上四五十年,他们凭什么认为我现在就要选出个继承人来?而且,有胆子就当面来问啊,一个个在背后藏头缩尾地瞎议论算什么英雄好汉?” 自然是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来蹙他眉头的。正如刘曦所说,他还年轻,即使查出隐疾,谁又能保证未来没有转机?可是,有神医华佗的背书在前,所有人都知道刘曦康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万一他一直好不了呢?如果在微末时便与未来的皇帝打好关系,今后是不是就可以在朝堂上立于不败之地? 我不由疑惑道:“你不后悔吗?爆出了隐疾,就再也没机会有自己的‘亲子’了。”我记得他几年前曾打算抱养一个孩子充作亲生儿子的,要瞒天过海虽然不容易,但只要操作得当,未必没有成事的机会。 但是刘曦明显已经改变了主意:“那太麻烦了,我得先娶个听话的妻子,游说她答应假孕,然后从宫外找到合适的男婴偷运进宫来充作太子。”最重要的是,如果刘曦可以“生子”,朝中那些野心家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家中的闺女侄女外甥女塞进宫来,刘曦与郭嘉的二人世界将成为奢望。 如今的办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却能立竿见影,十分有效。 从血缘的亲疏上考虑,很多人猜测刘曦最终会从刘协的儿子里挑选一个合适的人选立为太子。虽然按常理来说刘曦应该对曾经当过皇帝的哥哥有所忌讳,但刘曦和刘协这几年毫无芥蒂的相处已经排除了这个可能性,所以,传位给侄子的说法得到了主流舆论的认可,这从最近刘协府上的受欢迎程度就能看地出来。哪怕刘协已经蓄起了胡子日渐发福,有意与他结亲的官员仍旧趋之若鹜,有几户人家不愿让女儿嫁给诸葛瞻做妻,却上赶着将孩子送去给刘协作妾,只为了搏一搏未来那虚无缥缈的太后之位。 诸葛瞻看上去很有些委屈,抱着刘曦的脖子不撒手:“皇舅舅,他们都说以后你选了太子,就再也不会宠着我了,是不是真的?” 刘曦拍开他的手,斜着眼看他:“说人话。” “呃。”诸葛瞻变脸一般收起那刻意装出来的可怜兮兮,眨眼道,“你真的要把江山送给二舅舅的儿子吗?” ……这死小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妄议如此敏感的话题,刘曦就是把他拉出去砍了都不为过。我正欲张嘴打圆场,孔明先我一步已经跪了下来:“臣教子无方,还请皇上恕罪。” 刘曦也不叫起,任由孔明在冰冷的地板上跪着,转头问诸葛瞻道:“你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些兔子吗?这世上没有白吃的晚餐,别人送的东西,也要自己个有能力护住才行。” 隔着四五米远,我清楚地看见诸葛瞻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光芒,但很快便沉寂入了眼底。再仔细看时,他又是那个顽劣不堪的熊孩子了。 ……这是在打什么哑语? 一年前兔子的故事我有所耳闻,当时刘曦带着诸葛瞻和刘熙等一干宗室子弟去郊外狩猎,因为有几个孩子年纪小,刘曦就让侍卫捉了些兔子放养在一处,让诸葛瞻、刘熙这几个已经十来岁的小少年手把手地教弟弟们打兔子,结果因为兔少人多,引发了冲突,有几个小孩因为被人抢了兔子哭闹了起来,被刘曦好一顿教训。 如今刘曦旧事重提,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告诉诸葛瞻,他哪怕有心把江山传给刘熙等人,也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在虎狼一般的兄弟中将战利品保留到底,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两个人的语气有点儿奇怪呢……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走出大殿的时候我还想着回家以后同孔明一起琢磨琢磨刘曦话语背后的意思,但是晚上吃饭时我突然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当场便喷吐了出来。 “这就……有了?”虽然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但当大夫告诉我又一次怀孕了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距离孔明宣布想再要一个孩子已经过去了许久,其实算算时间,也是差不多了。 心愿如期达成,孔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诸葛瞻先一蹦三尺高:“弟弟,一定要是弟弟!娘亲你一定要争气,给我生个弟弟!” 什么叫我要争气?有这么跟妈说话的吗,诸葛瞻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不理诸葛瞻这个熊孩子,其实我更想要个女儿。像诸葛瞻这样的儿子我真是受够了,女儿多好,软萌又可爱,是妈妈最贴心的小棉袄。 我的身份摆在那里,怀孕的消息一经证实,贺喜的礼物就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公主府。刘曦、刘协这两个兄长自不必说,远在岚山的林月洁延续了一贯的作风,不远千里亲自送礼上门,可谓情深意重。 虽然我不待见她,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人已经来了,我也不能把她往外推,只能胡乱地应付几句,客客气气地接了礼物,然后又客客气气地将她送出门去。 我们并不在一个城市生活,但我隐约听说她这几年过地不好。当年她做的那些事到底在诸葛均心里种下了刺,虽然看在诸葛绢的面上不曾休妻,但破碎的夫妻之情却再也不可能完好如初。连诸葛瑾这样的老实人都曾直言诸葛珪草率的定亲误了诸葛均一生,底下诸葛瞻、诸葛恪等几个小辈就更没把林月洁放在眼里了。 孙权大败后,诸葛瑾作为降臣举家迁往洛阳,虽然因感念孙权的旧恩辞去了官职,不愿为刘曦所用,但他儿子诸葛恪却与诸葛瞻气味相投,好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所以,当诸葛恪带着他娘精心准备的补品上门时,十分够义气地与他表弟统一口径:“婶婶,你这胎一定能生个小侄儿,给瞻表弟添个弟弟。”眼眸中满是具现化的“我看好你呦~”。 我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吐了个昏天黑地。 孔明板着脸赶走了他侄子,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保证道:“明天恰好轮到我去太学讲学,我一定帮你出了这口恶气。” 其实诸葛恪要比诸葛瞻大七岁,如今已过及冠之年,早就该从太学毕业了。可是他连考了几次科举都不曾金榜题名,又坚持不愿靠着我和孔明走庇荫入仕的路子落人话柄,所以便蹉跎下来,窝在太学里复读重考。 诸葛瞻站着说话不腰疼,笑嘻嘻地嘲笑他:“科举一年才取二百名学子,报考的却有上万人,真真正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瞻表哥前几次考连两千名都没挤进去,依我看,哪怕复读重修,也是希望渺茫啊!”他脸皮厚,自认没有读书的天赋,所以对刘曦给他的天纵将军头衔十分满意,认为那是扬了他家世的长避了他课业上的短,从来没有想过也去考一考科举洗刷他“拼舅入仕”的耻辱。 其实,科举制原本要到隋唐时期才会出现,被刘曦改良后应用到平安汉,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寒门学子的大力欢迎。由于寒门崛起势必会争夺士族的资源,所以刘曦并未将改革的步伐迈地很大,如今朝中采用举孝廉和科举取仕并举的方式选拔人才,最大限度地消化了来自既得利益集团的改革阻力。 但是相比举孝廉入仕,科举取仕更公正也更具竞争性,许多世家子弟即使有庇荫的门路,也愿意去考试院验证一下自己的实力。毕竟一旦拔得头筹,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号瞬间便可让他们扬名全国,刘曦在分封官职时也会有意对这些实力强劲的官二代有所倾斜,可谓是名利双收。 黄月洁的儿子蔡柯,去年就拒绝了刘曦赏下的入仕直通车,固执地用科举考试来证明自己的实力。虽然最后他的成绩堪堪排在百名之内,却仍旧因此名声大噪,惹得诸葛恪艳羡不已。 诸葛瞻却没那么好收服。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黄月英与孔明的绯闻,从一开始就不待见蔡柯,学堂上隔三差五地找他麻烦不说,人家考出了好成绩也做不到真心诚意地恭贺,丝毫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蔡柯这种书呆子有什么用,本少爷只要一拳打过去他就趴地上了,跟个娘们似的,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诸葛瞻熟读兵书,“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本事早已练地炉火纯青,他心中明白自己是个学渣,比不过学富五车的蔡柯,所以打定主意要跟人家比拼武力,兴致勃勃地像个校园恶霸一般每天实力碾压蔡柯。可惜事与愿违,他才刚得意了没几天,就骤然发现蔡柯除了有学习成绩这个大杀器以外,还像黄月英一样精通机关术,各种弹弓、连弩、暗器手到拈来,虽然不至于逆天到能将诸葛瞻吊着打,但自保是绰绰有余了。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嚣张了十几年的诸葛瞻第一次棋逢对手,被激起了斗志,头一回静下心来研究反击策略,誓要一雪前耻,将可恨的蔡柯打到满地找牙!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 蔡柯完美地遗传了他娘的优秀基因,那一张脸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惹地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他在一次外出觅食途中成功被张飞的小女儿疯狂地爱上,这个在历史上本该成为刘阿斗皇后的姑娘很有乃父的作风,得知诸葛瞻与心上人的宿怨后二话不说就通过哥哥张虎给诸葛瞻递了话,大致意思是蔡柯是我的人,你要是敢动他就别怪我不客气。 诸葛瞻愣住了。 他不怕小张氏不客气,可是他不能不给发小张虎面子。夹在妹子和兄弟之间的汉子张虎虽然二缺,但却是个值得信赖的好哥哥,为了亲妹子的终身幸福,他跑到诸葛瞻面前将大刀一放,梗着脖子道:“我知道你憋屈,但你不能打我妹夫,不然我妹子要伤心的。要不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想打我妹夫了,就来打我,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看,他那两三斤肉的小胳膊小腿儿,打起来也不带劲啊。” “去你妹的妹夫!蔡柯什么时候是你妹夫了!”诸葛瞻的内心在咆哮,但是张虎都已经把话说道这份上了,他再纠缠着不放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他的机关术大成之前,他在蔡柯手上根本就讨不了好。 真郁闷……那段时间,整个盛阳公主府都弥漫着挥散不去的低气压。我和孔明虽然对诸葛瞻和蔡柯的恩恩怨怨有所耳闻,但却极有默契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孩子的事大人不便插手,还是该让孩子们自己学着解决。况且,虽然我对蔡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除了有些瘦弱之外,黄月英把他教地极好。即使在研发营中幽禁多年,他身上也没有半点抑郁阴暗之气,为人十分正直可靠。 如果以世人的观点来评价,黄月英教子比我成功多了。 算了,诸葛瞻已经是个失败品,我已无力回天,但我还有机会。我可以生个女儿,好好教,然后一雪前耻,养出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名门淑女出来。 乖女儿,你可千万别让妈妈失望。 第91章 鲜卑 也许怀诸葛瞻的时候太过多舛,我的第二胎怀地顺风顺水,既不会因长途跋涉而累地腰酸背痛,也没有刘曦的离奇失踪,一直到四五个月开始显怀的时候都不见任何不适症状。 但刘曦不给我添堵就不痛快。 “我打算去打一打鲜卑,洛阳就交给你守了。”当他跟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好了。刚打完孙权和士燮,平安汉还远未缓过元气来,咱能别那么任性吗? 鲜卑是现代人的称呼,三国人称之为北蛮,意为北方荒蛮之地。游牧民族在草原上放羊养牛,虽然个体战力彪悍,但人丁稀少,即使是最强的部落,也远未形成气候。为了争夺资源,草原各部落间时有冲突,不能拧成一股绳的老虎,再凶猛也打不过训练有素的猎犬。 成吉思汗的辉煌,距现在还有近千年的时光。 我毫不怀疑刘曦能拿下鲜卑,但如今正是平安汉百年难得一遇的和平发展时机,刘曦不好好发展农业、促进工业生产,反而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挑起战火,朝堂内外的阻力可想而知。牧民的生活方式与汉民差异巨大,平安汉的子民不喜欢居无定所的放牧生活,而若要在草原上种稻谷,需得先处理掉野草开荒,就成本而言并不划算。况且刚经历过战乱,平安汉境内青壮年男丁死伤过半,连本地的农田都耕种不完,又何苦煞费苦心地去抢种旁人的土地? 庞统疑惑道:“臣斗胆问陛下,为何执意于北伐?”若不是心知刘曦此生从未踏入过北蛮,他都要怀疑刘曦曾经在蛮子手上吃过什么苦头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刘曦给出的理由十分冠冕堂皇,“蛮子尚武凶悍,贪得无厌,一旦结束内斗必将剑指中原,成为平安汉的心腹大患,如今朕防患于未然,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虽然从以后的历史来看,他说地不无道理,但在平安汉的文臣武将眼中,刘曦完全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舅舅到底是用哪只眼睛看出来蛮子有胆子侵犯中原的?明明是他蛮不讲理地想去侵略人家好不好?”诸葛瞻一语道破无数同僚的心声。可惜刘曦积威日深,哪怕诸葛瞻平时没大没小,也没胆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跟刘曦顶嘴,只能背着人偷偷腹诽。 刘曦慷慨激昂地介绍了一番攻下北蛮后的广阔前景,扭头发现站在鼻子底下的文武百官无一人够胆提出异议,顿时龙心大悦,大手一挥道:“既如此,此事便算定下了,着兵部即时着手准备,十五日后,朕御驾亲征蛮地,不攻下蛮子老巢誓不回还。” ……我仿佛听到了满朝文武的骂娘声。 □□好战一意孤行的君主是会被史官的唾沫淹死的,刘曦你知道吗? 不过,身为刘曦两世同胞的妹妹,我自问还能摸到点他的心思。随着刘曦的“隐疾”的曝光,朝堂内外各种势力都活跃了起来,刘协的几个儿子像香饽饽一般引来了大批野心家,在有心人的挑拨下,刘熙、刘懿、刘貌三兄弟逐渐离心,兄弟阋墙导致朝堂暗流涌动。 相比晚婚晚育的我和拒婚不育的刘曦,刘协结婚早生子也早,如今他年过四旬,膝下几个年长的儿子早已娶妻生子。皇族子弟与朝中重臣家的闺秀联姻是华夏传统,刘氏兄弟有刘曦这尊大佛照应着,娶的妻妾门第都不低,三人将岳父们的官职一排,几乎已经把控了小半个朝廷。这些人都是皇位争夺战中的中坚力量,哪怕尚未将敌意摆上台面,背地里的阴招也是层出不穷。 刘曦好容易等到天下天平,原以为以后上朝就是喝茶聊天耍嘴皮,谁知竟然被迫拖入小鬼斗法的浑水中,只觉怒不可遏。出于“我不好过你们就更别想好过”的报复心理,他干脆亲点了刘熙、刘懿、刘貌三人一起上阵杀敌,让这三个连马都骑不稳的贵公子尝尝风餐露宿的滋味:“他们不是喜欢斗来斗去吗?我就给他们机会好好斗一斗,如果哪个表现地好,立为太子也不无不可。” 不过是怒极时随口开下的空头支票,传到百官耳里却引地满朝沸腾,三个太子候选人更是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刘曦不见得把屁股底下的皇座当回事,但既然已经是万万人之上,天下就不会真有不在意别人觊觎自己私有物的皇帝。 “蠢货!”背着人,刘曦丝毫不掩饰对那三个迫不及待想爬上龙椅的小子的厌恶,但他表面上依旧装地一派云淡风轻:太子是历史上死亡率最高的职业,那三个蠢货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找死,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当然,三国是个智者辈出的黄金时代,即使有部分傻甜白将出兵北蛮视为刘曦对三个侄子的实战考查,仍旧有不少智商爆表的谋臣隐约察觉到他更深一层的意图:他只是不愿将好容易研制出来的红衣大炮堆在仓库里蒙尘,忍不住想要拿到世界舞台上震一震那些还在冷兵器时代苦苦挣扎的古人。 统一地球什么的,对于时不时抽风的中二病晚期患者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刘曦的二次开颅风险极大,需要一味名叫石燕的药材。根据华佗的描述,我和刘曦大致知道这是一种古代燕形动物的化石,虽然稀罕,但也并非重金难求。可是刘曦的病症较为特殊,经过华佗的评估,必须要鲜卑王手里的那块极品石燕才能满足要求。于是,以刘曦的健康为最高目标的郭嘉大手一挥,定下了讨伐鲜卑的计划。 因此,虽然披上了考察继承人的外衣,这仍旧是一场□□裸的侵略战。只不过不同于前途未卜的孙刘大战,吃下红衣大炮这颗定心丸之后,征伐鲜卑被朝臣们定性为“混军功”,但凡有些门路的人家,都卯着劲把子弟往出征名单里塞。诸葛瞻的小伙伴里,庞益、钱海都要随军出发,我一早便做好了应对诸葛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准备,谁知结果竟是做了无用功,一向热衷武事的诸葛瞻居然心甘情愿地留守大本营。 “你这孩子,打什么鬼主意呢?”事出反常即为妖,即使诸葛瞻再三申明他只是不愿忍受长途跋涉的辛劳,我也拒绝相信,“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会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重?” “您还真不知道我有几斤几两,不然你说个确切的数字出来啊?”为了避免挨打,诸葛瞻特意站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冲我扮鬼脸,又是撒娇又是卖萌,“娘亲,我是你亲儿子啊,你怎么能怀疑自己的亲儿子呢,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的你知不知道?” ……我自认不是暴力份子,但每每遇到诸葛瞻都恨不能拿扫把爆他的头。 刘曦喷笑:“我也想听听,你到底为什么想要留下来?” “皇舅!”相比对着我时的张牙舞爪,诸葛瞻面对刘曦时就像一只收起了爪子的小猫,要多乖顺有多乖顺,“你不是都知道吗?” 可是刘曦完全不给他面子,斜眼看着他似笑非笑:“谁说我知道?我不知道。” “皇舅……”要是我没看错的话,向来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你们都是蠢货的诸葛瞻居然难得地有点羞涩,二愣子似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扯着刘曦的衣袖像个小姑娘似的轻晃,“皇舅你最好了……”那娇羞的模样差点闪下了我的眼。 “你这是,有看上的姑娘了?”作为孩子他娘,我条件反射般地脑洞大开,立马不淡定了。诸葛瞻自小就对棍棒枪炮十分热衷,若非爱惨了人家小姑娘,片刻不愿相离,绝不会轻易放弃上阵杀敌的机会。 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能被诸葛瞻这只大尾巴狼看上,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哎呦,娘,亲娘,你想哪儿去了。”诸葛瞻的脸比刚才更红了,不过似乎恼怒的成分远多于羞涩,“我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家生孩子有意外,才特意留下来陪你的,谁知你竟然这样想我。” ……倒是我的不是了。 已经进入孕中期,我的肚子开始显怀,还有三四个月便要生产,虽然太医再三表示我脉相良好,亲友们仍然如临大敌。不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刘曦一边紧张我日益笨重的身体,派了经验丰富的侍产婆二十四小时在公主府待命,一边又毫不犹豫地将孔明列入了随行名单中,完全没搭理我希望孩子他爹陪产的小心思。 我曾经提出过疑义:“已经有郭嘉跟着你去了,为什么还要再搭上一个孔明?”有必杀技红衣大炮在手,哪里还需要如此劳师动众。 但刘曦坚持称这是满朝文武综合考虑各方因素后的商议结果:“大家都很信任孔明的军事才能,我有什么办法?” 因为怀孕,我已经很久不曾参加早朝,所以对平安汉攻打鲜卑的战略布置从头到尾都是道听途说。但是天大地大国事最大,莫说我只是怀孕,哪怕就是命在旦夕,只要国家需要,我也必须毫无怨言地将孔明送上战场。 因一己私欲损害国家利益什么的,黑锅太大我承受不起。 但孔明这几日的气压低地就连畜生都感觉到了,已入暮年的跑跑除了被诸葛恪抱着的时候迫不得已外,其他时间坚决不主动迈入孔明周边三米线内。 “我没事,就是生个孩子嘛,又不是没生过,我都一回生二回熟了。”即使内心里极不情愿,但我也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自怀孕以来孔明一直将我照顾地细致入微,若非情势所逼,他绝对会与我一起见证孩子的降临。 “我希望,这会是个女儿。”孔明的表情因为我的安慰而柔软起来,这是他第一次预测孩子的性别,温和的语气中饱含着对孩子的祝福,“我想要个贴心的女儿,乖巧懂事,听话顺心……” ……一定是诸葛瞻太熊,才惹得孔明有如此感慨。 诸葛瞻,真是人嫌狗厌不解释。 第92章 商路 出征鲜卑的大军一走,昔日热闹的洛阳便沉寂了下来。考虑到我的身体日渐笨重,刘曦很体贴地给我放了长期产假,将朝中一切事务都压在了刘协和庞统的身上。 刘协有些受宠若惊:“陛下命臣主持洛阳事宜,似有所不妥……”他是废帝,主动让贤后自知身份尴尬,虽然也上朝听政,但一心顶着王爷的头衔混吃等死,实在没有料到今生还有手握实权的一天。 刘曦拦住他,摆手道:“你我兄弟,莫管他人言语,我只知我信你便已足够。” 一句话,将刘协说地泪流满面。 虽然在形势所逼之下日趋消沉,但曾几何时,刘协也是有雄心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即使刘曦比他更适合当皇帝,但不能为国家的发展尽力,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块心病。现在刘曦愿意给他机会,他恨不得每日废寝忘食通宵达旦以报。 作为曾经的天下之主,刘协对这个国家有着最深刻的感情。他在位时没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如今天下大统,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百姓们能安居乐业。 这是种发自内心的责任感。 本质上来说,刘协是一个很符合正统社会要求的皇亲贵族,他有一颗大公无私的心,即使被刘曦抢了皇位也毫无怨恨,对于最近盛传的皇嗣流言也毫不关心。在他看来,刘曦正处壮年,病情尚有治愈的希望,以后极有可能诞下亲子。他多次表示并不希望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刘曦,因为万一刘熙兄弟被立为太子后刘曦又恢复了生育能力,那么过继的太子与刘曦亲子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而且,从目前的情况上看,刘协并不认为他的哪个儿子有治理国家的才能。 所以,当刘曦提出要将他现有的三个成年的儿子带去打北蛮的时候,刘协没有半句阻拦。他的上半生处于颠沛流离之中,满腹心思都投注在复兴汉室的雄伟目标上,对膝下的几个孩子疏于管教,待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悔之晚矣。刘熙三兄弟虽然野心勃勃,但既未理过政也没领过兵,对于治国之道只停留在纸上谈兵的理想主义阶段,空有抱负而无与之相配的能力。如果外出历练能让他们认清现实,又何乐而不为呢? 刘协是当过皇帝的人,在曹操的阴影下苦心孤诣了十数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傀儡的滋味。以刘熙兄弟的能耐,是完全控制不住郭嘉、孔明、庞统、司马懿等一干能臣的,刘曦历经千辛万苦方才从各路诸侯的手中收复大汉江山,如果因为皇位交接不当导致大权旁落,刘协自觉无法面对刘家的列祖列宗。在他心中,哪个刘家人当皇帝不要紧,要紧的是平安汉不能再次重蹈诸侯乱权的覆辙。 “娘,你不知道,二舅舅最近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丹一样,朝议一开就是一上午,还经常留了臣子在宫中用午膳,吃完了继续议事,一月三十天从不间断。”我正处于产假中不用上朝,诸葛瞻却每天都要去金銮殿中点卯。不同于刘曦雷厉风行的早朝风格,刘协的性格较为优柔,一旦遇上悬而未决的重大问题,必要听取多方意见后仔细推敲,方才能做出最终决定,无形中拉长了早朝的时间。 朝臣上朝的时候是没有座椅休息的,像诸葛瞻这种身体壮实的皮小子还好,许多年事已高、身体欠佳的老臣体力不及,多有抱怨。坊间甚至有名为《早朝谣》的打油诗传出,调侃刘协让文武百官“站了一上午,还有一下午。”据闻许多臣子因为担心上朝过程中憋尿,早晨出门前连茶都不敢喝一口,赚来的那点薪俸全是披星戴月换来的辛苦钱,十分不容易。 不过,虽然朝臣们怨声载道,但刘协自己以身作则,其他人就算有再多的意见,也只能囫囵个地吞回肚子里去。 放眼朝堂上下,只有我一个人优哉游哉地缩在公主府里躲清闲。 “弟弟,你以后一定要乖乖地,要听我的话,这样哥哥也会待你好的。”每天晚上,诸葛瞻都会对着我的肚子念叨一遍弟弟,美其名曰“胎教”,不断挑战我的忍耐力:“什么叫他乖乖的,你就会待他好?如果他不乖,你就准备虐待他了吗?”由此可见,诸葛瞻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熊孩子,哪怕是血脉兄弟,也不能妄想得到他无条件的关爱。 最令人气愤的是,诸葛瞻还觉得理所当然:“他如果不乖,那我当然要教训他啊,熊孩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嘛!”那理直气壮的模样,真让人手痒痒。 到底谁才是熊孩子啊! 我肚子里的第二胎可比诸葛瞻有福气多了,没有舅舅无故失踪这样的糟心事不说,连刘曦出征鲜卑都捷报频传,形势一片大好。孔明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关外战事顺利,他也就有了空暇给我写信,随着家信而来的除了例行的平安问候,还有行军沿途所经城镇的各种奇闻异事与珍奇特产,令我惊奇不已。 虽然郭嘉和孔明联手将此次平安军出征包装成了“不堪北蛮各部落在边境的时不时骚扰,故怒而出兵反击”的“义战”,但刘曦此行实质上却是一场侵略战,抢夺战败方的资源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孔明的掠夺天赋早在当初的土匪窝盛阳寨就展露了头角,如今遇上了手段同样高端的刘曦和郭嘉,三人配合无间地把沿途所经过的所有地皮都搜刮了一遍,所过之处连根针都没给当地土豪们留下。 打土豪分田地什么的,刘曦做起来实在驾轻就熟。他深谙收拢人心之道,只从指甲缝里漏出些蝇头小利,便赢得了当地大部分穷苦大众的拥护。 鲜卑人生活条件落后,部落之间相互的吞并、整合、背叛稀松平常,贫民百姓在各部落间辗转买卖屡见不鲜,所以当地人对自己所在的部落并没有很深的归属概念。谁能够让他们吃饱饭,谁就能得到他们的追随爱戴。更何况刘曦不要求鲜卑人的完全诚服,只要他们承认受平安汉的统治、愿意接受朝廷任命的官职,鲜卑地界内的一切就与以前并无不同。 刘曦很清楚,平安汉虽然武力强劲,但多年战乱之下综合国力远未达到强盛的程度,攻下鲜卑不难,要统治好鲜卑却极其不易。目前的情况下,“鲜卑人治鲜卑”是最明智的选择。一方面先划下地盘申明主权,一方面又有计划地派出官员、教员对鲜卑人进行汉化,让他们认同汉人的文化,潜移默化地帮助他们融入平安汉的大家庭。 据说,刘曦传授给牧民的一些草原生存小技巧,十分受当地人的欢迎,而来自于北蛮的品质优良的中药材,也在洛阳掀起了一阵求购飓风。 “公主,听闻兄长从鲜卑搜罗了不少好东西,怕是连府中库房都捉襟见肘了,妾身愿为公主分忧。”人人都知道从北蛮远道而来的奇珍异宝被源源不断地送入了盛阳公主府,但真正有胆子在孕期上门打扰我的人凤毛菱角。可是俗话说“口袋里揣了包子,就别怪被狗惦记”,公主府的门槛再高,也有几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穷亲戚无法扯破脸。押着重车进入公主府的镖师们连屁股底下的凳子都没坐热,盯着公主府虎视眈眈了许久的林月洁就进了门。 她来为林家的商铺求一条生路。 虽然号称百年商号,但林家这几年的发展并不好。她家的根基在南阳,可是林月洁跟着诸葛均长住岚山,南阳的店铺已经很久未回去巡视过了。早年他自恃与皇家联了姻野心勃勃,对洛阳、开封、许都等几个大城市势在必得,林氏分店扩张迅速却没能对员工进行有效的控制,出了几桩掌柜捐款私逃的案子后造成了巨大亏空,大伤元气。后来,她又想走孔明的路子将林家包装成平安汉的第一大皇商,可惜孔明不愿为了她背负上徇私的名声,也看出她并没有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头脑,因此婉言相拒。因为这件事,诸葛均与林月洁的关系愈加疏远,林月洁认为诸葛均只顾兄弟情不管枕边人的死活,而诸葛均又觉得林月洁不知天高地厚只会给亲戚们添乱,两人口角不断。 几年前林月洁越过诸葛均私自将诸葛绢定给大商户关家的少爷做媳妇,以换取关氏的百万五铢钱注资,已经触及诸葛均的底线。其实平心而论,关小少爷家财万贯,样貌课业在同龄人中都十分出众,与诸葛绢也年纪相仿,两人结亲称地上是一段男才女貌的佳缘。可惜林月洁看不起商户,虽然说定了女儿的亲事,内心里却自觉是低嫁了诸葛娟,一直瞒着诸葛均暗箱操作,唯恐走漏消息被丈夫搅黄了婚事。 若非当时林家周转困难,林月洁急等钱用,她也不会甘心将嫡女嫁为商人妇。 看在关小少爷出众的人才份上,林月洁若是在说亲阶段就跟诸葛均好言好语地商量,诸葛均恐怕会乐见其成,但她心中有鬼先斩后奏不说,还恬不知耻地收了关家的“聘礼”,其行为与卖女儿已经毫无区别。 诸葛绢再好,林月洁收了人家那么多五铢钱,将来她在夫家还有什么底气挺直腰板? 都说虎毒不食子,但人心就是那么奇怪,虽然十月怀胎生下了诸葛绢,但是林月洁从她落地的那一刻起就不喜欢这个唯一的女儿,反而对胞妹林月萍掏心肝地好。当初她求我替林月萍做媒不成,费尽心机四处钻营,终于拿出大半的家产助林月萍成功当上了官太太,直接导致了之后几年林家的资金周转不灵。而林月萍任性骄纵,嫁人之后不仅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最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夫家,连尸身都没给林月洁瞧见。 林月洁恨不能将对方抽筋吸髓,但人家一口咬定林月萍是染上重病死的,而且手中握有她在世时折磨死小妾、划伤小姑子的脸、谋杀妾生长子的铁证,不管林月洁告到哪里,都不占理。 那些用壮汉抬去林月萍夫家的嫁妆,自然全都打了水漂。 林月洁赔上了妹妹,又散尽了家财,在林家商铺规模急遽萎缩的情况下,不得不舔着脸上门来求。 帮我销货只是借口,如果我答应牵线,哪怕只值百铢的货物,她也乐意拿出千铢给我。她求的是北蛮当地信得过的供商渠道,借着大战的东风,鲜卑商品在洛阳大受欢迎,只要能将货物成功运达便不愁销路。 可是这其中数万里的距离,若没有丰富的押货经验,十有**会在途中被杀人越货。 北蛮货的利润虽然诱人,但以林家如今的实力,根本没能力接这样的生意。 我随口说了几个北蛮货商的名字,想了想,还是规劝道:“弟妹家原本的生意做得好好的,即使有些风波,只要下番心思,仍旧大有可为。”隔行如隔山,得陇望蜀的结果,很可能是两头都不着好,还不如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回南阳收拾旧山河…… 谁知林月洁一句话就将我呛了回来:“妾身自有分寸,多谢公主关心了。” ……我以后绝对再也不会关心你了,好走不送。 其实如果孔明和诸葛均有意拉林月洁一把,林家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但似乎这兄弟俩都热衷于纵着她作死,恨不得让她把家产败光才好。 我依稀记得,当年孔明出面帮吕老四保的那桩媒,女方正是关家的女儿,要说里面没什么猫腻,就是傻子都不信。而且那年林月萍死后,我曾在公主府里见过她的公公一回,当时他站得远远地向我行礼,眼中充满了戾气,似乎是刚被孔明敲打了一番。之后,府中的库房里就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财物,虽然未曾见过具体名录,但听秋爽说似乎有些女儿家常用的金钗步摇,前后一联系,十有**是林月萍当年的聘礼…… 至亲至疏夫妻,也许是事涉林月洁的关系,孔明从来不曾与我具体提过其中缘由,而我平日里忙碌非常,根本也没时间去搭理林家的破事。 于是我乐得糊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有孔明和诸葛均这两兄弟在,林家的败落已经板上钉钉。 不。也许,哪怕没有孔明和诸葛均,林月洁也守不住祖上留下的产业,昔日令人艳羡的万贯家财,全都便宜了他人而已。 孔明和诸葛均只是帮诸葛绢抢回了属于她的东西,我毫不怀疑,等她出嫁时,诸葛家为她备下的嫁妆将是前所未有地丰厚,远胜当初关家送出的百万铢聘礼。 而林月洁的晚景,是可以预见的凄凉。 真是令人喜闻乐见的结局。 第93章 次子 很多有经验的过来人跟我说,生孩子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在医疗水平落后的三国,怀上头胎的妇人难产了三天三夜最终一尸两命的不在少数,但如果生的是二胎,母子平安的概率将大大增加。所以,无论是我还是乖乖守在门外的诸葛瞻,都没有料到我的第二胎会生地那么艰难。 简直是痛死我了! 已经是阵痛开始后的第八个小时,我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条缺氧的死鱼一般发虚无力。想当年诸葛瞻只折腾了我三个小时就喊出了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而他的弟妹则因为坚持用胳膊堵住宫口,所以迟迟不能顺利降生。 即使再没有常识,我也知道胎位不正极其危险,如果我还在现代,B超确定情况之后医生甚至会建议我放弃自然产,直接进行剖腹产。 但三国没有剖腹产,再危险的情况,也只能靠产妇自己扛。 “公主,您吸气,吸气!再努把力!”耳边第无数次响起产婆的鼓励,但我此刻需要的是医生,而不是产婆,“去,把华佗叫进来,快……” 虽然刘曦把华佗留在了洛阳以防万一,但在三国土著的观念里,华佗的作用主要在产前,生产过程中男性必须主动回避,是不能进产房窥视妇人生子的。所以,如果没有额外命令,即使我死在床上华佗也无法进屋看我一眼。 事实上,哪怕我态度强硬,产婆也十分犹豫:“公主,这不合适吧?华太医是个男子……” “什么男子女子,他首先是个太医!”诸葛瞻怒极反笑,一脚踹在产婆的肚子上,将她踢倒在地上,“去把华佗叫过来,还有那什么悬线诊脉的也给我撤了,隔着根线,华佗能辩地清脉吗?治错了谁负责?” 男女授受不清,古代郎中多为男性,给女病人诊脉时,大多会在病人手腕处搭上一块方帕,以避免肌肤之亲。可是此刻我宫口已开,华佗若是进屋一不留神便会瞥到“不该看”的东西,所以产婆们就想了个法子,将丝线的一端绑在我的手腕脉搏处,另一端拉出门去给华佗“验脉”,看起来十分地不靠谱。 诸葛瞻自小受刘曦教导,观念并不像土生土长的三国人那样迂腐,眼见我几乎要疼晕过去,当机立断把华佗拽进了产房。 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我第一次觉得儿子的身形有些伟岸。得益于纯天然牛乳的滋润,尚处于青春期的诸葛瞻的个头已经比我高了。 关键时刻,儿子还是靠得住的。 嗯,还得感谢刘曦执意把华佗留给了我。他虽然不以妇产科自傲,却是个样样精通的全科医生,哪怕少有为妇人助产的经验,处理起孕产事宜来仍旧不坠神医之命。 六个时辰后,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几乎已经力竭的我终于把肚子里这只磨人的小妖精给生了下来。令我失望的是,他并不是我和孔明期待已久的女儿,而是一个眉眼与孔明非常相像的儿子。 “弟弟,弟弟,我是你哥哥!快叫哥哥!”得偿所愿的诸葛瞻抱着来之不易的弟弟不肯撒手,看着他见牙不见眼的傻笑,我有种一番辛苦为人忙的错觉。 两个熊孩子的杀伤力堪比□□,要是再来一个翻版诸葛瞻,我起码得减寿二十年。 真有喷出一口老血的冲动。 我和孔明煞费苦心为女儿备下的名字不能用了,悲剧的是,因为太想要件小棉袄,所以我们压根没有想男名…… “娘,叫诸葛顾吧,我瞻前他顾后,多好,一看就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兄弟。”自从有了弟弟,诸葛瞻好像多了一个新奇的玩具,连懒觉都不睡了,每天天不亮就自觉起床陪弟弟玩。 ——好吧,更确切的说法是逗弟弟玩。他特别喜欢捏他弟弟包子一般的小脸。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子哎,你知不知道在现代瞻前顾后与犹豫不决是一个意思? 可惜,他不知道。不仅他不知道,孔明也不知道。在三国人的眼里,瞻前顾后代表考虑地全面周到,所以孔明欣然地接受了诸葛瞻的建议,而我根本说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千年代沟神马的,实在是太令人心塞了。 不过,不同于当年诸葛瞻的闹腾,诸葛顾是个乖巧安静的婴儿,该吃奶时吃奶,该睡觉时睡觉,从来不会在规定的作息时间以外折腾他的娘亲。而且,有别于诸葛瞻平凡普通的外貌,专拣父母的好基因继承的诸葛顾一落地就显露出了其人见人爱的超高颜值,仅仅靠着满月宴上包着老土花布包的不经意亮相,就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一群怪叔叔坏阿姨的心。 诸葛瞻的婚事尚未着落,有意将诸葛顾抢回家做压寨小相公的婆婆们已经把队排出了洛阳城外,简直没有天理。究其原因,主要是有好几个与诸葛顾有一面之缘的名士在满月宴后预言“此子样貌不凡,前途无量。” 神棍在三国的号召力不容小觑,得益于这些据说极少做预言但每每预言必定灵验的“半仙”们的宣传,诸葛顾还未学会翻身便已经名列平安汉最热门夫婿榜的第一名。 公主府赏花宴的邀请函更加金贵了。 乔氏笑呵呵地将茶盏搁在矮案上,左手扶住腮帮,右手亲昵地揽过隔壁贵妇人的手臂,打趣道:“公主,怎么不将小少爷抱出来透透气?也好让我们见一见未来平安汉第一美男子的好样貌。” 八卦是女人的天性,虽然眼下诸葛顾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小儿,但作为最近一段时间风头最劲的明星宝宝,吸引了大批妈妈粉的关注。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天来参加赏花宴的太太至少有一半的原因都是冲着诸葛顾来的。 当年王池肆意断言刘曦生死的事在我和乔氏之间种下了嫌隙,但王闵投诚地早,乔氏也是个长袖善舞的聪明人,因此这些年来我们刻意避谈有关王池的一切话题,相处地还算愉快。至少在今日参宴的满堂宾客们中,只有乔氏才有底气大胆怂恿我将诸葛顾抱出来一见。 可惜诸葛顾是个有点怕生的孩子,抿了抿嘴角,我笑着推脱道:“顾儿昨晚闹得厉害,现下正在补眠呢,我们就别打扰他了。” 好几位太太的脸上不着痕迹地挂上了失望的表情,乔氏有些意外我竟然没有要将俊俏的小儿子抱出来炫耀的意思,连忙改口道:“不得见虽然有些遗憾,但我们今儿毕竟是来赏花的,倘若顾少爷出场,想来在座诸位都没心思看花儿了呢,那岂不是对不起这些争奇斗艳的娇客?” 宾客们很给面子地陪笑,乔氏充分发挥扯闲篇的功力,话题三转两折地,便从诸葛顾的身上绕了开去。 我突然有些厌烦。 男人们在前线打仗,留守后方的官太太们在洛阳无事可干,便容易传一些无中生有的是非。比如近段时间非常流行的“十尺说”,说北蛮人各个身长十尺,精通马语,能与一同上阵的战马无障碍地交流,因此即使刘曦手中握着数十门红衣大炮,战争仍旧打地十分艰难。 北蛮人是游牧民族,除了几个特别重要的城市,连堵像样的围墙都没有,族人都住在毡帐之中,拿红衣大炮去轰毡帐,既滑稽又搞笑。所以,红衣大炮看似彪悍,但实际出场的机会并不多,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展示平安汉的军事实力——刘曦与鲜卑战斗正酣,但周遭的一些小国早已闻风而动,主动献上礼物甘愿成为平安汉附属国的不在少数,只求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北蛮国土上肆意妄为的刘曦别把战火烧到自家的院子里去。 没人怀疑北蛮最终会被攻陷,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限于三国的交通水平又鲜少有家书从前线传回,因此担心丈夫、儿子安危的女眷们时常两三个月听不到一点亲人的消息。在信息交流不畅的情况下,我身为公主的优势就突显了出来,旁人想在军报中夹封私信难如上青天,但人人都知道每次皇上寄回洛阳的军报中都少不了一封署名为盛阳公主的家信。 刘曦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既然不可能把每个军官的家书都带回洛阳,那不如让孔明在写给我的家书中多提一些随军官员们的近况,通过我的口向他们的家人报个平安。 这其实是刘曦帮我拉拢朝中势力的一种手段。即使是再看不惯盛阳公主“牝鸡司晨”的人,看在家中男丁消息的份上,也会对我和善几分。 我感念刘曦的爱护之意,所以即使刚出月子不耐烦应酬,也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应对各路贵妇们的询问寒暄。就连诸葛瞻也表态说:“娘,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当个好哥哥,像皇舅一样把所有事情都帮顾弟考虑周全,不舍得他受一丁点儿委屈。” 也许血真的浓于水,骨子里冷情冷性的诸葛瞻对外人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冷酷无情,但对唯一的弟弟却是发自内心地关怀爱护,哪怕诸葛顾将尿撒在他身上也毫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帮弟弟开脱:“他还小嘛,哪里懂那么多……”想到前不久因为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他衣服上而被他狠揍一顿的张虎,我默默地为他掬了一把辛酸泪。 如此毫不掩饰的双重标准,也只有张虎这傻孩子才受得了。真是奇了怪了,平常也没见诸葛瞻有任何照顾张虎的举动,甚至时不时地还会欺负一两下子,但一根筋的张虎就是认准了他瞻大哥不松手,抖M属性暴露无遗。 明明五大三粗的张虎长了张跟他父亲一样凶悍的脸…… 一物降一物,不管怎么说,儿子能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当妈的总是欣喜大过于忧心的,只是希望他悠着点,别把别人家的孩子欺负地太过了。 “诸葛瞻,我听说你在城南买了个宅子,是刘熙的心头爱,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别去招惹人家,跟刘熙树敌很好玩吗?” “娘亲,我冤枉啊!刘熙穷,我富,卖家乐意同我做买卖,怪我咯?” “那宅子得几百万铢吧?你哪来的钱?” “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管太多的女人老地快?我希望你能永远年轻呢……” “死小子,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唉呀妈呀,我是您儿子,亲儿子!您别打呀妈妈!” …… 孔明,你快点回洛阳吧,我快被你儿子气死了。 第94章 红妓 平安汉大胜北蛮的消息传到洛阳的时候,我正在诸葛瞻新买的城南宅院里晒太阳,主人家诸葛瞻敢怒不敢言,愁眉苦脸地站在一边给我打扇:“娘,你儿子熬了这么多年才置办下这处产业,你好意思空手套白狼,全给抢了去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厚颜道,“你的人都是我的,你的宅子我难道住不得吗?” 笑话,从小到大我没收了他多少压岁钱,他到底用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会不好意思的? “可是,可是你都有那么多宅子了,干嘛非得来抢我的啊!”诸葛瞻耷拉着脑袋,低眉垂眼地装可怜,“隔半条街不是就有一处你的私产吗?我记得前两年爹爹为了讨你欢心,还专门绑票了园艺大家整修了花园,结果你到现在只去看过一回,连一晚都没在那留宿过呢!” “什么叫绑票,你爹明明是礼贤下士地把那位大家请回来的,你的国文是骑射老师教的吗?”听到诸葛瞻的用词,我整个人都不好了,“那宅子虽然不错,但是你娘我现在就是提不起去住的兴趣,我就是看上了你这儿,想住一阵子,你要赶我出去吗?” “呵呵,我哪儿敢啊,要是让爹知道了,还不得neng死我。”诸葛瞻咬着唇,皮笑肉不笑,“这宅子能得娘亲青睐是它的福气,娘亲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全凭娘亲喜好……” 哼哼,小样儿,别以为我没看到你的心在滴血,我还收拾不了你! 根据茶馆的线报,前段时间诸葛瞻看上了醉红阁一个卖艺不卖身的妓子,花了整整五十万五铢巨款为她赎了身,计划在新入手的城南宅院里金屋藏娇——坊间传言,诸葛瞻之所以不惜得罪刘熙也要将这宅子拿到手,就是因为它入了那位头牌红妓的眼。 因为事关汉朝历史上唯一一个五岁就风光上任的天纵将军,喜好八卦的普通民众对诸葛瞻的“情窦初开”抱以了极大的关注。但作为诸葛瞻的娘,我自认没打断他的腿已经是仁至义尽,要我放任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养外室?老娘还没死呢! 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半大少年血气方刚我能理解,但公主府上已经给他备下了三四个妾侍陪房,个顶个地貌美如花,他居然还要去外面招蜂引蝶,实在是不能再糟心。原本我还打算用权势倾轧一位侍郎家的太太,试试能否说服人家把她才貌俱全的嫡女嫁到公主府来,被诸葛瞻一闹,也只能作罢。 好好的良家妇女落到诸葛瞻手里,倘若生不出真爱,一辈子就毁了,我难免觉得于心不忍。如果诸葛瞻一直这么混账,那公主府与亲家之间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要不,还是往低级小官的家里找找看吧,家族势大的闺秀反而不容易掌控…… 平心而论,我要是有个女儿,我也不放心把她送到公主府来糟蹋! 好在诸葛瞻虽然不着四六,到底还知道踩着底线,他与那红妓的风流韵事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至少没将真人拎到我面前挑战我脆弱的神经。而且以我当了他十多年妈的眼光来看,诸葛瞻也从未表现出坠入情网的情态。 所以,身为母亲,我宁愿相信这其中另有隐情。知子莫若母,诸葛瞻根本不是会挖空心思讨女人欢心的类型,醉红阁的老/鸨抓住这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攀上了公主府的大树,恨不能将诸葛瞻包装成日日流连烟柳地的风流郎,诸葛家大公子与醉红阁头牌红妓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借着绯闻的东风吹遍平安汉的大江南北,令醉红阁一夜爆红。可是那个传言中貌比貂蝉的美妓却如同人家蒸发一般,莫说窥见其真容,便是踪迹都难寻。 近段时间我一直忙于生产和坐月子,对洛阳城中的大小事务难免疏于管理,以至于隔了两个月才查到那名妓子被安置在洛阳城郊十里外的一个道观里,观其身形,似乎已经身怀六甲。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绝对不是诸葛瞻的,让细作们都撤了吧,免得被瞻儿察觉伤了母子感情。”寻欢作乐是一回事,诞下血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诸葛瞻虽然熊但并不蠢,绝不至于蓄意在现在这个年纪就搞出私生子来。以他的性格,哪怕与人春风一度意外搞出人命,多半也会赐下一碗打胎药了事。 那个闻名洛阳的妓子,要么肚子里的孩子金贵到有资格被诸葛瞻当作筹码,要么孩子他爹与诸葛瞻的交情好到能让诸葛瞻心甘情愿地背黑锅。不同于三国大部分书生对名声的执着,诸葛瞻从小就视口碑为粪土,因为不喜读书专爱调皮捣蛋的缘故,洛阳人提起他时十个里有八个都忍不住摇头,再加上平凡普通的外貌、睚眦必报的性格,倘若没有盛阳公主和诸葛丞相之子的权二代光环加持,他恐怕连大部分官家宴会的邀请函都拿不到。 诸葛瞻很多同学的家长都嘱咐孩子别跟无法无天的天纵将军打交道,以免被带坏。 “诸葛瞻惹了祸自有他娘、老子给他撑腰,我们家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所以,既然惹不起,就只好远远地躲着了。”这句话,我无意间从崔州平的太太口中听到过,隔了几年,又从阿香的嘴里温故知新。前者在我在南阳当酒娘时便没将我放在眼里,后来我身份暴露也依旧端着世家贵妇的架子,一直对我不咸不淡;后者在婆婆的怂恿下与我时有联络,近期更是光明正大地求我将她的长子塞进公主府当了差,却婉拒了诸葛瞻书童的位置,只求子承母业,在我的一处陪嫁酒铺里当个名不见经传的跑堂。 虽然阿香的婆婆致力于将孙子培养成丞相长子身边最得力的书童,但阿香心里却是不看好诸葛瞻的发展的,诸葛瞻太过嚣张肆意,所以在崇尚低调做人的阿香眼里约等于一个移动的祸患,谨慎如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心爱的儿子围着颗□□转。 正如她所言语,如果诸葛瞻闯了祸,我和孔明必然倾尽所有保他无虞,但对于诸葛瞻的书童长随,却未必会尽心尽力了。在封建社会,弃车保帅屡见不鲜,主子做错事,背黑锅的往往是他们身侧的下人。 我陪嫁酒铺中的跑堂杂役虽然社会地位低下,不比书童有以诗书晋身仕途的机会,但胜在稳扎稳打,只要不出错,熬到四十岁上混个掌柜的职位十拿九稳,而且油水也多,是个实惠的肥差。 但我心中不是不遗憾的。虽然没指望像其他穿越女那样大臂一挥身边所有亲朋好友两肋插刀誓死相随,但阿香的拒绝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并不相信我会不遗余力地照顾好她的儿子。当年酒铺中那点同甘共苦的情谊早就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变了味,碍于身份的悬殊,即使阿香和我极力维护年少时的友谊,现实仍旧使我们渐行渐远。 从我恢复了公主身份的那天起,她便只能仰望我、依靠我,哪怕我有心免去她求见我时的一应跪拜礼节,也改变不了我们之间不再平等的事实。 换成我,应该也不会甘心把儿子的未来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情谊上。 我与何大诚、掌柜夫妇俩也并未断了联系,但公主府戒备森严,他们登门不易,我的目光也无暇停留在巷头市井的琐碎小事上,所以渐渐地哪怕提笔也无话可说,只能写几句客套的问候了事。 皇亲国戚、三公九卿才是我如今的交际圈。 “娘,听说刘熙这次在北蛮大战中被蛮子活捉,在敌营中尿了裤子,被舅舅狠狠地臭骂了一顿。”诸葛瞻完全没有被一干同学家长嫌弃的自觉,自我感觉良好,十分热衷于宣扬堂兄的丑事,“我就是五岁上战场的时候也没那么丢过人呢,刘熙真给咱们平安汉长脸。” 彻头彻尾的落井下石口吻。 我不满地提醒他:“那是你熙表兄,什么刘熙刘熙的,刘熙难道也是你叫得的吗?”哪怕再看不惯刘熙,至少在明面上,他也得将兄友弟恭的态度摆出来,否则闲地没事干的谏官一个不敬兄长的帽子扣下来,即使是我这个专事监察的御史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包庇自己儿子。 何况外人不知道,诸葛瞻难道还不清楚刘熙被蛮子活捉是真,在敌营中吓尿裤子却是他的好弟弟刘貌刻意抹黑的假消息吗?要说刘熙、刘懿、刘貌三人不愧为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窝里斗的技能练地炉火纯青,刘熙之所以会身陷敌营,完全是拜刘懿所赐。而刘懿实力坑完了自己的蠢哥哥,转身又掉入了刘貌精心设计的陷阱,差点背上了谋反的黑锅。所以据我观察,这三兄弟中以刘貌最有夺嫡成功的希望,可他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因为刘懿最终从弟弟给他挖的坑里爬了出来,还顺手反咬了他一口,直接将兄弟相残的事实大咧咧地摆到了刘曦的御案上。 “滚!”刘曦刚得了石燕,正急着早日赶回洛阳根治顽疾,根本懒得理三个侄子之间的糊涂账,竟连是非对错都不问,直接下令道,“传朕口谕,将刘熙、刘懿、刘貌三兄弟各打三十大板,让他们学习学习什么叫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轻飘飘的一个命令,生生令刘氏三兄弟错过了大胜之后的庆功宴,自然,宴席上的论功行赏也与他们失之交臂。 天大地大治病最大,刘曦带着郭嘉和石燕快马加鞭回到洛阳,却将孔明留在鲜卑人的腹地善后,完全不顾及自出生以来连父亲一面都没见上的小可怜诸葛顾的心情。 我找上门去兴师问罪:“你整日里与郭嘉亲亲我我腻腻歪歪,却让我与孔明两地分居不得相见,真是虐地一手好狗。” 刘曦不走心地建议道:“你要是想念孔明,大可以跟着他去北蛮驻守,我又没拦着你。” “驻守?”我抓住了关键词,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善后吗,怎么变成驻守了,难不成你还想让他一直呆在蛮地不成?”善后是暂时的,驻守却代表着遥遥无期的分离,这不是□□裸地拆散我和孔明吗? 可惜刘曦一点也不体谅我和孔明异地恋的不易:“教化北蛮非一日之功,我需要孔明在当地研究出实用的汉化政策来。将来我们平安汉不仅仅要冲出亚洲,还要走向世界,有红衣大炮在,开疆辟土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怎样将抢来的土地和人口化为己用。所以,孔明在北蛮的工作至关重要。” 我头一次听说刘曦居然还有如此野心,自古以外汉人只要一统中原便心满意足,刘曦竟然想学成吉思汗将平安汉的势力延伸到欧非甚至更远,不由呆立当场:“那也不能让我们夫妻俩长期分居啊,北蛮天高皇帝远的,万一孔明动了歪心思出轨,我上哪哭去?” “所以让你打包滚去北蛮找孔明啊。”刘曦不以为意道,“你放心,我会给你安家费的,专门在北蛮给你造一座高逼格的公主府,保证拉风酷炫拽。” “这不是公主府的问题!”我气恼道,“北蛮那么落后的地方,当地人连绸缎都不曾见过,我可不想千里迢迢地跑过去受苦。”话虽如此,但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我和孔明终究不能因一己私利破坏刘曦精心设计的称霸计划。虽然除了满足中二病患者对“统一世界”的执念,我实在想不出刘曦要那么多国土干什么。 “难道一定非孔明不可吗?”我满怀希望地盯住刘曦,只求他能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 但刘曦肯定道:“朝中大臣经过仔细商议,皆认为孔明是留守北蛮的最佳人选。” 说好的要看顾我一生一世呢?趁我不经意的时候捅我一刀,我的心在滴血。 我怨念地望着刘曦欠揍的表情,一脸控诉。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到底还有没有了!有没有了! 不能更心塞。 第95章 训子 虽然定下了千里追夫的计划,但一来诸葛顾尚在襁褓,不堪长途颠簸,二来刘曦的第二次手术在即,朝中离不开我的坐镇掩护,所以当我摆开车马上路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 诸葛瞻死皮赖脸地要留在洛阳。 “娘,你就疼惜疼惜我吧!北蛮除了风沙啥都没有,你舍得让你心爱的儿子大老远跑去喝西北风吗?”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诸葛瞻扔掉面皮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口咬定自己“身娇体弱,受不得北蛮凛冽的风霜”,即使是我也颇觉吃不消:“你娘我还没老年痴呆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德行,留你一个人在这,上头没人管束,你还不可着劲儿地闹腾?说不定还没等我回来,整个洛阳就被你祸害完了。” “娘,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儿子!”诸葛瞻觉得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抗议道,“哪怕你不放心我,难道你还信不过皇舅吗?他还在洛阳呢,我要是有点儿风吹草动,哪里瞒得过他啊!” “哼!就是你舅舅把你教成现在这副模样的,我还想找他算账呢,别指望我把你留下跟他狼狈为奸!” 按照我的想法,哪怕是靠绑,也得把嬉皮笑脸的诸葛瞻绑去北蛮给他爹调/教,以免今后天高皇帝远地够不到,后患无穷。可惜我漏算了刘曦这个外甥控。在诸葛瞻的软磨硬泡之下,刘曦越过我直接答应让他留守洛阳,被我兴师问罪时还振振有词:“你是不是忘了,诸葛瞻从五岁起就已经入仕,他首先是一个朝廷命官,其次才是公主的儿子。所以他留在哪里不是由你这个当妈的说了算,而要看工作的需要。” 刘曦认为,目前洛阳急需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京兆尹,诸葛瞻能力资历都十分合适,于是大笔一挥,便将官帽戴在了诸葛瞻的头上。 诸葛瞻感激涕零,忙不迭地表忠心:“皇舅,你是我亲舅,你待我真好,瞻儿今后一定结草衔环披星戴月头悬梁锥刺股以报!” 君无戏言,全天下就不可能有长居首都万里之外的京兆尹,朝廷的任职命一下,我便知再无回环余地。 前任京兆尹刚刚因为年老致仕,刘曦方才从二次手术中恢复过来,虽然已经根治了头风眼疾,但预计至少需要一两年的温养期,并没有太多精力料理政务。京兆尹官阶不高,却牵扯着皇帝的人生安全,历来由帝王的心腹亲信担任。平心而论,诸葛瞻虽然调皮捣蛋,但胸中自有一番计较,无论是忠心还是才能,都是京兆尹的不二人选。 可我就是不舒坦。 这个被我倾注了打量心血的儿子,不仅没有按照我的预想长大成人,而且还千方百计地想要脱离我的掌控,兴致勃勃地向着更广阔的作死大道一条路走到黑,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诸葛瞻上任的第一天就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革,借着整治道路的由头强拆了好几个官员的私宅,惹得朝中弹劾一片。 诸葛瞻据理力争:“我治理的那条道贯穿洛阳南北,原本是条可策马通行洛阳的主干道,却因为那么几个不懂得顾全大局的官员卯在中央,南北向交通日日堵夜夜堵,严重影响了来往车辆行人的通行。” 虽然没有汽车,但平安汉的确存在堵车的现象,尤以首都洛阳为最。在研发营的不懈努力下,自行车早已成为洛阳人民的代步工具,女眷出游所乘坐的马车也与几十年前的款式大不相同,除了引入防震器减少颠簸之外,最大的革新在于简化车身设计后锐减的车辆自重。根据研发营技术员的调查统计,如果使用同样一批马拖拉车身,新型马车的速度大约会比以前的旧款快百分之三十左右。 更快,更舒适,一直是马车研发人员的奋斗目标。 洛阳人口多,车马自然随之络绎不绝。不同于汉灵帝时只要是个官出门都有长随衙役开路的“旧例”,刘曦为了防止扰民,在登基后颁下法令,若无皇帝亲自批准,禁止任何封道行为,所以每天上下班高峰都可以见到全民堵车的盛景。我所经历的最夸张的一次,从南北宫到公主府短短千米的距离,居然在路上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沿途所有“堵友”均怨声载道。 为缓解交通压力,我曾经给前任京兆尹出过在四岔路口设置交警指挥车辆通行的主意,刘曦也仿照现代交规制定了车辆按照地面指示标识靠右双向通行的规定,但是每日在洛阳来往行走的马车路人太多,仍旧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特别是那几个钉子户官员的房产周围,因被建筑占去了道路,剩下的通道狭窄错综,几乎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交通死角,偏又固执而任性地杵在大部分人的必经之路上,实在令人恨得牙痒痒。 可这不是诸葛瞻肆意妄为的理由。 “你说地很有道理,但官员的宅邸是私产!私产你懂吗?你皇舅定的《平安律》第一条就白纸黑字写明了: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虽然早年我也曾批判过那几个钉子户的自私自利,但这并不代表我赞同诸葛瞻的做法,“你以为前任京兆尹不想把主干道给理顺了?官家开出千万五铢钱的赔偿价,钉子户犹不松口,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你的前任难道就那么蠢连强拆都不知道吗?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那也不能干看着他们占着茅坑不拉屎。”时光荏苒,诸葛瞻获得“天纵将军”的封号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我以为朝堂历练多少能教会他一些明哲保身的道理,谁知他是根本就是根不可雕的朽木,至今仍像个初入官场的愣头小子一般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看不惯那几个宅子已经很久了,而且不仅仅是我,全洛阳的人都不待见它们。哪怕谏官们嘴上弹劾,心里恐怕多数也是支持我的,这便是占了人和。我年纪轻资历浅,新官上任怕压不住手下那些人老成精的下官,拿这几处宅院杀鸡儆猴,实际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钉子户里正好有一个诸葛瞻衙门里的副官,已经在洛阳官场上熬了二十余年,因为拥有狗屎运一般的政治触觉所以总能在关键时刻站对队伍,却又由于信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中庸之道所以一直政绩平平不得升迁。前任京兆尹没能将那些院落连根拔起,其中也不无这位副官从中作梗的关系。这几年随着年龄增长,他已逼近致仕之年,也许是受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思维影响,他逐渐倚老卖老起来,又素来喜欢酗酒胡言,有次竟然在酒宴上公然表示“诸葛小儿乳臭未干,若陛下真个叫他来当我的顶头上司,我便要叫他好看。” 一山不容二虎,诸葛瞻年少气盛,哪里受到了下级明目张胆的挑衅,听了副官的话就跟接下了战书一般斗志昂扬。但我认为他可以采用更温和的方式解决问题:“你是朝廷正儿八经任命的京兆尹,背后站着全天下最尊贵的舅舅,要是副官敢给你小鞋穿,你自有数不清的手段整治他,何苦非得挑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来用?” 虽然洛阳百姓对于钉子户被强拆喜闻乐见,但诸葛瞻侵害他人私产违反了法律,若没有刘曦的刻意偏袒,恐怕京兆尹的官位还没坐热就得先下大狱尝一尝牢饭的滋味了。 饶是如此,他也赔付了上万五铢钱的罚金,还被贴上了“目无法纪”的标签。 诸葛瞻完全不以为意:“不遭人妒是庸才,不招非议是蠢材,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反正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胡言乱语。”他立志于当平安汉官场中的煞星,以人人谈之色变为追求,“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好惹,却又不得不看我脸色行事才好,这样他们才会把我放在眼里。” 我和孔明都是和善的人,也不知怎么就生了个锋锐难挡的儿子,实在令人担忧,时不时逮住刘曦抱怨:“树大招风,刚极易折,这话我跟他说了千万遍,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反而变本加厉地不撞南墙不回头。”居安思危方能长久,现下诸葛瞻有刘曦看顾,或许确实有嚣张的资本,但人生短短几十年,即使刘曦已经恢复健康,未来也逃不过驾鹤西去的一天。到时新帝上任,又有多大的可能容得下权利心旺盛又行事张扬的诸葛瞻吗? 基因的遗传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诸葛瞻无论长相性格都与孔明大相近庭,唯有对功业权势的兴趣一脉相承,父子俩对于升官发财都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但孔明是谦谦君子,君子爱权也如爱财一般取之有道,即使他立志权倾朝野,也从来不会在人前显露野心,只会潜移默化地增强文武百官对他的依赖和信任。但诸葛瞻没有润物细无声的耐心,毫不介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他想要爬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位置,全天下只有刘曦一人能让他低头,连孔明和郭嘉都尚且不够份量更遑论其他,他的远大抱负在平安汉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因为诸葛瞻的关系,近两年朝堂上对于孔明的风评也逐渐呈两极分化的态势,极右的那一派坚决认为有其子必有其父,既然诸葛瞻狼子野心,孔明必然也是一丘之貉。 可怜孔明努力经营了半辈子清官忠臣的形象,生生因生了个不省心的儿子毁之一旦。由于诸葛瞻行事高调,在短短一月内又收红妓又买豪宅,坊间对于其巨额财产的来历兴趣盎然,不少百姓兴致勃勃地揣测诸葛瞻的钱来自于孔明。而谁都知道孔明出山前一贫如洗,当官后薪水有限,故而可以合理推测,他唯一的发财途径就是贪污受贿。 诸葛瞻实力坑爹不解释。 我不由纳闷道:“真是奇了怪了,我好歹也是一国公主,他们怎么就笃定瞻儿的钱不是我给的呢?”当年刘曦给我的嫁妆可不是小数目。 刘曦老神在在:“自然是有心人刻意引导所致。虽然不知道孔明怎么招惹了刘貌,但听说刘貌恨他入骨,巴不得将最脏的水往他身上泼。” 刘曦从来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既然如此言语,必然已经得到了可靠的线报。 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刘貌虽然比他的两个哥哥聪明些许,但也真地只是些许而已,对上多智近妖的孔明,恐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比如这回蓄意毁坏孔明的名声,刘貌精心散布的流言经不起推敲不说,还小打小闹完全触及不到孔明的根基,像小儿打拳一般不痛不痒。 果然,过了几天就听说刘貌被刘熙抓住了私德有亏的小辫子,兄弟俩拽着刘貌在北蛮战事焦灼时违反军令聚众喝酒的话题公然撕扯了起来。 虽然没有证据表示孔明与这场撕X战有关,但借刀杀人是他的拿手好戏,做坏事不扬名的风格也像极了孔明的手笔。刘貌害孔明名声受损,孔明只还之以军棍三十小惩大诫,几乎可以算是仁义至极了。 “爹爹就是太心慈手软,才会让刘貌蹦跶到现在。”诸葛瞻皱着鼻子,嫌弃他爹没有赶尽杀绝,“对刘貌这种秋后蚂蚱,就该捏住七寸猛打,打到他满地找牙跪地求饶才会长记性。” “是这么回事。”我怒极反笑,捋起袖子二话不说就对着诸葛瞻的屁股打了过去,“我就是以前打你打得不够狠,才会让你一次次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断作死做出新高度。” “哎呀娘啊,我不是这意思,您误会了,娘……” 哭爹喊娘也没用,今天不打服你我就不是大汉公主! “娘,你不是说反对体罚的吗?” “我没罚你,我就是看你不爽打着玩。” “别啊,您玩别的吧……” “我不,等后天我去了北蛮就打不到你了,所以今天必须把今后的量一起给打够。” “我去,嗷嗷嗷!” …… 夫妻同心,孔明教训不到他,我得连着他的份一起打个过瘾。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完结倒计时了*·* 第96章 逼迫 都说小别胜新婚,但是等我跋山涉水见到两年未曾谋面的丈夫时,我已经不认识他了。 谁能告诉我眼前这个皮肤暗沉胡子拉碴尘土蒙面的老男人是从哪个旮旯里跑出来的野人?说好的帅大叔呢,他眼下这不堪入目的模样实在是轻而易举地将我的满腔思慕之心粉碎成了渣渣。 可惜孔明完全没有接收到我的嫌弃光波,自以为仍旧是以前那个人人都想抢回家摆着美化环境的俊相公,很没有自知之明地冲了过来,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了我一下。 !!! 我当机立断地在风中石化了。 尼玛整个北蛮政府的官员都瞪大眼睛看着呢,确定这个不分青红皂白一见面就扑过来上嘴亲的二货是诸葛孔明?他该不会也被谁穿了吧! 我以为我的丈夫是个要面子要到死的人,这从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穿衣风格上可见一斑,哪怕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也固执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绝对不会像刘曦那样偷偷将冠服剪短几寸。 我实在难以想象一贯以来坚持走男神路线的孔明突然就变成了男神经。 这绝对是跑错剧组了吧! 孔明失笑:“被亲傻了?” 顶着周遭几十双眼睛的强势围观,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脸颊有些烫。都老夫老妻了还旁人无人地秀恩爱,视为为老不尊;明知在公众场合还不知廉耻地亲亲我我,视为伤风败俗…… 孔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秒懂。 刘曦这个不正经的,竟然给孔明下这么羞耻的命令,等我下次见到他,一定要让他好看!我说到做到! 可惜我短期内是见不到他了。 “所以,刘曦把瞻儿留在洛阳是有预谋的?”晚间遣退下人,孔明给我科普了刘曦的计划,惊地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想让瞻儿当皇帝,你没搞错吧?”如果此刻挂在孔明脸上的表情不是难得的正经,我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同我逗趣了。 不怪我大呼小叫,这消息实在骇人听闻。刘曦的皇位不管怎么传,新帝都应该姓刘,怎么也不会落到姓诸葛的头上去。 “我先前也只是猜测罢了,但近来细观皇上的行为举止,不由越来越确信。”妄议皇权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大罪,且事关血脉相连的长子,孔明对待这个原本只是灵光一现的脑洞超乎寻常地谨慎,“初始时我也觉得是天方夜谭,哪怕瞻儿胡闹,皇上也不会放纵他无限制地任性。但皇上留下的蛛丝马迹太多,即使我有心回避猜疑,也不能对摆在眼皮子底下的证据熟视无睹。” 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孔明很勇敢地选择直面现实。他从来不认为逃避能解决问题。 按照孔明的说法,刚刚结束的北蛮之战原本是没必要打的。以平安汉的军力财力,有千万种方式可以拿到北蛮首领手中的石燕,根本不需要劳师动众地进行北伐,其他诸如调/教刘熙三兄弟之类的理由就更站不住脚了。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刘曦真的有不得不出兵北蛮的理由,他也完全没必要御驾亲征。无论是孔明、郭嘉还是庞统都可以为平安汉开疆辟土,有红衣大炮的威慑力撑腰,即使由何大诚做主帅都有很大的希望取胜,刘曦实在没必要亲力亲为。 孔明认为,刘曦执意亲征主要是为了给诸葛瞻腾地方:“一方面是为了试试瞻儿,看他能不能弹压住朝堂上的暗涌,另一方面也是放开瞻儿的手脚,让他可以有机会在宫里安插上自己的眼线与亲信。” 他选择的时机非常巧妙。身为平安汉最尊贵的公主,我手中握有实权,原本不可能对诸葛瞻的动作一无所知,但恰逢诸葛顾出生,我自顾不暇之下不得以牺牲了往日的敏锐。 据孔明推测,诸葛瞻抓住这短短几个月时间初步布置完成了自己的势力网。“皇上执意让刘氏三兄弟和我出征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如今连你也来到北蛮,洛阳已经无人能够阻止瞻儿作为。” 现在仔细回想,当初刘曦不顾我临产在即,一意孤行地要求孔明带兵出征,的确十分可疑。而刘熙等人虽然并无帝王之才,但在朝中姻亲、追随者众,是当下最热门的储君人选,如果不用北蛮战事牵扯住他们的注意力,诸葛瞻恐怕没那么容易在洛阳地界上浑水摸鱼。 一孕傻三年的说法有些道理,至少经过的孔明提醒我才恍然大悟,当初诸葛瞻强拆官员宅院并非完全是为了杀鸡立威,更重要的目的是借此观察文武百官对他的态度,以便下一步更精准地打击异己。 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术,我和孔明从来不曾教导过他,可他却仅靠刘曦平日里有意无意漏出的只言片语举一反三学以致用,实在令我这个当娘的不知该作何表情。 孔明叹息道:“如今看来,皇上应是从瞻儿幼年时便决计将他作为储君培养了,只是我们都被甥舅情谊蒙住了双眼,未能察觉罢了。” 谁能料到,多年来一直强调将在合适的时机择优过继皇嗣的刘曦会口是心非,最终决定让血缘较远的外甥坐上龙椅呢?但凡有点脑子的三国土著,都不会相信天底下会有如此缺心眼的皇帝,竟然将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拱手送给外姓人继承——古人相信轮回,也极其看中祭祀,如果诸葛瞻做了皇帝,那么他和他的后人将来就该在皇庙里祭祀诸葛家的先祖,而非只能称为“外戚”的刘家。所以即使刘曦的心思并非毫无脉络可循,甚至一度曾有似是而非的流言传出,也并没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他会愿意死后做一个无法享受皇家祭祀的孤魂野鬼。 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情谊。即使诸葛瞻感念刘曦传位的恩德,在有生之年保他香火不断,那等诸葛瞻归天以后呢?诸葛瞻的儿子、孙子可不曾受过刘曦的大恩,几百年后,诸葛家的后人是否还会心甘情愿地对刘曦的牌位行三跪九拜大礼? 何况,文武百官也不会答应。 武死战文死谏,我敢拍着胸脯打赌,一旦刘曦提出禅位,金銮殿外就会多出好些谏官的尸体。诸葛瞻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儿,既不姓刘也无傲人功绩,到底何德何能可以登上大宝?如果刘曦执意让贤,也该选择如郭嘉、孔明、庞统这般为平安汉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能臣,而非虽然顶着个将军头衔却从来不曾主持过一场战役的愣头青。论血脉诸葛瞻不及刘熙兄弟,论功绩诸葛瞻不及以军功晋升的百官,论才学诸葛瞻至今连科举都不敢去考,刘曦把这样的人送上万民至尊的高位,何以服众? “他真的不是疯了吗?”即使事实摆在眼前,我仍旧本能地拒绝相信,“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孔明怅然道:“我原也以为不可能,故而即使多次察觉皇上对瞻儿态度诡异也不曾深想。” 但刘曦在征战北蛮的途中给孔明出了一道选择题:“你可以选择,是让诸葛瞻做皇帝,还是让你家二公子做皇帝。”刘曦对孔明坦言,他在离开洛阳前已经安排妥当,倘若我成功诞下男婴,便会被抱入刘协府中成为一位姓赵的姨娘的幼子。 “她是皇上早年埋在王爷身边的钉子,几月前你查出孕相时她也随即谎称有孕,之后一直在府中待产,按照太医的诊断,预产期与你极为相近。”孔明无奈道,“倘若我选择瞻儿,或者你诞下的是女婴,赵姨娘便会意外小产,将怀孕之事抹地干干净净。若我选择顾儿,皇上便会将赵姨娘的‘孩子’过继到宫中养育,开皇家牒谱将其记为太子。” 刘协在历史上子嗣丰厚,今生没了宿敌曹操的逼迫,将皇位禅让给了关系良好的弟弟之后有了一展抱负的机会,心情愉悦之下家事愈加和谐,这两年新出生的幼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据说刘协府上同时有三个姨娘与我前后怀孕,赵姨娘并不显眼,也从未有人跟我提过关于她的消息。 不过考虑到刘曦的性格,他会在刘协府中安插眼线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以孔明的古代人思维,根本无法理解刘曦必须在我的孩子里择一传位的固执,他更倾向于认为刘曦是在逼迫他支持诸葛瞻:“皇上喜欢瞻儿才执意传位于他,顾儿不过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儿,脾气秉性一概不清,皇上未必看得上眼。他如此言语,不过是在警告我,倘若我不同意瞻儿,便会拿顾儿出气。”他不认为刘曦真会将诸葛顾掉包,一心以为赵姨娘假孕是刘曦编出来诓骗他的,“如果只是想要个年幼的继承人,王爷家中有七八个尚未记事的孩子可供挑选,以后还会更多。皇上没必要平白暴露赵姨娘这颗暗钉,只为了将一个姓诸葛的孩子充作皇子。更何况孩子落地前男女不知,提前走出赵姨娘这步棋有极大可能无功而返。” 刘曦的态度十分强硬,看似将选择权交到了孔明的手里,实际他并无选择。被刘曦这个神经病逼上绝路,孔明眼中满是痛楚。 放眼偌大的平安汉,恐怕也就只有我能够理解刘曦对瞻儿和顾儿的感情。大约在他的心里,只有我和我的孩子才是他真正的亲人,其他诸如刘协、刘熙之流虽然挂着皇亲国戚的名头,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动刘曦。 也许有一天,刘曦会将我和她在穿越前的过往告诉瞻儿和顾儿,我也相信他们能够理解我们这种匪夷所思的经历。诸葛瞻的语言方式本来就偏现代化,思维也与三国土著大相径庭,刘曦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未来的诸葛顾也是同样。 撇开个人感情的因素,刘曦选择诸葛瞻,还因为他相信他能将平安汉按照他的想法发展下去。诸葛瞻是目前为止最能领会刘曦治国理念的人。 可是身为母亲,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趟皇位的浑水。庙堂之上风云动荡,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即使诸葛瞻真地攀上了那个万人朝拜的高位,又何尝比得上闲云野鹤般的纨绔宗室逍遥自在?可惜无论是诸葛瞻还是刘曦,都不打算理会我的慈母之心。 到达北蛮之后的次日,我接到了来自洛阳的家书,诸葛瞻语气轻松地告诉我皇上做主为他赐了婚,女方闺名佳淑,乃是名将马超的女儿。虽然有锦马超的样貌作保,马佳淑十之**会是个美女,但如果没有马超在朝中的春风得意,诸葛瞻又怎会心甘情愿地与之联姻? 如今马超的手中,掌控着关系平安汉命脉的八万禁卫军。 而孔明的麾下,还有镇守北蛮的十二万远征军。 刘曦在文武百官的眼皮子底下,为诸葛瞻铺好了未来的路,完全将官员们蒙在了鼓里。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想,新的时代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登上历史舞台了。 第97章 成王 虽然延迟了一些时日,但诸葛瞻被赐婚后不久,刘曦寄往北蛮的官书也安全抵达,除了通报了诸葛瞻的婚事外,还赐予孔明王爵,“以彰其功勋,堪为官吏之表率”。 孔明扔给我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平安汉建国后,朝中论功行赏的呼声渐高,刘曦为了稳定局势,这几年遵从古人惯例陆续分封了许多文臣武将,除了将庞大的官僚制度运转起来以外,还将五个战功卓绝的武将封为异姓王。其中,钱潮虽然名列封赏榜第一但已经身死,爵位降等后由他的儿子钱海继承,另外四位不仅武力强悍,而且都手握重兵,镇守在平安汉的四角边疆,掌控着国家的军权命脉。 邢聚守西南;赵云镇东北;士燮的侄子士滨早年慧眼识珠,在伯父与孙权牵扯不清时便已投诚刘曦,故而捞到了收拢交州人心的机会;黄忠年事已高但宝刀不老,带着几个儿子常驻马口店喝退蠢蠢欲动的海贼倭寇。 如今,孔明成了平安汉历史上第五个异姓王。 自古以来只要是皇帝,都对手握军权的藩王们又爱又恨。一方面没有藩王边关不稳,另一方面如果藩王谋反,只要大手一挥便可号令千军万马直取都城。因此,刘曦虽然爵位给地十分爽快,同时也列出了许多限制条款,避免养虎为患。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非诏不得入京。 这意味着如果没有特殊理由,我和孔明短期内都不可能回归洛阳了。 刘曦竟然连诸葛瞻的婚礼都没打算让我参加。 “这儿子真是白生养了。”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将他养到成家的年纪,到头来连儿子的一口喜酒都喝不上,我不免心有戚戚然,“我们夫妻俩不能出席,刘曦这个舅舅就是瞻儿最亲近的长辈,他肯定会厚着脸皮坐在高堂上生受新妇的大礼。”虽然以习俗上来说诸葛瑾和诸葛钧更适合,可是他们怎么可能争的过贵为帝王的刘曦?没看兴奋过头的刘曦已经发话,考虑到公主府中没人能替诸葛瞻张罗婚事,他不得不舅代母职,将聘礼、新房装修、宴客菜单等等一手包全了吗?因为他的劲头太足,诸葛瞻的另外一个舅舅刘协不得不咬牙将送给新人的贺礼加重了两倍,以免给人落下亲情淡薄的话柄。 在刘曦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指导思想鞭策下,诸葛瞻的婚礼奢华地令人咂舌。刘曦兴致勃勃地开了私库给外甥造势,但凡婚礼当天来到洛阳的百姓,都可以到城内任意一座酒楼享用“百年好合套餐”,所有餐费均由刘曦的私房报销。 “我们欠下皇兄好大一个人情。”孔明作风低调,对大宴百姓这样□□裸的炫富行为颇有微词,可是臣子不宜非议帝王,因此只能在私底下偷偷抱怨刘曦的不着调,“瞻儿大婚后,关于我贪墨钱财的议论恐怕会尘嚣而上。” 真是无妄之灾。想到孔明一直努力塑造的高风亮节形象,我深表同情,安慰道:“反正没人敢当着你的面嚼舌,而且我们在北蛮呢,这里的人会不会听到消息还得两说。” 我是对的,诸葛瞻成亲的盛景半点都没有影响到北蛮。时值莺飞草长之际,鲜卑人忙着准备一年一度的赛马会,哪怕是生性八卦的妇人,也无暇顾及万里之外一个不知名京官的亲事。 而被刘曦派来北蛮管理鲜卑人的官员,每一个都忙着学习晦涩难懂的鲜卑语。 这真是要了人老命了! 作为一个中英混血,我自问在语言方面还算有天赋,还未记事便已经熟练掌握了英语和中文,之后又在学校里选修了法语作为二外,听说读写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苍天作证,这鲜卑语真的比汉英法语都难学多了!即使我已经来到鲜卑人聚集区,拥有着最得天独厚的语言环境,仍旧只能将这种饶舌的语言说地磕磕绊绊,像一只笨拙的鹦鹉一般费力地重复旁人说过的话。 牧民性情开朗,好几位自愿来当我老师的太太教着教着便忍不住笑地前仰后合,当着我的面七嘴八舌地议论我不标准的发音,完全不理会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我真想撂担子不干了! 孔明也笑地十分开心:“你怎会如此愚钝!已为人母,还连话都说不利索,再下去,连顾儿的鲜卑话都要说地比你好了。” 也许是老天有意补偿我在诸葛瞻身上遭的罪,诸葛顾除了在出生的那天将我折磨地欲生欲死之外,其他方面简直是个模范宝宝,不仅样貌佳性格好,连智商也高地离谱。许多孩童直到三岁还只会说简单句,可诸葛顾两岁的时候已经能跟他爹一样把鲜卑话讲得跟当地人一样顺溜了。 孔明嘴上虽然不见半句夸赞,但心里恐怕早就得意地恨不能蹦上几下。古人教子信奉严父慈母,他从诸葛瞻的身上看出我是个宠孩子宠到没边的,所以在诸葛顾的教育上一直板着脸扮演黑煞神,但也许是父子天性,即使在诸葛瞻有限的人生里他根本没见过几回孔明的笑脸,小家伙粘起他爹来仍旧十分丧心病狂。 你见过没得到爹爹的晚安吻即使再困也不肯闭眼的婴儿吗?诸葛顾就是了。尼玛哪个婴儿不是想吃吃想睡睡想尿尿啊,诸葛顾这种能分得清白天黑夜,辨地明白他爹什么时候会回家,作息规律到可以当做闹钟计时的婴儿其实是妖孽吧?只要孔明的晚安吻不迟到,他就会每天定时从晚六点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期间隔三个小时进一次食排一次屎尿,所有奶娘嬷嬷都夸赞他是她们见过的最好带的婴儿。 然后他还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用每天醒着的六个小时学会了鲜卑话和洛阳官话,两种语言转换起来连个嗝都不带打的,惊掉了一干愚蠢的凡人的下巴。 如果这时空有智商测试,我想至少在语言一道上,诸葛顾能得个令人惊叹的高分。 “我已经写信给均弟,托他将近几年岚山书院的教材寄到北蛮来,待来年开春,我亲自为顾儿启蒙。”据说孔明小时候也是个八月能开口三岁能成章的妖孽,所以他完全没有被小儿子的非凡语言能力给吓到,反而兴致勃勃地计划用言传身教将诸葛顾培养地更妖孽一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瞻儿幼时也十分聪颖,长大后却差强人意,实乃前车之鉴。” 我忍不住抽抽嘴角:差强人意的诸葛瞻以后可是有很大可能要当皇帝的人,你这样嫌弃新帝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我至今没想明白诸葛瞻要怎么才能当上皇帝。 按理说刘曦禅位是最便捷的方案,但是满朝文武都不是吃素的,难道诸葛瞻还能有什么办法说服这些顽固派死脑筋不成?甥继舅职,他和刘曦绝对会名垂史册。但这其实也有点说不通。以刘曦现在的年龄来推断,他卸任至少也得是三四十年以后的事,到时朝堂局势早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了,刘曦那么早将诸葛瞻留在身边,难道还打算让他先做个几十年太子不成?国内有胤礽国外有查尔斯,自古以来顶着个迟迟不肯驾鹤西去的皇帝的太子都是折翼的天使。 况且刘曦最讨厌麻烦,立太子不同于死后禅位,时时刻刻都会有自恃掌握了纲常真理的臣子在你耳边碎碎念,必会令刘曦烦不胜烦。就这一点而言,完全不如入土后五官闭塞有优势…… 所以,最大的可能还是按兵不动吧?将没名没分的诸葛瞻以看重的臣子名义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磨砺个四十来年再让他当皇帝。 这听起来,其实有点虐。 不过路是诸葛瞻自己选的,因为他的选择我和孔明还被发配了边疆,作为被亲儿子误伤了的亲娘我表示实在不想管他的是非。 还是我软萌软萌的小儿子招人爱。 “麻麻,顾儿想吃糖糖。” “顾儿早上吃过糖糖了,不可以再吃了哦,不然牙牙要坏坏了,牙牙坏坏了就会痛痛的。” “哦。”小家伙皱着眉头,看起来委屈极了,好似非常用力地忍着才没让眼眶里蓄势待发的泪水流下来,“可是奶娘说哥哥戴大红花花了,戴了红花花就要发糖糖的。” “大红花花你都知道啊,顾儿真聪明。”我忍不住在儿子脸颊上亲了一口。大红花指的是古人成亲时新郎官胸前的那朵喜花,以诸葛顾的年纪还闹不明白什么是嫁娶,只记住了结婚要发喜糖的习俗。 可惜如果诸葛瞻每娶一房媳妇就要给他弟弟吃一回糖,那诸葛顾的牙齿就别想要了。 “所以,诸葛瞻在娶了马超的闺女之后,还撩上了赵家和王家的姑娘,两人手拉手进了公主府做妾?”我早知道诸葛瞻不是省油的灯,但没想到他这么有能耐,正房妻子刚怀孕便抬妾室进门,关键是居然还能将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哄地服服帖帖的,没有一个拈酸吃醋。 天纵将军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美的故事已经在洛阳城中成为一桩佳话了。 联想之前我为诸葛瞻婚事发愁的日日夜夜,我只觉得恍如隔世。 虽然文武百官不乐意与公主府结亲,但架不住人家闺女自己芳心暗许啊!诸葛瞻成婚数月后,洛阳的闲话终于传到北蛮,我和孔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得知马超其实并不中意诸葛瞻这个女婿,但终究抵抗不住小棉袄的软磨硬泡,含泪将女儿送进了诸葛瞻的狼窝。 据说赵王两家的姑娘与马佳淑年龄相仿,从小便是好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手帕交,三人在婚前就歃血拜了金兰,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夫君同呼吸共命运。这三观,我已无力吐槽。 孔明听到消息后沉默半晌,然后立誓道:“诸葛顾一定不能重蹈其兄覆辙,我必倾尽全力教导。” 想想被林月洁祸害了大半辈子的诸葛均仍然坚定地死挺在与原配周旋的第一线,再看看已经娶了三房媳妇仍然时不时撩一撩府里水嫩嫩的小丫鬟的诸葛瞻,他就觉得连胃都抽痛了。 不过我想,至少诸葛瞻有一点值得孔明欣慰:不用等到来年开春,诸葛家就会迎来至少三个新生儿,诸葛瑾再也不用担心诸葛家人丁稀薄了。 也是醉了。 第98章 糖果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孔明说到做到,岚山书院的启蒙课本一送到北蛮,他便将满腔慈父之心倾注在了教育诸葛顾的大业上,至于远在洛阳的长子,已经彻底被他放弃治疗。 我开始隐约理解刘曦把我们夫妻俩远远地赶到边塞的意图:如果孔明和诸葛瞻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孔明大约会忍不住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杀人夜掐死这个不省心的儿子。 不管诸葛瞻打算如何实现他的远大理想,至少在外人眼中,天下易姓等同于诸葛家窃国,向来爱惜羽毛的孔明注定是无法容忍自己亲子如此玷污诸葛一族的声名的。 如此,还不如远远地躲开,眼不见为净。倘若有一天诸葛瞻登上大宝,孔明还可以自欺欺地宽慰自己一句:“是皇上将我放到遥远的蛮地的,我鞭长莫及,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扭转大局。” 这其实是一种异类的逃避,但因为涉事的是血浓于水的长子,即使是能在谈笑间灭敌无数的孔明,也不得不偃旗息鼓。 管不住,也下不了狠心灭了他,所以只能躲在非诏不得入京的幌子后头冷眼旁观,任由诸葛瞻自生自灭。 似乎从很早以前开始,孔明便拒收署名为诸葛瞻的信件了,虽然他从未在人前做过不利于诸葛瞻的评判,但这两父子已经冷战经年。我哪怕因此心生遗憾,也只能无可奈何。 我心中十分明白: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状态了。 所幸诸葛顾是一个与他哥哥完全不同的孩子。他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中长大,小小年纪便懂得谦卑礼让,主动提出要将舅舅从京城寄来的糖果与北蛮的小伙伴们一起分享。由于平安汉事实上等同于侵略了北蛮,所以鲜卑人对汉人的感官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屈服于红衣大炮的威力,另一方面他们又对占领了他们的土地、掠夺了他们牛羊的外来者本能地排斥。但是诸葛顾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北蛮首领的儿子们的友谊。 他只用一把棒棒糖就成功敲开了年幼版北蛮权力阶层的大门。 我不由有些担忧:“要不要给顾儿找个武艺师傅?北蛮人尚武,要是一言不合打起来,顾儿毫无还手之力……”由于以牛羊等肉类为主食的缘故,北蛮男子骨子里透出一股靠米饭维生的汉人没有的爽利勇猛。我曾亲眼见过两个北蛮平民为了争一只羊腿大打出手,其中一人将另外一人的手掌用马刀砍了下来。当时,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努力才克制住了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尖叫。 我难以想象,如果诸葛顾面对同样的情况,我将作何反应。 但是孔明仅仅只是握住了我的手:“别担心,顾儿会处理好的。” 按照孔明的说法,汉人体格天生不如北蛮人壮硕,且除了少部分贵族,大部分的北蛮人都没有读书的概念,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草原上骑马疯跑,因此个体武力惊人。而诸葛顾每天至少要花半天以上的时间看书识字,即使抽出一两个时辰锻炼体格,也只是杯水车薪。即使找了武艺师傅悉心教导,也未见得能在北蛮人手上讨得便宜。 孔明认为,诸葛顾应该扬长避短,运用智力与北蛮人周旋。 我不禁在风中凌乱:“你没听说过有句话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吗?”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经不住北蛮壮汉的暴力碾压好吗? 孔明意味深长地笑:“你便看着吧,顾儿吃不了亏的。” 然后我便看到诸葛顾与北蛮小一辈里力气最大的男孩结成了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好基友,但凡有人敢对诸葛顾说一个不字,那个公认的未来第一勇士二话不说就冲上去一通胖揍,指哪打哪,不能更听话。 不出一年,“诸葛顾与他的小伙伴”就成了草原上儿童组里的不败神话。 我果然是白担心了。诸葛顾虽然外表温良无害,但既然流着孔明的血,又怎么会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只不过不同于诸葛瞻的瑕疵必报,他性格较为随和,即使遭人冒犯,只要对方愿意道歉,他也绝对宽容以待。 因此,愿意与诸葛顾深交的朋友要比诸葛瞻多上许多。虽然我从来没有与诸葛瞻讨论过他的朋友圈,但我想以他如今的城府,应该看得出司马昭等人接近他多少有关于家族利益的考量。他要走的是一条注定孤独的道路,能够给他的朋友带来巨大的好处,同时也需要他们适时的帮助。哪怕他们大部分时候都能做到互利互惠,但当友谊里掺入了利益的考量,其中还能剩几分真心便不可轻易估算了。 可是诸葛顾对待朋友显然要随意地多。 诸葛瞻小时候得了司马昭馈赠的一块稀世宝玉,死缠烂打地要从我私库中讨一副价值相当的名画还回去,还一本正经地表示“有来有往,方可持久”。但是诸葛顾老实不客气地收了未来勇士送的宝剑,却从来没有想过还得准备一件同样昂贵的礼物还礼。 我专程为他备好了小马靴等着他来讨要,可是他迟迟未有动作,我只好自己跑去问他:“别的小朋友送了我们顾儿礼物,我们顾儿要不要送一份回礼给他呀?” 谁知诸葛顾疑惑不解道:“又不是礼物交换,为什么要回礼呢?”在他心里,恐怕已经完全把那些小伙伴们当成了真正的自己人。 我不知该喜该忧。 “顾儿这样,倘若遇上个重视礼节的朋友,岂不是很容易得罪人家?”至亲间送礼会显得见外,譬如这些年刘曦鲜少给我送节礼,但我绝不会因此而疏远他。但国人重礼,朋友间的情谊与血缘间的天然联系毕竟有所不同。 孔明失笑:“之前因为瞻儿不成器,你还劝我儿孙自有儿孙福,怎生到了顾儿这,自己便也想不通了呢?” 我愣了两秒。好像,是这么回事:“瞻儿已经大了,而顾儿还那么小……” “好啦。”孔明笑着打断我,拉过我的手道,“你难道不曾察觉,自从当了娘亲之后,我们之间的谈话都围着孩子转了吗?你已经许久不曾关心过我的生活起居。以前我办公差歇在府外你嘴上虽然不提,但谁都看出你心里别扭,可如今我哪怕连夜不归,你也不会有半句微词。” “我这不是放心你吗?”也许是孔明多年来的洁身自好给了我巨大的安全感,我的确已经将关注的重心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对孔明,确有“疏于管教”之嫌。冷不丁被他兴师问罪,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难道你希望我像只母老虎一样,每天追在你屁股后头管着你?”他以前明明很喜欢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害他夫纲不振的。 “夫人脸热作甚?”我不自在的表情显然愉悦了孔明,这个私底下惯爱捉弄人的大腹黑大手一摊,坦坦荡荡地撩我道,“为夫人管束,孔明甘之如饴。” 这人!一把年纪了还笑地那么风骚,也不嫌肉麻。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故意道:“你才懒得管你呢!如今你年老色衰,早没了招蜂引蝶的资本,大姑娘小媳妇都不屑把目光浪费在你身上的,也只有我才勉强收留你了。”这倒是实话,三国人寿命短,孔明这年纪的男人已经可以倚老卖老地自称一句“老朽”,在大部分土著眼里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光。况且鲜卑人与汉人的审美观差异巨大,手无缚鸡之力的谦谦君子在洛阳大受推崇,到了北蛮却是羸弱娘气的小白脸,即使孔明再年轻二十岁,也不见得能入鲜卑土著的法眼。 “夫人所言极是。”孔明大笑,“还需多谢夫人不弃,孔明感激不尽!”他今日穿了一件汉朝人常穿的广袖长袍,右手在宽大的袖口处摸索片刻,突然从袋中拿出一封书折来。 “这是什么?奏折?”我伸手接过,忍不住腹诽他想到一出是一出,展卷却是惊讶,因为那书折上盖满了平安汉的国玺,乃是一封出访各国的通关文书。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迎上我疑惑的目光,孔明给出了一个明显是从刘曦那里剽窃来的答案,“这是昨日皇上派人送给我的官文,随信而来的还有五十位武艺高强的暗卫,保护我们游历各国。” 这是……朝中终于要有所动作了的意思?因为担心波及我和孔明,所以将我们远远地赶开? “你……如何想?”为了刘曦和诸葛瞻的谋划,我们夫妻俩已经避居北蛮,没道理一退再退。洛阳的浑水也不见得能流到北蛮来,所谓当局者迷,刘曦有时候对我保护过度了。 但孔明却的确想要出去走走:“皇上有言,视野决定心胸,他建议我去看一看不同的风土人情,也许回来后视角便会有所改变。” 所以,刘曦认为孔明接受不了瞻儿“篡位”,是心胸狭隘的表现?与其说他担心我们被洛阳吹来的妖风误伤,不如说他害怕孔明内心深处的儒家思想作祟,在诸葛瞻上位的当口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来。 我怎么就觉得有些喜感呢? 事涉我最亲近的三个男人,我深深地觉得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我还是少搀和地好,因此既然孔明决定远走他乡,我自然夫唱妇随。 其实内心里不是没有暗喜的。既然是游历,我不如带他去英国看看,那里毕竟是我的第二故乡。虽然诸葛瞻是没希望了,但是至少诸葛顾可以见一见正宗的英国绅士,尝一尝地道的英国早餐。 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荣归故里了。 孔明打算临走前将北蛮事务暂时交给奉茶处理,但他天生是个爱操心的人,奉茶从未独立主持过工作,待孔明将他□□出了成果,已经又过了一个多月。 无论如何,最终我们终于成型。 二世纪的英国,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打不开评论区,不能及时回评论,只能等下回可以论时再进行回复。 还有一章完结,谢谢大家的支持!祝所有读者都心想事成 第99章 拥抱 不规则几何形状,不均匀黑白斑点相间,缀在表层的水果蜷缩在淡黄的奶油里,在不充足的阳光照射下泛出一种令胃不太舒服的色泽…… 我迟疑地看了看刘曦:“你确定,它能吃?”虽然顶着慕斯蛋糕的名头,但眼前这个丑陋的东西实在让人无法将它与后世风靡世界的诱人糕点联系在一起。 “当然能吃!怎么不能吃!”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厨房里十个小时才终于将蛋糕制作完成的刘大厨脸上难得地有一丝恼羞成怒,虚张声势道,“贝拉蛋糕举世闻名,千金难求,每天排队购买的人能从第三街排到一百多街,你居然还敢嫌弃?爱吃不吃!” 这么丑的蛋糕,为什么不能嫌弃! 我不自觉地翻了个白眼:“不要以为蛋糕冠了你的名你就可以据为己有了啊!你要点脸行不,那蛋糕明明是郭嘉做的,才能引来那么多食客,换了你做的这个……”我拿叉子戳了戳面前黑乎乎的不明固体,怀疑道,“这个可能会吃死人的吧?” …… 如果不是我躲得快,刘曦恐怕已经把整个蛋糕砸我脸上了。 一年前我和孔明优哉游哉地游历到英国,因为我的故土情结的关系,特意去了前世我外婆家的所在地,前前后后逗留了三个月方才决定再次远行。谁知马车还未驶出过境,一个久违了的黑发黑眸的小厮就快马追了过来,告诉我们贵客即将来访,希望我们再在英国等候一段时日。 当时我就猜出刘曦也来了英国。 当年我和孔明离开北蛮后不久,洛阳城中就发生了滔天巨变。一代明主刘曦不幸染病,被心爱的外甥诸葛瞻乘虚而入,举兵逼宫,被迫立下禅让诏书后撒手人寰。期间因权力交替造成的风险动荡自不必提,刘曦“驾崩”后尸骨未寒,诸葛瞻的骂名就在街头巷尾轰然传开,数百名朝廷命官与寒门学子跪在宫门外无声抗议,两名性情耿直的言官以死相谏,差点闹出人命。 风雨飘摇的局势中,诸葛瞻颁布了史上最严的控制言论法令,白纸黑字地规定“凡妄议朝政者,诛九族”。 “乱世当用重典,哪怕那些谏官自己不怕死,多少也得顾及一下身后的父母妻儿。”时隔数年回忆当初的凶险,当事人之一的刘曦仍心有戚戚然,“你这个儿子,不为名声所累,手段雷厉风行,实在是个天生的帝王之才。”虽然诸葛瞻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完全是拜刘曦多年教养所赐,但作为一个无心政事的“先帝”,听到继任者的丰功伟绩之后他难免还是会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短短六年,诸葛瞻就压下了所有非议,将平安汉的版图扩大了一倍有余,大汉天子的威名即使在遥远的英吉利也有所耳闻。 如果说刘曦在一统中原之后便萌生退意,一心想将手中事务移交给外甥、带上心上人畅游世界,诸葛瞻就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将把平安汉建成一个强盛帝国作为自己毕生的奋斗目标。在皇帝这份工作上,诸葛瞻比刘曦更尽职也更富野心。 “瞻儿变成现在这样,还不都是你教的!”虽然当时无知无觉,但这几年我仔细回想,其实刘曦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打上了诸葛瞻的主意,只是因为担心我和孔明反对才一直瞒着,“他本来可以做个平庸的世子,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在朝中谋个不高不低的官职,每日逗狗遛鸟,过神仙般的日子。你却偏偏要把他架去火上烤,还教唆地他心甘情愿地烈火烹油,这舅舅当得可有点不厚道。” “我又不曾逼他,是你儿子自己有雄心壮志,你应该感谢我给了他一个发挥聪明才智的平台。”无论之前有过多少计划谋算,如今时过境迁事成定局,刘曦很光棍地耍赖皮,“天底下有多少人想当皇帝,你去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我把皇位给他难道还是害了他不成?”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用眼神鄙视他:“你就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如果当初刘曦单纯地为诸葛瞻着想,就该活着将皇位禅让给诸葛瞻,而不是诈死把所有的非议全都推到诸葛瞻的肩膀上。可是他到底还是自私了一回,不耐烦应对朝臣对他传位给外姓人的责难,干脆利落地选择了一了百了。 原本,诸葛瞻是可以做一个对禅让诏书三辞三让、对任性的舅舅百般无奈、做足姿态后最终被迫担负起治理国家重担的天子的。但他现在成了一个皇位来历不明的黑点皇帝。 刘曦理直气壮地辩白:“如果是我传位给他,我至少还得在洛阳呆上个两三年吧?不然新帝刚上位老皇帝就咽气了,是个人都得怀疑中间有猫腻。这两三年里,我得忍受各路人马的轮番轰炸,而诸葛瞻因为要顾忌我,做起事来也不得不缩手缩脚,不得自由。” 作为白手起家打天下的开国之君,刘曦身边不乏死忠派簇拥者,这些人是诸葛瞻继位最大的绊脚石。可以说,如果没有刘曦的有意纵容,诸葛瞻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刘曦手中抢过皇位,但是同样的,虽然这些人在刘曦的有意安排下大多曾看着诸葛瞻长大,对他有着天然的亲近,但只要刘曦仍然“活着”,他们就永远不会真正倒戈投向诸葛瞻。 刘曦并不想做太上皇,他要移交权力,就干脆彻底移交个干净。 最重要的是,人生在世,刘曦自问做不到完全地铁石心肠。如果他没有诈死,保皇派死谏违抗禅让诏书时,他该如何自处?诸葛瞻要杀了一心拥护刘曦当皇帝的顽固分子时,他又该如何自处?冷眼旁观昔日与他一同从枪林弹雨中闯出血路来的兄弟没死在敌人的大刀下却死在他的见死不救下视为不仁,可如果他救了一个,就等同于默认了他们反抗诸葛瞻的行为,那时他又该怎样对诸葛瞻交代? 他甚至想过最坏的情况:满朝文武拒绝接受新帝,而他进不能举起屠刀砍向昔日同袍,退不愿满足他们的要求继续将皇帝当下去,进退维谷,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能两全其美的办法。 “瞻儿是个好孩子,是他自己提出背负篡位罪名的。”如果诸葛瞻坚持需要刘曦保驾护航,作为舅舅,刘曦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但既然诸葛瞻懂得体谅他的难处,刘曦自然求之不得,“没了我这个念想,朝臣们反而更容易接受新帝。” 诸葛瞻做地很好。 从刘曦手中接过皇冠之后,他手段凌厉地杀了几个带头抗议的谏官,火线提拔了一批亲信官员,用最快的速度让朝堂平静了下来。 他不求名,所以肆无忌惮。 而刘曦不打算在平安汉境内诈尸,所以带着郭嘉轻车简从,一路吃一路逛到英国,最终在我们前世的故乡开了一家蛋糕店谋生。 谁能想到,连续两世都活出了精英范的刘曦内心深处的理想居然是开一家蛋糕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呢?她与郭嘉二人谎称兄弟,在旅行途中领养了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孤儿,就此在英国安顿下来。 来自后世的蛋糕配方远超时代,所以生意兴隆,每天都能卖到断货。 在这个时代,旅居英国的华人与西洋镜一样稀罕,但随着平安汉的铁骑征服越来越多的疆土,黑发黑眼逐渐成为让人艳羡的血统标记。在英吉利海峡的西岸,有不少本地贵妇够买昂贵的燃料将头发染成黑色,这是一种高雅的时尚。 这几年,已经陆续可以看到来自平安汉的商人带着各种新奇的东方特产来与英国人做生意,无论是传统的茶叶还是当地人闻所未闻的自行车,在英国都大受欢迎。这样的大背景下,贝拉蛋糕店出售的中华蛋糕反而显得小儿科了。 晒晒太阳,数数营业款,与郭嘉拌拌嘴,刘曦很满足于眼下悠闲自在的生活,可我和孔明却不能像他那样干净利落地将过去的一切完全抛开。虽然我们在外游历数年,但我们始终记得,在千里之外的平安汉,还有一个被父母舍弃了的长子翘首以盼。 诸葛顾在孔明的悉心教导下如其所愿地长成了一个品性高洁的谦谦君子,与他的受宠程度相比,被孔明残忍地当方面切断了父子联系的诸葛瞻有些可怜。这父子俩的性子如出一辙,一个生闷气坚决不给儿子回复只字片语,一个不服软屡次抱怨他父亲是个老顽固,留下一个夹在中间的我左右为难。 幸好到底是血脉至亲,我们临行前将北蛮交到奉茶的手中时,孔明虽然气愤,最终却还是留下了“必要时出兵协助瞻先生”的命令,而诸葛瞻虽然恨我们不告而别,却也始终不曾将孔明削爵降职。因此,哪怕我们这几年并未为北蛮的安定团结作出任何贡献,名义上孔明仍旧是为国镇守边关的异姓王,奉茶数年如一日地恪尽职守,在管理好北蛮庶务的同时也坚定不移地每月派人将王爷的俸禄送到孔明手中,丝毫不惧路途遥远艰难。 当刘曦打定主意在贝拉蛋糕店旁边新开一家贝拉冰淇淋餐厅的时候,孔明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准备回国面对夺汉篡位的长子。 诸葛顾高兴地在家弹了两天的《悦调》。 他离开洛阳时年纪尚小,对于幼年时对他宠爱有加的哥哥完全没有印象,但这并不影响他崇拜诸葛瞻。从小到大,围绕在他周围的都是对诸葛瞻抱有着极大善意的人,即使是最不待见诸葛瞻的孔明,也顶多是对其闭口不谈,绝不会说他一句坏话。所以诸葛顾一直以来听到的都是关于他哥哥的正面评价,在他心里,那是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百姓谋福祉的英雄人物。 “平安汉在兄长的领导下发展地很好。”受我和刘曦的影响,诸葛顾的表达方式比诸葛瞻更现代,“虽然外人会认为他谋权篡位,但是我知道内情,兄长的皇位明明是舅舅交给他的。” 诸葛顾六岁的时候心血来潮给诸葛瞻写了一封错字连篇的书信,如愿得到了诸葛瞻的回复,之后兄弟俩就成了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笔友。 得知我们在打点行装时,刘曦的反应很是直接:“不容易啊,他终于想通了。”因为涉嫌拐骗年幼无知的外甥,孔明一改之前对刘曦的尊敬,许久都不给他好脸,令刘曦好生无奈。 时间能够抹平一切。当我和孔明重见久违的南北宫时,已经养出了一身天子气势的诸葛瞻从金光闪闪的龙椅上站起身来,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小时候教他,拥抱能解决很多问题,他一直不曾忘记。 我险些落下泪来。 属于我和孔明、刘曦的时代已经结束,剩下来的历史,将由诸葛瞻和诸葛顾书写。 这就是传承。 洛阳是我这一世最先降临的地方,如今看来,我将老于斯,葬于斯。而无论生死,我的身侧都将有孔明相陪,夜深人静时,他在我耳边轻声低语:“儿孙终将有自己的天地,但我们夫妻二人,将长久相伴。” 一脚迈入五十岁的门槛,说长久,似乎已经不再遥远。 就这样,一辈子。 岁月静好,幸福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能打上全剧终的标签,感谢读者们的一路陪伴,你们是我更新与进步的动力,鞠躬撒花!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